像今天,大隆冬天,外面在刮西北风,她照样敞开着窗户。
方廷玉伸手把窗户关上,骂她:“明天又要喊头疼。”
祝青青算盘正拨得欢,不理他,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方廷玉拖过椅子在她旁边坐下,问:“干什么呢?”
祝青青头也不抬:“登记这几天的新股本。”
方廷玉道:“看你这样兢兢业业,少东家有赏。”
他进门时手里就提着东西,是一包杏脯,聚会完回来的路上,特地绕到县里最好的那家蜜饯铺子买的。他解开绳子,托在手里,往祝青青眼底下一晃,杏痴祝青青果然眼睛一亮。
方廷玉把杏脯倒进碟子里,放到桌上,祝青青边算账边吃,摸一个放进嘴里,嚼完了再摸一个……突然摸了个空,这才抬头,一看,方廷玉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托腮,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祝青青莫名其妙,摸一把脸:“你看我干什么?”
方廷玉笑骂:“看你这财迷心窍的样儿。”
祝青青怫然不悦:“都是你方家的钱,我财迷什么?”
方廷玉哄她:“对对,都是我方家的钱,你为方家赚钱辛苦了,为表感谢,少爷亲手喂你吃杏。”
说着,拈了一片杏脯到祝青青嘴边。
祝青青咬住,等咽下肚子了,才开口教训方廷玉:“既然知道是你方家的生意,那你也该多留心点。”
方廷玉嬉皮笑脸:“有你呢,我留心这个做什么,最不耐烦生意上的事。”
祝青青冷笑:“有我?哪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方廷玉一怔。
自从那年岳濯缨去上海看他们,因为奶奶和岳濯缨私下给他和岳汀兰定的亲事,两个人冷战过几天后,祝青青再没提过“走”这件事,她不提,方廷玉也就尽量不去想,小心翼翼维持着一个天长地久的假象。
但今天她又旧事重提,话那么轻飘飘地从嘴里说出来,却如一记重拳突然击中他的心脏。
到底是他在独自多情。
祝青青一直是个目标坚定的人,她从来没有,未来也不会放弃她的梦想,她的梦想在彼岸,他注定只能参与她人生中短短的一段。
只一怔,片刻,他又戴上那张嬉笑的面具,继续往她嘴边送杏脯:“等你走了,我把厂子往外一盘,拿着现金到十里洋场逍遥快活去。”
祝青青凶狠地瞪他一眼:“你敢!”
正闹着,突然有人敲门。
门本就半掩着,方廷玉高声道:“请进。”
一个人影闪进来,枯瘦的身材,佝偻着腰,满脸挂笑:“哟,忙什么呢?”
是二叔。
他眼珠子骨碌乱转,眼神落在祝青青身上,方廷玉忙往祝青青身前一挡——祝青青刚洗完澡没多久,还光着脚呢。
祝青青倒是落落大方,问:“二叔找我们有事?”
当然有事。
东拉西扯地问了些方廷玉的学业后,他吞吞吐吐地表明来意:“你们上海的那个厂子,账面上很需要现金吧?”
方廷玉会意,“嗤”地一笑。
二叔瞬间涨红了脸。
祝青青瞪方廷玉一眼,道:“是很需要些现金,毕竟处处都要用钱,虽然这些天亲戚朋友们又帮了不少,但我算着还是不大够用,二叔手里若有闲钱,也请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多少帮我们一点。”
二叔如释重负:“我倒是真有一笔闲钱,原本打算拿去放印子的,人家出的利息可高了,但我想着咱们到底是骨肉至亲,这便宜,给别人不如给自家人。”
眼看着祝青青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账册上,他才离开,走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我这是背着你们二婶,可千万别让她知道。”
等他走了,关上门,方廷玉道:“明明是来捡便宜的,倒装得像雪中送炭。你也是,还有兴致陪他演戏。万一叫二婶知道了,她是万万不会怪罪自己人的,到头来又是咱们的不是。”
祝青青闲闲道:“他占便宜,咱们也不吃亏啊。何况,那么大笔钱,你以为他真是瞒着你二婶?八成是你二婶拉不下面子,所以夫妻俩合伙演戏罢了。我陪他们演,还不是为了你?你还有亲人在,不知道举目无亲的滋味。他们再尖酸小气,也是你的亲叔叔、亲婶婶,论血缘,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们跟你更亲的人了,做亲人总比做仇人好。”
原来她是为了自己。
就知道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哪怕没有情,她对自己也有义。
方廷玉心里的别扭瞬间被熨开了,整个人简直要飘起来。
祝青青却没发现他心里这番千回百转,她看一眼挂钟:“都九点了,铺床睡觉吧。”
照例是方廷玉睡地上,祝青青睡床上。方廷玉躺在地上,因为那一句“还不是为了你”,心里美滋滋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悄声问:“祝青青,你睡着了吗?”
没想到祝青青也还醒着,声音从帐子后传出来:“没呢。”
“那咱们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什么都行,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我想复原澄心堂纸。”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
“年前有个叫碧海的法师去厂子里问,你们造纸厂既然叫澄心,那有没有澄心堂纸?我被他问住了,过后我想,也是,用了澄心的名字,却没有澄心堂纸,有些说不过去。”
澄心堂纸是南唐时后主李煜御用的书画用纸,世人称其“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是纸中圣品。南唐灭国后,澄心堂纸流入民间,但造纸技艺逐渐失传,后世多次有人仿制,但年深日久,那些仿制技艺也在一次次朝代更迭里失传了。到如今,兵荒马乱又国画式微,澄心堂纸更是成了一个久远的传闻。
祝青青叹息道:“我觉得,如今有化学科学,假如手里有一张澄心堂纸,咱们未必不能复原出来。可惜现有的澄心堂纸,又哪里是我能接触到的?传说宋代李公麟的《五马图》就是用澄心堂纸作画的,只可惜让宣统皇帝这个败家子送给了日本人。”
方廷玉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什么《五马图》让宣统皇帝送给了日本人?”
祝青青语塞,半天,说:“你别管,我就是知道。”
反正她身上的谜题也不止这一个,方廷玉也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他神神秘秘地说:“其实,你想要澄心堂纸,也不是没有。”
祝青青冷笑:“怎么,你打算游到日本去,把《五马图》从日本天皇那里抢回来?”
方廷玉嗤笑:“到底是个外地人,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吧,澄心堂纸南唐时候本就是我们徽州的特产,后来徽州也有人复原成功过。”
祝青青骤然起身,掀开帐子,月光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你是说,你家有?”
方廷玉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闲闲道:“什么叫叶公好龙,什么叫有眼不识泰山?你在我们家待了这么多年,出入过我奶奶房里多少回,偏就不知道,那房间里挂着的山水条屏,用的就是澄心堂纸。”
祝青青想起来了。
奶奶的房里确实挂着一幅山水条屏,画的是新安江,用玻璃框镶着。她刚进方家时看过一眼,只记得落款上时间是元丰六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写下《记承天寺夜游》的那年。但画工粗糙,她也就没放在心上,谁想是一坨牛粪糊在鲜花上,那样拙劣的画,用的竟然是传说中的澄心堂纸!
方廷玉解释来历:“你别看那画不怎么样,倒真真实实是宋朝流传下来的。听我奶奶讲,画这幅山水的,是个附庸风雅的徽州纨绔,听说澄心堂纸贵重,就偷了他父亲好容易得来的一张,在上面挥毫泼墨,后来被他爹打了个半死。可惜纸无论如何是不能洁净如初了,老爷子心疼这张纸,就把这幅烂画留了下来。就这样一代代地传了下来,一直传到我奶奶手里,让她当嫁妆带进了方家。”
天下还有这等巧合!祝青青恨不得跳下床,立刻拉着方廷玉去取画,方廷玉道:“深更半夜的,画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祝青青这才讪讪地躺回去,放下帐子。
方廷玉困意上涌,转个身,说:“困了,睡吧。”
屋子里渐渐寂静下来。
迷迷糊糊里,他突然听见祝青青说:“你听,下雪了。”
睁开眼睛,祝青青已经下了床,光脚跑到窗边,推开窗,一阵寒风涌进来,方廷玉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了。她支起身子往外看,果然,外面下雪了。
鹅毛雪,想是下了有好一会儿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窗外树枝上也落满了,月光下,雪闪着细碎银光,映亮了半间屋子。
在这满眼素白里,趴在窗前的祝青青是唯一的水红色。
方廷玉打个哈欠:“难怪越睡越冷。”
大雪天,青砖地,寒气上涌,浸透了层层棉被,直侵到人骨子里,饶是火气旺盛的少年人,也觉得冷。
祝青青关上窗子,轻手轻脚地走回来,蹲到方廷玉面前,说:“看在杏脯的面上,我分你半张床,允许你今晚在床上睡。”
方廷玉跳起来:“什么叫你允许,这本来就是我的床!”
其实自从搬到一间房里,每逢大寒天,怕冻出病来惹人怀疑,方廷玉都是在床上睡,两个人一人一床被子,井水不犯河水。
祝青青说,这叫“思无邪,行无忌”。
照方廷玉的话来说就是:咱们谁也看不上谁,心里没鬼,所以百无禁忌。
可是我心里有鬼——方廷玉偷偷想。
心里有鬼的方廷玉,一整夜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瞪瞪,在睡与醒之间徘徊了大半宿,近天明时才终于合上眼,没过一会儿,却又被鸡鸣声叫醒了。
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个通红的鼻尖。
昨夜入睡时,祝青青是面朝里侧睡,留给他一个后背和一把乌云般的青丝,想是夜里也辗转来着,现在却是脸朝向他。
方廷玉从被子筒里伸出一只手,垫在腮下托高了脸,专心致志地看祝青青。
她怕冷,人整个儿缩在被窝里,连下巴都缩进去大半个,只露出半张脸和一个鼻尖儿,天寒,鼻尖被冻得发红,怪好笑的,她鼻子生得好,鼻梁高挺又线条柔和,鼻尖微翘,配上这张雪白的脸,倒像是笼屉刚揭开,里面的一只小笼包。
她睡得正香,眼睛紧闭着,长睫毛盖着下眼睑,她的眉毛和睫毛也生得好,纤长、浓密、一色青黛,十分有规矩。
方廷玉无聊地数起她的眉毛和睫毛来。
寒而寂静的隆冬天清晨,除了远处的鸡鸣,整个世界阒无人声,而他躺在心上人的身边,悄悄地数她的眉睫。
一、二、三、四、五……
一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二是二月春风似剪刀,三是三生石上旧精魂,四是四弦一声如裂帛,五是五陵衣马自轻肥……
不知不觉间,这些年,被她威逼利诱着,他竟也记住了不少断章残句。
正想着,对面睫毛微微一动,祝青青醒了。
她强睁一双惺忪睡眼,嘟囔着问方廷玉:“好吵,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方廷玉据实相告:“我在想,都有哪些诗词里含着一二三四五这些数字。”
祝青青把胳膊从被子筒里伸出来,撑着枕头想起身,听了他的话,又慵懒地趴下,侧脸伏在枕头上,哧哧笑:“我来帮你,有一首诗,你说的这些数字,它全都有。”
“哪一首?”
“北宋邵雍的《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
这个年过得十分尽兴,后来算起来,方廷玉才发现,一九三六年的新年,竟是他和祝青青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
祝青青一九三一年被卖到方家。
一九三一的新年,奶奶病了,从她一病起,方家的光景就开始往凄凉里走,怕惊着病人,那一年家里连长鞭炮也没敢点,只燃了一挂两百响的小鞭应景。
一九三三年就更不必说了,奶奶去世,一整个新年里,方家都设着灵堂,除了黑白,别无颜色。
至亲离世,守孝三年,不消说,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这三年的新年也过得冷冷清清。也不光是因为家孝,家里没了老人,当家的二叔二婶又不是什么体面人,方家的生意也一路下坡,所以亲戚朋友们也都远了……
直到三年守孝期满,方家的生意因为祝青青又有了重光的迹象,昔日淡了的故交老亲们又走动起来……二叔高兴得特地命管家定做了一挂一万响的长鞭炮和一堆烟花,除夕夜,震耳欲聋地响了足有一刻钟。
放鞭炮前下过雪,第二天天亮了起来看,茫茫白雪上满地桃花红的纸屑,煞是漂亮喜庆。
过完元宵节,方廷玉和祝青青回上海,也带走了那幅用澄心堂纸画的新安江山水条屏。
方廷玉的大学已经读到三年级下学期,学业不像以往那样紧张,多了很多空闲时间,他便三不五时地以东家名义,跑到澄心厂去看祝青青。有时,甚至会在祝青青的办公室里消磨一个下午,等磨到下班时间,两个人一起回家。
祝青青的办公室陈设简单,一张带椅子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一盏时兴的绿色台灯,一个柜子,里面装满了文件。办公室里也没什么装饰品,除了窗台上一颗圆滚滚的仙人球,就仅有方廷玉写给她的那张“澄心”,镶嵌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
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待客的沙发。
方廷玉也不打扰她办公,就陷在沙发里,看她办公,或者看自己带来的书。工作间隙,祝青青偶尔会跟他说两句话,她说他就答,她不说,他也绝不多话。
这天是端午节,方廷玉又在祝青青办公室待了一个下午,等她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去打牙祭、过端午。
突然有人敲门,许厂长探头进来,说有人找祝青青,那人自称是国外归来的化学博士,看到祝青青在报纸上发的招贤榜,来应聘的。
为扩大澄心厂的产品种类,也为复原澄心堂纸,祝青青已经求贤了好几个月,但总没找到合适的人,现如今有个化学博士找上门来,正对路子。
许厂长说化学博士正在会客室等她,祝青青整理了下仪容,匆忙往会客室去。
方廷玉也很好奇这位化学博士的含金量,便跟着祝青青一起去会客室。
一进会客室,那位化学博士背对门坐着,手里正翻看澄心厂的宣传册。
看背影,烟灰色西装,仪态轻松大方,倒像是个见过场面的斯文读书人。
听到脚步声,化学博士转过头来。
转头的一瞬间,看见博士的正脸,同为男人,方廷玉心里也不得不感叹了一句,好一个翩翩佳公子。眉目清秀端正尚在其次,更难得的是,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气质却儒雅沉静,却也丝毫不带迂腐气。
人家不过大自己几岁,比起来,自己还是满身的孩子气,不像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