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诺的网吧开在一座大型商场的下沉式广场里，看起来像个未来工厂，蓝色灯牌在光线不好的负一楼闪着幽微的光，给人一种赛博朋克的科幻感。
就是“寻梦人”这个名字乍一看有些老土，不像是追求潮流酷炫的网吧会起的名字。
但叶芊芊之前查过，寻梦人网吧是整个西城电竞爱好者的“老巢”，除了业余爱好者常常聚在这里之外，也会有职业选手来玩。
叶芊芊本想拿这名字打趣一下陈诺，问问他“怎么给网吧起这么文艺的一个名儿”，但这会儿似乎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陈诺下车，非常自然地替叶芊芊拿上包，又腾出一只手去牵她。
然而他越是表现得平静，叶芊芊心里越是不好受。
同时她心里又有一些小小的不平，陈诺教育她的时候说得义正言辞，“心里有事直接问就好了”，到了他自己，还不是什么都揣在心里，明明不开心也不说。
叶芊芊从小到大都是个善于粉饰太平的人，“表面平静”原本是她最习惯也最喜欢的状态。
可不知道为什么，“表面平静”的对象换成了陈诺，她就不舒服起来。
手被不轻不重地牵着，陈诺走在她身前半步，叶芊芊微微抬头看见他雕刻般的侧脸，心里既苦涩又微恼，滋味难言。
她不喜欢陈诺生闷气还要假装什么事也没有，更不喜欢这样七上八下地揣测别人心思的她自己。
思索两秒，她决定快刀斩乱麻。
就用陈诺教育她时说的方法，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陈诺……”
她轻轻往回挣了下手，叫住身前的人。
陈诺回头，跟着停住脚步，温声问：“怎么了？”
“刚刚那个学长，我……”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开口。
陈诺明显脸色一变，却很快恢复寻常，以认真的表情示意他在听。
“哥！这儿！”话刚说出口，那边吧台忽然传来声音，李泽宇挥着手臂喊陈诺，“这 BUG 好几天了，你赶紧来！”
叶芊芊骤然闭了嘴，脸色冷下来。
陈诺明显也有些不耐烦，绞了绞眉回头看了李泽宇一眼，示意他等会儿。
不知是不是隔得太远，李泽宇并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仍旧奋力挥着手，“干嘛呢！就这一会儿不至于这么难舍难分吧！”
又笑嘻嘻冲叶芊芊道：“嫂子，借我哥用一会儿啊！就一会儿！”
叶芊芊勉强回以一笑，转而对陈诺说：“要不你先去吧。”
陈诺的脸色不复刚才平静，他皱着眉，“你先说。”
叶芊芊轻轻一笑，往吧台那边指了指，“再不去，生意要黄了。”
陈诺没说话，默默盯着她看了几秒，扶住她肩膀说了句“那你等我一会儿”，转身走了。
叶芊芊眼神跟着过去，同李泽宇点点头算打过了招呼。
手里的豆浆冷得差不多，还剩大半杯没喝完。
刚刚在车上觉得太烫，只敢小口小口地啜饮；也不知怎么这么快又凉了，没了滋味还冰喉咙。
叶芊芊忽的有些烦躁，走到路边把豆浆丢进垃圾桶。
吧台那边陈诺和李泽宇对着电脑在讨论些什么，叶芊芊看过去的时候，陈诺也刚好抬起眼，好像在找她。
叶芊芊轻轻朝他笑了笑，很快又挪开眼神，放下嘴角。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叶芊芊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主动开口讲向启之那事儿了。
她嘲弄地扯了扯嘴角，心道她这人就是这么别扭又差劲，连“一鼓作气”的阈值都比别人低，被打断一次就够了。
网吧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机械键盘声，据说玩游戏的人就喜欢这种键盘，既有手感，声音还解压。
如果是在平时，叶芊芊大概也会喜欢这种声音。
但现在她只觉得烦躁。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四处打量着网吧陈设，其实根本没看进心里。
捱了约莫十几分钟后，手机忽然响了。
来电显示：叶嘉茵。
叶芊芊想到早上那个梦，平白紧张了一瞬，咽了下口水才点开接听。
“妈？”
叶嘉茵依旧是开门见山的风格，第一句就问：“你是不是在学校？”
叶芊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顿了声回答：“…嗯。”
“那没事，我先自己开门，你今晚回来就行。”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在翻包，“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待会儿去菜市场逛逛。”
叶芊芊呼吸一滞：“您……来北京了？”
“是啊，要不问你干嘛。”叶嘉茵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电话那头又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行了我到了，挂了吧。”
叶芊芊头更疼了。
赶在叶嘉茵挂电话前，她说：“我现在就回去。”
“干嘛这么急？”叶嘉茵似是不满她毛躁，“你不要上课的？”
叶芊芊笑了声：“今天没课。再说了，想吃您做的菜嘛。”
叶嘉茵顿了两秒，似乎在怀疑，终于还是没说什么，“那行，你就现在来吧。那我中午给你做顿饭。”
“嗯。”
挂了电话，叶芊芊心仍然在砰砰跳。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家里有没有什么不能给叶嘉茵看的东西，或是之前陈诺有没有留下衣物之类的。
还好，应该没有。
在医院袒露心迹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一起回趟家。
只要保证叶嘉茵在北京这几天不会撞见陈诺，也不发现陈诺住她对门就可以。
叶芊芊微微松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吧台那边陈诺和李泽宇还在讨论，看起来是个有些棘手的问题。
叶芊芊走过去，李泽宇先嘴甜地叫了声“嫂子好！”
叶芊芊抿嘴一笑。
陈诺盯着屏幕上的代码，分神给她推了一把椅子过来，“很快就好。”
叶芊芊摇摇头，微微搭着他肩膀轻声说：“我得先回去了，我妈突然来北京了。”
陈诺有点惊讶，专注在屏幕上的眼神也移过来，反应了一会儿，起身道：“那我送你回去。”
叶芊芊连忙摆手，搭着他肩膀让他坐回去，“不用了，我出门坐地铁直接就到了。你先忙吧。”
说完，没给他反应时间，冲李泽宇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陈诺目送她背影飞快消失在网吧门口，嘴唇不知不觉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也收紧了。
迟钝了半天的李泽宇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咦”了声扭头问陈诺：“不对啊哥，你跟嫂子闹矛盾了？”
陈诺没说话，或是压根没听他说了什么。
他忽然有点后悔，他向来自认情绪控制能力出色，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现了原形。
说起来，那位学长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略显亲昵地叫了一句“芊芊”，又对他表现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屑而已。
他不该操之过急的，他明明知道叶芊芊并没有准备好。
所以那天他发朋友圈，原本选好的是一张叶芊芊旅游时的照片，临到发送时还是删了，改成那副心形图。
即使在少年时期，陈诺也从来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愣头青。
他一直稳重而清醒。
他明白那天在医院两人只是解开了最浅层的误会，远远没有到心意互通那地步。
他并不介意，他知道恋爱应该慢慢谈。
只是他原以为他可以一直耐心地陪着叶芊芊一步一步来，原以为一切都在渐入佳境，却没想到一碰到个来历不明的疑似情敌，就没控制住情绪，拿捏起要人哄的矫情架子。
若是高中时就有这么一号人，他怕是真的要干出当中告白这种事了吧，陈诺自嘲地想。他原来不过是个冲动莽撞的俗人。
“不应该啊，你们这不才两天么？！”李泽宇仍在咋呼。
陈诺：“……”
在陈诺的眼神中，李泽宇求生欲极强地主动闭了嘴。
陈诺默了半分钟，拿出手机给叶芊芊发了条“到家告诉我一声”的微信，又强行将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上。
“继续。”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第27章 .他只能在我这里变成眼睛湿漉漉的小狗
叶芊芊匆匆忙忙打车回到家，叶嘉茵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上了。
一进门她先打量了一下神色，看起来叶嘉茵并没有发现这里住过别人，也没有发现对门是陈诺家，不由松了一口气。
哪知刚坐下，叶嘉茵便问：“你对门门口那盆栽，怎么和你的是一样的？”
她说的是叶芊芊给陈诺当监工那天买的盆栽。
陈诺照料得还挺好，一直活到了现在。
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眼里，叶芊芊缓了缓，状似平常地解释：“哦，之前网上搞活动，我多买了几盆，就送给邻居了。”
叶嘉茵倒是奇了，笑道：“你现在还这么会搞人际关系了？”
当然不会。
叶芊芊内心呵呵，她倒是和邻居搞了点别的关系。
好在叶嘉茵并没有继续探究这问题，叶芊芊也就放松下来，瘫在沙发上喝着水平复这一天七上八下的心情。
她这会儿才看见陈诺的微信，立刻回了个“到家了”过去。
陈诺回得也很快，一张 ok 的表情包。
然后说：[这两天网吧事情多，我可能没空回去。]
叶芊芊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又开始猜测。
陈诺是看出什么了吗？
他是知道自己还不想让叶嘉茵认识他，所以主动选择不回来？
还是说他仍然在生气？
思绪搅成一团乱麻，叶芊芊不由得又想起陈诺说的，心里有事就直接问他。
然而她的拇指在键盘上踌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只回过去一个“好”字。
坦诚哪儿有那么容易呢。
她已经伪装了这么多年。
晚饭时，叶嘉茵提起叶珩的孩子快出生了。
叶芊芊有些惊讶：“这么快？”
“哪里快，订婚那时候就怀了三个多月了！”叶嘉茵说，“预产期十月份的。”
叶芊芊心里一合计时间，还真差不多。
又不免想到叶珩订婚那天她才再次遇见陈诺，短短几个月里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时间过得快，而是身处其中的人毫无知觉。
叶嘉茵念叨着叶珩成了家之后稳重许多，被他那位硬脾气的夫人治得服服帖帖，连叶嘉荣看了都惊叹。
叶芊芊笑：“那不是挺好。”
订婚宴上她就觉得那位新娘是个有脾气的主儿，果不其然。
“听说你舅舅一直给他牵线，想让他跟着陈家那个儿子一起做点生意，”叶嘉茵又说，“那小伙子架子倒是大得很，到现在还没松口。”
叶芊芊知道她说的是陈诺，轻声说：“应该就是不合适吧，不是摆架子。”
“开个网吧而已，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叶嘉茵颇不屑的样子，“生意场上的人能有什么心思，不过就是想多占点便宜，多拿钱、少出力呗，你舅舅还跟他耗着呢。”
叶芊芊压着心中的不耐，敛着唇角道：“开网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啧，你今天怎么回事？”叶嘉茵皱着眉瞪了她一眼，继而开始长篇大论，“开网吧不容易，他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毛头小子能赚那么多钱？再说了，小珩从小游戏就打得好，别的不适合，开网吧还不适合？！”
叶芊芊知道叶嘉茵向来对叶家的人有一种盲目的维护和亲近，原本也从不跟她争论这些的，只是今天她句句贬损陈诺，她实在听不下去。
“他游戏打得再好，那也只是业余的水平。”叶芊芊想耐心解释，声音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冷下来，“陈诺那个网吧不是普通的网吧，是专业的俱乐部和工作室。不一样。”
“你也是从小看他们长大的，陈诺和叶珩有多大差距，你不清楚么？”
叶嘉茵越听眉拧得越深，狐疑地盯着叶芊芊，最后直接把碗往桌上一撂，“你今天怎么回事，净帮着外人说话？！”
“小珩以前再不懂事，现在也成家立业过得好好的！那个陈诺，小时候大家夸他几句，还不是看他家里的面子！现在呢，二十好几的人开个网吧，靠祸害学生赚钱，连他爸爸都不认，能有什么出息？！”
她激动起来话便说得颠三倒四，前后矛盾，叶芊芊听得脑袋突突疼。
“他靠祸害学生赚钱，你们怎么还眼巴巴地想把叶珩塞进去呢？”
叶芊芊面无表情地抬头，第一次，在与叶嘉茵的争论中选择了针锋相对。
从小到大，叶嘉茵疲于应付贫困窘迫的生活，对叶芊芊管教甚少。而叶芊芊也算是很省心，成绩好、不惹事，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但叶嘉茵也不是全无脾气，生活的重担之下，她总有崩溃的时候。
而沉默寡言的叶芊芊，就是她崩溃情绪的出口。
叶芊芊见过叶嘉茵歇斯底里地摔碗掀桌子，听过她用不堪的言语痛骂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也承受过母亲对自己这个“杂种”的羞辱。
叶嘉茵往往在发泄过后，又会满怀愧疚地哭着把她抱进怀里，向她道歉。
她会啜泣着强调，芊芊不是杂种，芊芊的爸爸很爱她，爸爸只是忙，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叶芊芊从前听不懂，以为爸爸真的会回来，还会偷偷地高兴一会儿；后来听懂了，心里也不再泛起波澜。
她一直平静地、低眉顺眼地承受着叶嘉茵偶尔爆发的情绪，从不与她争辩。
就连和叶栩闹了矛盾，就算叶嘉茵拎着她去认她从没做过的错，她也会木头似的毫不反抗地照做。
叶芊芊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和别人，尤其是最亲密的无法割断关系的人争吵，是最麻烦的事情。
这是第一次。
她直视叶嘉茵猩红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指出她怒意中的荒谬与虚伪。
叶嘉茵足足愣了半分钟，才颤抖着手指向叶芊芊，“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上次在医院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跟他搞到一起去了？”
叶嘉茵的话像手上的倒刺，长在指甲边缘，原本并不起眼，一被拨动，却痛得揪心。
居然会有一个母亲，用“搞到一起”这样的词形容自己的女儿。
叶芊芊心中瞬间的慌乱压过那一刻的痛心，她怔住了。
对峙两秒，她还是低头：“没有。”
叶嘉茵并不相信，她疯狂地用手戳着叶芊芊，尖叫道：“不对！你不对！你肯定有事儿瞒着我！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离那家人远一点？他连自己的亲妈都克死了，你不嫌晦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