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还没来得及，妈，咱一起吧。”又冲李雪英一笑：“舅妈，恭喜哦，这么年轻就当奶奶嘞。”
手上被提醒似的捏了一把，叶芊芊也知道自己阴阳怪气，瞥了陈诺一眼，没再说什么。
叶嘉茵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俩，脸色无阴无晴。刚刚少说也有五六杯白酒下肚，她却像只喝了几杯水似的。
面无表情地点头，“一起去吧。”
叶芊芊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挽着陈诺跟上。
叶嘉荣父子俩都挺客气，乐呵呵接了陈诺和叶芊芊送的礼物。
叶嘉荣还很欣慰地看着他们俩，笑道：“当初我就觉得你俩合适，准能成！芊芊啊，舅舅眼光好吧？”
叶芊芊看着满面红光的舅舅，不动声色地笑一笑。
叶嘉茵不喜欢陈诺，李雪英会利用这一点来给叶芊芊不痛快，叶嘉荣却能毫不在意地领下这份“牵线”的人情。
“长兄”做久了，对自家妹妹的态度和心情，一向是不太在意的，尽管这个妹妹哪怕早就不需要他的接济和照拂。
叶珩也跟着说喜庆话，“就是就是，芊芊姐，你跟小诺哥都是高材生，好般配！”
张近微接腔道：“是呀，我们小宝以后要是有姑姑姑父这么会读书就好了，也考到 P 大去！”
客套话，听多了也腻。叶芊芊此刻非常佩服能跟他们有来有回的陈诺。
不过也多亏他有这本事，她才能轻轻松松地在一旁站桩，面对舅舅家，头一回不用表演才艺似的讲吉祥话。
她分半片神找叶栩，整个宴会厅都扫过了，也没见人影。
陈诺和叶嘉荣的寒暄正和谐，李雪英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横插一道声音进来，“其实啊，我觉得也不用指着小宝成绩好、上 P 大。”
“有本事才是最重要的，现在这个社会，学历早就不值钱了。”
“你看看这个小陈，现在的事业，不就跟学校里学的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啊？照样风生水起，赚大钱咯！”
这话乍一听像是夸奖，可李雪英语气和眼神都丰富，谁听了都知道来者不善。
陈诺不为所动，笑道：“是，运气好，网吧的生意做得不错。”
正当叶芊芊也不得不咽下这气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叶嘉茵突然发话了，淡声道：“是，无论书读得怎么样，人进了社会，还是要各凭本事。”
“小陈这个网吧开得不错。小珩你不是也想做生意吗，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容易，可以多跟你小诺哥讨教经验。”
陈诺有点愣，刚刚那左右逢源的样子倏地就消失不见了，愣头青地呆了好几秒，最后说一句“谢谢阿姨”。
叶芊芊也有点意外，可更多的是感动，她看一眼叶嘉茵，心中的大石头彻底落了地。
李雪英语塞，脸色立刻就黑下来。
叶嘉荣也像被驳了面子似的，刚刚的满面春风骤然消失，表情不快。
倒是张近微和叶珩笑呵呵，说一定多向陈诺讨教。
客套话讲不下去了，正好有另一波人来给叶嘉荣道喜，几人也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散了。
叶芊芊小碎步追上快步走在前头的叶嘉茵，讨好地挽住她的胳膊，“妈，感觉怎么样？我看你喝了好多。”
叶嘉茵睨她一眼，不接茬。
叶芊芊知道，这点酒对她妈来说算个屁。
叶嘉茵大学没念完就因为怀孕退学，没有工作可分配，又单身带个娃，找工作不容易。开过小卖部、出过早点摊、在物业公司负责跟业主吵架……叶嘉茵干过的活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叶芊芊记得小时候，家里最困难那两年，叶嘉茵做过酒代，业绩都是一场一场喝出来的。
说千杯不醉太夸张，但两斤白酒是没有问题的。
叶嘉茵一言不发地领着叶芊芊到宴会厅角落偏僻处，见四周无人，转身严肃道：“看你今天的样子，就打定主意是他了？”
叶芊芊没贸然回答，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叶嘉茵的表情。
之前是叶嘉茵说让她带陈诺来给她见一见——虽然她没说直接带陈诺来满月宴，这属于叶芊芊先斩后奏、自作主张。
刚刚叶嘉茵又主动开口维护了陈诺——虽然这也可以解释成是她看李雪英不爽。
但叶芊芊还是愿意相信，叶嘉茵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她故作没心没肺，“不是您让我带他来见您的嘛。”
叶嘉茵一看就知道她装傻，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说话。
叶芊芊得寸进尺，腆着脸问：“您见了，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挺帅的、挺好的、挺满意的？
叶嘉茵表情不快，肩膀用力一搡，将黏在她身上的人推开。
叶芊芊被她嶙峋的骨骼硌得下巴生疼，龇牙咧嘴地揉了揉。
叶嘉茵却毫不心疼，板着脸道：“你要问，我就跟你交个底。我对这个人不太满意，他家里太复杂、经历的事情太多，心思重，这种人绝对不会是一个理想的伴侣。”
叶芊芊张口要反驳，被她打断——
“反正我是不赞成你跟他在一块儿，但你如果坚持，我也不说什么。自己选的路，自己承担得了后果就可以。我提醒你注意安全、多留心眼，不要剃头挑子一头热，凡事先顾自己，你听得进去最好，听不进去我也不会再说一遍。”
“我话就这么多，以后怎么过你自己决定，我不插手。”
她话说得利落，叫人觉得绝情。
可叶芊芊听着，总觉得她好像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口。
“妈……”
她有些惘然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嘉茵摆摆手，“我再多讲一句，你自己账上有多少钱、名下有什么铺子房子，都给我牢牢地攥紧了，不要讲义气讲感情透露给别人，不管是陈诺还是你那个闺蜜，甚至是你舅舅家的人也不行。”
这话叫叶芊芊有点意外，她甚至有点眼热。
可叶嘉茵说最后一句就是最后一句，连一秒都没有多给她，撂完话转身就走——
“反正我是一分钱也没有多的给你，你到时候被骗了也不要指望我。”
隔着拐了两道的走廊，宴会厅里推杯换盏的热闹声显得闷闷的。
好像听见有人再喝彩“好酒量”，然后又听见熟悉的笑声。
不太好听，叶嘉茵声音粗，笑起来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那种豪放做派，不太注意形象——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这似乎就是酒代客户最喜欢的那种“形象”。
叶嘉茵女士还可以再喝趴三圈人。
想到这，叶芊芊有点苦涩地笑了笑。
“怎么一个人在这？”陈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过来的，脚步很轻。
叶芊芊回神，摇头，“没什么。”
“我刚刚找到叶栩了，她让我转告你，如果林啸那个剧场你很有兴趣的话，尽可以去试试，她不在意这个，你舅妈也不会多事。”
叶芊芊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信息，脑子缺氧似的有点反应不过来，懵了半天问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你怎么会去找她？”
陈诺失笑，“不是你刚一直在找她么？”
哦，原来他知道。
方才的眼热延迟到现在生效，叶芊芊心头滋味难言，鼻子一酸。
“怎么了？”陈诺眉一皱，走到她面前，低头盯着她的眼睛。
叶芊芊上前一步，圈住他的腰，埋头在他怀里。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抱一会儿，就好了。”
第40章 .“被我迷住了吗？”
酒席到最后，叶芊芊还是没跟叶栩打上照面，倒是听见李雪英半个小时前还在跟客人夸耀“女儿在 P 大，今天是请了假来的，晚上就要赶回去上课”，半个小时后在自家人面前又恶狠狠地发牢骚“上了大学心就野掉了，天天在外面鬼混，搞成这个样子看她以后还有没有人要”。
她听得头疼，没跟舅舅舅妈打招呼，直接走了。
来海城之前叶芊芊念叨了好多次，说她先斩后奏直接带陈诺在家里人面前亮相，叶嘉茵一定会发好大的火，她才不要回家讨不痛快。
因此订了酒店，打算和陈诺一起住。
可陈诺开着车驶出酒店，径直问叶芊芊：“送你回家？”
叶芊芊愣了一下，看向陈诺的眼睛，知道无需多言。
她点点头，“嗯。”
陈诺也不多话，开了导航往她家那边行驶。
叶芊芊问：“你呢？回家还是住酒店？”
陈诺笑笑：“我家可没我住的地儿。酒店吧，订都订了，别浪费。”
“今天还可以退，”叶芊芊说，“你也回家吧，你不是说沾了我的光么，这次回去肯定有地儿。”
陈诺扭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一会儿，勾唇笑起来，“成，听你的。”
*
回家后发现叶嘉茵果然早已到家——宴席最后看叶嘉荣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时她就猜到，叶嘉茵肯定也喝了不少，会主动回家休息。
当年干酒代带给叶嘉茵的不仅有好酒量，还有如何正确醒酒、尽量减少伤害的自我保护意识。
叶芊芊脱鞋时看见餐桌上搁着一杯满当当的蜂蜜水，还洒出来了些，将旧得泛黄的白色花边桌布打湿。
叶嘉茵靠在沙发上，一贯整齐的白色蕾丝布罩被她靠得产生位移，有些杂乱地拧在了一起。
叶芊芊摸了摸杯壁，蜂蜜水已经冷了。
她又去厨房重新调了一杯温热的，端到客厅，轻轻叫醒叶嘉茵。
“妈，喝点水。”
叶嘉茵忽的醒来，魇着了似的警觉地抓住叶芊芊的手臂，看清来人才松了手，迷蒙道：“…怎么回来了。”
叶芊芊有些心酸，低声笑：“不回家我还能去哪。”
叶嘉茵看她一眼，恍若没听到这话，端起蜂蜜水，一饮而尽。
喝完就起身要去洗漱，也叮嘱叶芊芊早点睡，记得关灯，又说明天她不一定起得来做早餐，让她自己应付。
叶芊芊低声叫住她。
“…妈，如果可以，您能不能试着了解一下陈诺？”
“我真的希望您能接受他，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
“我想跟他在一块儿，也想得到您的祝福。”
叶嘉茵愣了一会儿，淡声道：“你喜欢就好。”
叶芊芊抬头，“您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去多了解一点？陈诺很好，您为什么就不愿意听听我的想法、给我一点祝福？”
叶嘉茵闻声转身，木然地看她一会儿，回到沙发上坐下。
她开口，似乎借着半醉半醒的糊涂劲儿，将酒席上没说的话说完。
“我知道，生在我家里，可惜了你。你这些年过得委屈，我也没给你足够的关心。但那时候我也没办法，忙着挣钱啊，要活命啊。管不了别的，就怕你学坏，所以只能打，打得你不敢学坏。”
“可你其实也没学乖，你表面上看着听话，我晓得，你心里主意大，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但我也知道我不如你，你不听我的话，也是对的。”
“不是……”叶芊芊觉得被误解，张口否认。
叶嘉茵嗤笑：“怎么不是？”
“我不如你，你现在是高材生、以后是社会精英，你爸爸那种没有心的人死之前知道你是 P 大的都要给你留笔钱，就为了让你认祖归宗给他碑上增光，这是你自己有本事，我不否认。”
“我本来也有大学上的，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听别人的话，我也会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你不用非要得到我的认可，以后的日子你自己想好了就成，我不插手。”
叶芊芊越听越心揪，叶嘉茵和她讲得压根不是同一件事，原本攒了一肚子委屈要争辩，听见那一句“我本来也有大学上的”，一肚子愤愤不平忽然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啊，叶嘉茵本来也有大学上的，她本来也是开朗潇洒的女学生，她本来也会和叶芊芊一样，从名校毕业、从事自己热爱的职业、赚得不菲的工资和体面的社会地位，走在世俗意义的康庄大道上。
李雪英当时为什么敢狐假虎威上门对叶芊芊叫嚣？为什么敢当着叶嘉茵的面骂叶芊芊“不自爱”？
除了叶嘉茵一向的偏袒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太清楚叶嘉茵对自己被公子哥骗、未婚先孕、大学退学的经历有多么羞耻和后怕。
她只需稍加渲染，只需流露出一点点对叶栩步上叶嘉茵后尘的担忧，叶嘉茵就会乱了阵脚、任人摆布。
叶芊芊看着母亲对她故作潇洒而近乎决绝的放手宣言，嗫嚅着，“…不是的。”
“我不是只靠自己的本事就能考上大学，不是只靠自己的本事就能拿到遗产。您打我，您对我凶，您偏心叶珩和叶栩，我都很恨，恨极了，可我也知道，我不是风刮着就能自己长大。”
“其实您一直挺‘放养’我的，我小时候您没查过我一次作业、没翻过我一次书包。后来突然有笔遗产，我说买房就买房，说投咖啡馆就投咖啡馆，转专业您也全部由着我。到现在，那钱您一分都没用过，由着我花。”
“小时候叶珩家那么有钱，叶栩天天骂我是要饭的，我都没羡慕过他们。如果让我选，跟舅舅比，我还是愿意做您的女儿。”
“我觉得，您也挺好的……”
叶芊芊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地讲完这些话。
母女之间冷硬了太多年，一次心也没聊过，一点温情的话也没对彼此讲过，忽然这样促膝长谈，其实谁都有点不自在。
叶嘉茵僵坐在沙发上，不知是酒意醉人，还是女儿的话叫她无所适从。
“如果可以重来，我也希望你不要生我，不要退学。我不想以你的人生为代价换取我人生的任何一点精彩。
可既然不能重来，我更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不好，不要总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你当父母比舅舅舅妈好，你的女儿也很好。
我们应该过得很幸福的……妈妈。”
啪嗒一声，眼泪落在茶几上。
叶嘉茵垂着头，始终没有说话。
墙上老式的挂钟敲响整点，这又是新的一天。
叶芊芊等了很久，终于还是主动伸手，握住了叶嘉茵攥紧的、搁在单薄膝盖上的手。
她的母亲这一次紧紧地回握她，谁都没有再说话。
*
叶芊芊回北京后终于见到叶栩，对方风风火火地拉她到咖啡厅坐下，“啪”地亮处一纸文件。
叶芊芊觉得她似乎瘦了，整个人显得很凌厉。
狐疑地翻开文件，居然是一份产权转让书。
叶芊芊皱眉，“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做那个剧场，但不想给林啸打工。现在他把那房子四十年的产权转给你，你可以自己干了。”
叶芊芊被一栋房子砸得一脸懵，没反应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