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热气氤氲上来,微微模糊了她的视线。张淑宁隔着雾气看向明虞,倏忽感慨地吐出一口气:“如果袖袖还在的话,大约也像你这般大了。”
她笑了笑,随即便拈起盘中一块糕点来,咬了一口品尝。
几种鲜花混合的香气自味蕾上绽开,香甜而不过腻,虽然说比不上那些顶顶的山珍海味,但同样不失为美味。
张淑宁吃掉那一块糕点,夸赞道:“味道的确很不错。”
明虞则是在想张淑宁刚刚说的“袖袖”是谁,听到对方表扬,嘿嘿笑了两下:“您喜欢就好。”
她生了双圆圆的杏眼,五官明媚而灵动,论容貌虽然比不上“兰归”那种倾国倾城的级别,但的确漂亮又讨喜,这些俏皮动作和好听话换成别人来难免讨好意味太浓,但由明虞表达出来,就显得自然又真诚。
这似乎是明虞的天赋,在现代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只要有心,就可以轻松地和别人打成一片,现在穿越了也不例外。
譬如现在张淑宁看着明虞,明明心里也清楚,明虞现在的这些说辞做派,从某种程度上讲得上是在“以小博大”——牺牲太傅府一次的人情,以期换取更长久的友谊。
——可话虽然是这么说,真正敢这样放手一搏的又有几个人呢?
于是张淑宁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请张淑宁尝了糕点后,明虞十分有分寸地没有再说出什么过分亲近或打探的话,而是拉起了家常,捡些无关紧要但有趣的话题聊起来。
倒是张淑宁,主动开了口:“说起来,我记得明娘子有在经营首饰铺?”
明虞先是道:“您叫我小虞就行了。”
而后才点点头:“是……您是要购买首饰?”
张淑宁含着笑道:“倒也不是我自己买,是我娘家一个侄女,她的生辰快到了,小姑娘还有两年就要及笄了,我这个做姑姑的,想着也应当送些打扮的东西。”
“不过我也不太了解现在年轻姑娘们的喜好了,你和她年龄相仿,又经营了首饰生意,应当会比我清楚许多。”
她语气温和道:“所以我想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当然,该付的钱和佣金我也不会少了你的。”
明虞脸上当即露出喜色。
她当然知道张淑宁并不是真的连根钗子项链都不会买,而是有意将这件事交给她,再卖一个人情——毕竟京城经营首饰的铺子那么多,但太傅府却只有这么一个。
压根不带犹豫的,明虞直接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接着明虞又问了些详细的信息,张淑宁让她身边的嬷嬷把知道的都说了,两人又聊了一阵子天后,明虞便主动起身告辞。
将明虞送出太傅府,一直在张淑宁身边伺候着的宗嬷嬷又折回来,走到张淑宁身边。
她弯下身轻轻为张淑宁捶起肩膀:“夫人,明娘子已经走了。”
张淑宁点头,顿了一息后叹道:“她也是个不容易的。这两日还听到外面那宠妾灭妻的谣言还在传的话,就帮一把吧。”
宗嬷嬷一愣,随即才应了声是。
不过片刻后她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夫人,您为何……”
张淑宁平日里素有宽仁低调的美名不假,但她更是太傅夫人,坐在这个位置,要是一味凭借柔和宽宥行事,简直是与自掘坟墓无异。
这些年宗嬷嬷跟着张淑宁也算是风里雨里地走过,当然不会认为自家夫人看不出来明虞那些小九九,更遑论明虞那尴尬的小妾身份——张淑宁自己是正室夫人不提,便说当年她还在闺阁里时,可没少挨过后娘的磋磨。
张淑宁叹息:“我看见她,就总想起袖袖。”
“那几日我病得朦胧时总是看见袖袖,梦里是觉得她来接娘亲了,清醒些许后又想或许是袖袖舍不得我走,才让路过的明娘子把我给救起来。”
“如果袖袖也活到这么大,是不是也能像她这样好看活泼?还有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
独女温袖的夭折是自家夫人心里的痛,宗嬷嬷当然清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张淑宁才好,只是手上按摩的力度越发轻柔下去:“夫人您也莫要伤心了。小姐说不定现下已经投胎去了一户好人家,快快乐乐地成长起来呢。”
张淑宁扯出一个微笑:“是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确实也该放下了。”
她转头眺望向窗外:“夫君今日出门时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宗嬷嬷道:“老爷每次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宫里,以陛下的性格,多半是会留老爷一整天了。您要是累了的话,就先休息吧?”
“倒是我给忘了,”张淑宁调笑道,“他可曾说什么时候去祭拜长公主?”
宗嬷嬷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还未曾说,不过左右也就在这几日吧?”
张淑宁点点头:“到时候你也帮我收拾身行头,等他去祭拜长公主,我也与他一道。”
*
从太傅府离开,明虞先立刻去了一趟明珰阁,将张淑宁委托自己的事交代给掌柜,然后又拐弯去了趟明家酒楼,这次出来,手里又多了一个食盒。
这次里面装着的是红豆糯米糕,加上明虞特意的叮嘱,其味道比之先前她送给张淑宁的鲜花饼味道还要甜上不少。
小翠跟在明虞身后帮她提糕点,小声嘟囔:“小姐,咱们这样顶着老爷的名头去明宴楼白嫖……合适吗?”
“记账的事情怎么能叫白嫖呢?”明虞振振有词,“我难道不姓明?不是老头子的女儿吗?我拿自家的东西记在他名字下有什么问题吗?”
小翠:“但……”但老爷知道这件事以后真的不会拿着鸡毛掸子追你吗小姐?
“没有但是,”明虞当即截过小翠的话头,“走走走,再不回去糕点都要凉了!”
——明虞这一盒子糕点是带回镇武侯府的。虽然现在已经被放开了限制,但明虞从后门进去的时候还是莫名其妙生起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情绪。
她蹑手蹑脚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重新昂首挺胸起来,然后带着小翠和糕点直奔“兰归”的院子而去:“姐姐在家吗?”
守在“兰归”院外的侍女现在对明虞的殷勤已经见怪不怪——老实说,如今外面虽然在传侯爷宠妾灭妻,但他们这些在主院干活的根本没有一个相信。
要说明姨娘是暗恋夫人,她们倒是还能有两分怀疑。
侍女朝明虞微微福身:“奴婢这就去通传夫人。”
片刻后明虞便得到允许进去——“兰归”的院子面积很大,不过其内的种种设施景致其实很难说得上精致,说是主院,其实明虞后面才知道是因为作为夫人的“兰归”住这儿,所以这间本来位置还有点小偏的院子才被这么称呼罢了。
不过随着人手的添置,这间主院里面的种种景致也逐渐布置了起来,明虞走进来时瞥见种在旁边的风铃草开了,淡紫色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难得地增添了生机和意趣。
如今天气回暖转热,院中几株树木都抽了新叶。其中长得最好的那株榆树下有张案几,大约是用来煮茶赏景的,明虞走进来后正看见“兰归”坐在案几之后,不过桌上并没有摆放煮茶的工具,而是有一摞纸。
正好明虞进来时,“兰归”将这一叠白纸递给旁边站着的侍女,淡声道:“去吧。”
“‘对不起’这三个字,让段姨娘抄五百页。”
第40章
等“兰归”交代完,侍女离开后,明虞才和小翠提着食盒走上前去。
“姐姐!”明虞语气高兴道,“今天我给你带的是红豆糯米糕!你尝尝看甜不甜?”
她说着便把食盒揭开给“兰归”看,同时又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凑近问道:“姐姐,你刚刚说的让段姨娘抄对不起……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是已经查出来了?
岑归澜也没打算瞒明虞这个事——准确来说,刚刚那幅场景就是他有意让明虞看见的。
“兰归”这个马甲马上就要下线,侯府这边的事明面上都要托付到明虞身上,卖她一个好,总归不会是出错的决策。
“兰归”点点头,先挥退了左右,小翠也识趣地退到听不清他俩谈话的距离,而后“兰归”才道:“我拜托大人那边查了,确认在外散布谣言的就是段筝无疑。”
明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兰归”口中的“大人”说的应该是锦衣卫那边的人。锦衣卫的势力,要查清这点事情确实很轻松。
“不过碍于立场,我也不好把这个事情挑明,”“兰归”又道,“而且段筝本来就还在禁足期间,所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了。”
罚抄对不起,但不说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反正这段时间段筝干的错事也不是一件两件,具体是哪件就让她自己想去吧。
明虞当即道:“姐姐愿意为我出气我就很开心了!呜呜呜姐姐我好感动!”
她说着又有冲上去抱“兰归”大腿的冲动,岑归澜眉心一跳,抢在明虞扑过来之前开启另一个话题:“我帮了妹妹一个忙,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瞧这话说得!
明虞立刻小鸡啄米点头:“姐姐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了,别说是一个忙了,十个忙我也没问题啊!!你要我做什么?”
“兰归”淡声道:“侯爷假期结束,马上就要离京返回戎州驻守,我会和他一起启程。所以,京城这边的事情,可能要……”
“——什么?姐姐,你要走了?!”还没等“兰归”说完,明虞先惊呼一声打断了“她”。
“兰归”:“……”
明虞眼泪汪汪:“姐姐,我舍不得你!”
“兰归”:“……拜托你了。”
顿了顿,“她”又道:“此事已经定下来了,后日我们便会出发。”
明虞顿时大惊失色:“这么快?”
裴庭的假期有限,近期就要离府去往戎州她是知道的——虽然说自己这个妾室当得有点名不副实,但这种基本情报还是有所了解的。
而且听说不日老镇武侯夫妇也要再次出游,什么时候回京说不定,如果不是今天听闻“兰归”也要走的噩耗的话,明虞私心里还挺期待的:毕竟最顶上的几个主子都走了,那她的自由度不就高多了嘛!
岑归澜抬眼望向明虞,伸手拈起一块红豆糯米糕放入口中:这糕点做得挺不错,几乎入口即化,味道也是极甜,比光禄寺的厨子做的饭食不知道好几个档次。
——这点上来说他倒是难得高看明虞两眼,一来对方能有眼色,知道来送糕点讨好和揣摩自己的口味,二来明虞也有几分坚持,送糕点这事儿并不会有什么直接的短期回报,但她还能一连快十天地继续下来。
最开始明虞以“感谢姐姐放自己出门”的理由来送糕点时,岑归澜心里还有两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警惕,不过到了现在,他也偶尔会吃上两块,味道通常都很不错。
“兰归”不咸不淡地点头,而后道:“这是任务。”
“她”这么一说,明虞也讲不出来什么了——不然她还能辱骂锦衣卫吗?
她不敢。
明虞再次摆出眼泪汪汪的表情:“姐姐,我会想你的!”
*
深夜,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悄悄驶出镇武侯府。
现在已经快到后半夜,即便京城没有宵禁,街上也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马车悄无声息进入到一条小巷。
待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角落后,岑归澜才从马车上走下。
他还是一身“兰归”的打扮,不过整个人都笼罩在一件黑色斗篷下,他下马车后做出张望动作,片刻后旁边一道不起眼的小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兰归”像才注意到这扇门一样,连忙提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伪造成普通人家的宅子,内室中郭雪颜正坐在里面,还是像之前那样气定神闲地煮茶喝茶。
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这次的态度却比起上次见“兰归”时要随意许多:“侯夫人来了?”
“兰归”的脚步匆匆,甚至都来不及站定便质问道:“你先前说的生意,到底是和哪里做的!!”
郭氏的眼皮向上撩了撩:“侯夫人的消息倒是比我想得要灵通些,咱们的货物才出去没多久,您就收到消息了。”
她用茶杯的盖子撇了几下杯中的茶水:“我以为先前向您发出邀请的时候,您心里会有些数呢。”
“兰归”的胸膛狠狠起伏几下,似乎是气得狠了:“那你们也不能是往提楚……”
这两个字出来,“她”像是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往下压了压声音,“兰归”才又继续道:“这事要是被陛下查出来,说不定就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现在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郭氏呵呵笑了起来,“毕竟这些东西能顺利送出去,可是沾了不少侯爷的光呢。”
“兰归”似乎是没想到对方能够如此无耻,先是愣了两秒,随即便否认道:“这明明是你们侍郎府诱骗!!”
郭氏倒是不急不慢:“是不是诱骗有那么重要吗?您当时收钱的时候难道就真的一丝一毫也没怀疑过?重要的是你们镇武侯府钱收了,而那批货物也的的确确已经送出去了,侯夫人要是觉得实在意难平,不如咱们就到陛下面前去好好分辨一番?”
她脸型圆润,笑呵呵的样子倒不像是在与人谋划要下大狱的事,而是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在乐呵呵地给人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