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灼的视线移到药罐上,惊雨适时开口道:“王妃,这是章太医送来的药,让您涂在觉得疼的地方,半个时辰后洗掉。您现在要不要试试?”
顾灼眼睛一亮:“好啊,那送到我房中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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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所及之处染上金色的暖意。
顾灼看着坐在桌边不动如山的傅司简,有些头疼:“我要上药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该出去了。”
可傅司简却像是听不懂似的,悠哉游哉地抿了口茶:“所以呢?”
这语气,一听就是故意的。
气得顾灼想打他。
不过,没等她想好朝哪儿下手,就听见傅司简道:“上药啊,那确实不太方便。”
话里还带着一点儿恍然大悟的意思。
顾灼点点头表示肯定:算你识相。
她耐心地等着傅司简自觉地起身离开。
却看见他那双多情而深沉的眼眸中渐渐漾出惑人而昳丽的浅笑。
顾灼心里一颤,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她听见傅司简淡淡开口,却不是对她:“惊雨,你出去吧。”
顾灼:!
跟她玩文字游戏是吧!
她怎么会以为傅司简温润如玉外表下的恶劣性子会那么容易地收起来呢!
她想叫住惊雨,却发现身边人影一闪,圆脸杏眼、看起来十分可爱无害的小丫头已经退到了门外。
顾灼抬手按了按额角,隐约记起昨夜——
她快睡着时,傅司简好像是跟她说过,惊云、惊雨的身手颇好,尤其是轻功,还对京城世家和官员的情况了如指掌。
说实话,她有点儿想把这两个小丫头挖到军中。
轻微的“咔哒”声打断了顾灼的胡思乱想——
是两扇门严丝合缝地抵在一起,隔断了照进来的光线,让房中瞬间就暗了几分。
也是傅司简将茶盏搁在桌上,倾身向她靠近,慢条斯理道:“夭夭,我给你上药。”
第60章 伤疤
浅淡的橘光落在他脸上, 将剑眉星目衬得极为俊朗温柔。
长睫低垂,将墨眸中的情绪遮挡了些许,却引得人不自觉地想上前一探究竟。
顾灼按捺着自己的蠢蠢欲动, 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别处。
男人下颌的利落棱角在暗影下显得更为锋芒毕露, 却也无端生出些蛊惑的意味,像是给心思摇曳之人准备的考验。
顾灼终究还是没能招架住这番考验——
她被引诱着抬起手, 细细描摹可堪入画的眉峰眼尾,又顺从心意, 柔柔抚过宛如刀刻的精致轮廓。
指尖搭上高挺的鼻梁之时, 不期然被男人握住手腕:“先上药,待会儿给你摸个够。”
她这才回过神, 暗暗吐槽傅司简对她使美人计。
可她能怎么办嘛?
对着这张俊美无俦、让她一见倾心的脸,她只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但是, 言语气势上还是要争个上风的——
她挑了挑眉, 放了句没什么意义的狠话:“那你可别反悔。”
说罢就抽出手,转过身想去看看药罐里的东西。
只是, 手刚揭开刻着竹纹的瓷白盖子,就听见傅司简略有些严肃的声音:“马车上那样……不行。”
“啊?”顾灼扭头看他,一时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夭夭, 你再来那么几次, 我可能就得看大夫了。”
顾灼觉得,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傅司简脸上的表情, 应该是……委屈?
好吧, 她在马车上的流.氓行为确实有些过分, 他觉得委屈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这个事儿上的?
顾灼刚想问, 脑海中突然闪过方才的对话——
“摸个够……别反悔……”
什么嘛!
她当时就是顺口接个话,也没想在上完药后真的把“摸个够”付诸实践啊!
尤其没有重现马车上的尴尬一幕的打算!
没有!
傅司简将小姑娘精彩纷呈的神色看在眼里,知晓自己怕是误会了她。
他以为小姑娘是想出了一些对他为所欲为的“坏主意”才会让他“别反悔”。
毕竟她曾经的“玩心大起”,可以称得上是不胜枚举。
她屡屡给他甜蜜又让他难熬,总是只点火不灭火,极为不负责任。
他喜欢小姑娘对他亲昵,也不想扰了她待会儿的兴致,可总得跟她提前说说,哪些事做不得,哪些地方碰不得。
哪知,她压根没想到这上头去。
傅司简难得地有些尴尬。
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儿,温言哄道:“别生气,我错了。”
顾灼哼了一声,放下盖子转过身,背对着傅司简颐指气使道:“快去净手,给本姑娘上药。”
傅司简听话地站起来,俯身吻了下小姑娘的发顶,笑着道:“遵命,我的王妃。”
……
他回来时,就看到规规矩矩端坐的小姑娘已经解了衣服,露出白皙莹润的左侧肩背,和她的伤疤——
狰狞的疤痕从肩头而起,斜斜延伸,又隐入褪至蝴蝶骨处的衣料之下。
桑皮线缝合留下的痕迹凌乱交错着,一看便知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深可见骨。
傅司简的眉头狠狠皱起,面色瞬间沉得滴水。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却怕弄疼了她,迟迟不敢落下。
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娇声催促着:“你干嘛呢?快点儿~”
他这才将胸腔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去。
“夭夭,何时受的伤?”傅司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重一分便会影响到早已愈合的伤口,会让她疼。
顾灼正抱着药罐端详里头黏稠浓黑的药膏,闻言头都没抬:“五年前。”
别说,这药膏虽然看着丑了点,味道还挺好闻的,是那种醇厚浓郁的药香。
带着薄茧的指腹终是抚上在冰肌玉骨上显得格外刺目的疤痕,不平整的触感被清晰地捕捉,又化成无形的网将傅司简的心紧紧罩住,不断地收紧挤压。
他的小姑娘,受伤时该有多疼。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轻得不能再轻,似乎都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指尖终是停在衣料边缘,他极尽温柔地问道:“疼不疼?”
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种迟了五年的安抚和关心无济于事,并不能让小姑娘曾经受过的疼减轻分毫。
他话里的郁痛和爱怜那么明显,顾灼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温柔里融化,软言回道:“都五年了,早就不疼了。”
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傅司简问得不是现在,而是五年前的她。
顾灼顿了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被她压在心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她仿佛又看见那场红得刺目的晚霞。
胸腔的憋闷渐渐累积,像是无数根针刺上去,细细密密地疼。
她深吸了口气缓解,却是无果。
索性放弃。
反正这五年来,每次忆起时都有这么一遭,疼过去也就没事了。
顾灼继续回答傅司简的问题,只是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悠远,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受伤时也不怎么疼。”
大概是杀敌杀得筋疲力尽,痛感都变迟钝了。
也或许,是心里痛极怒极,便察觉不出身体的疼。
她出发时带了三十几个人,突围出去时只剩下遍体鳞伤的六个。
战马踏血绝尘而去时,她回头望见的,是数不清的顾家士兵一个个倒下。
顾灼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流泪,她只是麻木地向前,麻木地收割敌人的性命。
血雾喷溅在她的眼睫上,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杀红了眼”。
尸山血海,刀光剑影。
收兵的鸣金声响起,她策马朝着城门疾驰而去,终于见了知情的将领。
她强撑着说完一句“成了”,便从马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顾灼是生生被疼醒的——
针线刺破皮肉的疼,和着伤口的疼,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
咬着布巾的牙在打颤,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滴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疼得有些恍惚,却愣是没中途叫停,直到终于处理完伤口,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青紫破皮。
大夫拿着药箱匆匆离开,帐中只剩下姚云陪着她。
她看向姚云那张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只轻声说了一句:“阿云,我没能带她们回来。”
泪意瞬间汹涌,心底的悲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明明前些天,她们还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姐姐张罗了个铺子,说等我有假时就开张,到时候大家都去捧个场啊,吃喝管饱!”
“一定去,一定去,我正好回城看看有什么时兴的衣裙首饰,感觉已经八百年没捯饬自己了。”
“我要去买个银簪,你去逛的时候叫上我。”
“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吃肉包子啊?”
……
可转眼之间,便再也回不来了。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带着那些再没机会实现的憧憬和期待,永远地留在了被血浸染的黄土之中。
顾灼其实很少想起五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她不想让沾满血污、伤痕累累的脸替代了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笑颜,她怕忘了她们最好看的样子。
只是,回忆的闸门突然被傅司简的话打开时,她无端生出些倾诉的念头,想给她心底陈旧而沉重的痛楚找一个出口。
也许是因为午后暖意正浓,光线柔和。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地面上,傅司简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包裹,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他。
于是,她轻声开口:“傅司简,我跟你说说我受伤的那场战事吧。”
平静而柔软的声音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怀和低落。
小姑娘的模样与平日里的张扬肆意明显不同,傅司简看得心疼,舍不得让她继续回忆曾经的痛苦,却又阻拦不得,只能劝道:“夭夭,觉得太难过就停下,好不好?”
顾灼点了点头:“嗯。”
……
银质的小勺舀出黏稠浓黑的药膏,涂抹在瓷白如玉的肩头。
药物渐渐起了效,渗进肌肤和经络,带来热意和点点刺痛。
傅司简用干净的布巾包裹好涂药的地方,又帮着小姑娘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送进了内室的床上。
顾灼难得地乖巧听话,不问也不挣扎,任由傅司简给她脱去鞋子、外衫,然后就盖了被子躺下,继续她方才没说完的话。
她讲得很慢。
偶尔会语无伦次,临时想到些前面忘记说的事儿;有些时候她又记得不大清楚,需要停下来仔细想想。
傅司简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
五年前,北戎纠集了各个部落的十几万兵马,在一场大雪后,浩浩荡荡地南下突袭。
顾家军与其鏖兵苦战多日,损兵折将,败多胜少,皆因对垒之际使的阵法频繁被破。
顾家军甫一列阵,北戎的箭矢就直直冲着几处阵眼奇兵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分明是早就知晓阵眼在何处。
当敌以正阵,决胜以奇兵。①
阵眼被打掉,还未完全布好的战阵瞬间混乱不堪,失了大半战力。
顾家军及时挥旗击鼓、变换阵法,可是变阵毕竟需要大量时间,其间折损的将士不计其数。
而且,换了别的阵,依旧会被准确地打掉阵眼。
如此几次吃亏,军中将领们也渐渐回过味来——
北戎这次南下怕是做足了准备。
十几年来,北戎与大裴之间并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小打小闹倒是不少,基本都是北戎的某个或者某几个部落没储够过冬的吃食,想南下来抢,又被顾家军打得灰溜溜地回去。
顾家军屡战屡捷,多少是滋生了安逸,丧失了警惕。
纵是再怎么告诫自己骄兵必败,再怎么努力训练,潜在的认知里头还是自大地觉得,北戎不善用阵,破不了顾家军的阵法。
于是,顾家军便从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
岂知北戎王庭蛰伏多年,无声无息地收服了十几个各自为政的部落,还将与顾家军打过的每一仗研究了个透彻。
不仅找出了阵眼,还训练了能够在乌压压的万军之中隔着那么远射中目标的神箭手。
如今,顾家军已经来不及编排演练新的战阵,只能再想其他办法扭转战局。
干掉北戎神箭手的法子,是顾灼提出来的。
她观察过,这些时日的几场战事中,破坏掉顾家军阵法的关键性的几支箭,都是来自北戎军中同一名弓箭手。
那人站在高大的战车上,周围的防守比其他弓箭手要严密得多。
北戎军中应该只有这么一位神箭手。
一则,射箭的好苗子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这种准头、力道、距离皆属上佳的神箭手,既要天赋又需训练,更是少之又少。
反正顾家军中没有这般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