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静静坐着,看着沈晚将碗盏滞出去。
只要不伤到她自己,他一贯不介意沈晚拿这些死物出气。
也许这样才更好,至少不会压抑着自己。
第一只,第二只……
沈晚将桌上的碗盏统统砸了个干净,但仿佛还不够。
她在满地狼藉中向前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碎片复又扔出去。
但只扔了一片时,她的双手就被匆匆上前的人攥在手心中。
“会伤手。”
但沈晚极力挣脱着萧越双手的钳制。
看到沈晚用力到眸中已经浮上血丝,萧越才有些怔然地放开了她。
“萧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你是沈晚,乳名唤作绵绵。”
“她早就死了!她也该死在那场车祸中!”
“不是…我不是沈晚,当初我折辱你,当初我要嫁的人是江辞……”
萧越的瞳孔猛地颤了颤。
“我做的事与她有什么两样?”
萧越将手臂虚虚地环在近乎摇摇欲坠的沈晚身侧,颤着声音问道:“她是谁?”
“她是我啊,她就是我…那我呢?我又在哪里?”
她会被人当成公主的替身,也如同毫无本心的木偶一般在公主的言语下去活着。
公主从前做的事她做了,公主想做的事,她也代她做了。
可这些事,都并非出自她的本心。
她在这里的四载光阴,就好像一个愚不可及的笑话。
沈晚哽咽着喃喃:“我早就死了,我从未…从未在这里活过。”
沈晚踉跄了两步,萧越看着满地碎片,心头跳了跳。
他本想将她揽入怀中。
沈晚却忽然喝了一声。
“别过来!”
她抬头看着金笼上方的穹顶,有四条锁链垂下,连在她的手腕与脚踝上。
她也彻底变成了一只不得鸣飞的伤雀。
良久,沈晚忽然笑起来,她一步一步走近萧越。
“你不是要我用膳吗?何须日日如此麻烦,翠玉盏金银箸……”沈晚指着地上那只猫儿的食碗道,“不如让我与它同盆而食。”
萧越目光沉下来,“你与它怎好…”
“我与它又有何不同?”沈晚打断他的话,“我不也是你养的猫猫狗狗或是鸟雀么?”
“喵?哈哈…汪?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晚往前倾着凑近了萧越,近乎疯魔地笑着。
如何?我叫得可与它们肖像?”
萧越双手钳制沈晚的双肩,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阿晚,你病了。”
“病?我没病!!”
“担心我吃不下东西饿死了吗?有何关系?不过是死了一只猫一只狗或是一只鸟雀罢了!”
沈晚笑得无比开怀,但面色越来越苍白,眼神也空洞无比。
殷红的血逐渐从她唇角溢出,给她枯败病态的脸颊增添了唯一一抹亮色。
萧越的眼眶越来越红,额头上的青筋清晰地跳动,声音也沙哑地不像话。
“我从未…将你当作用以赏乐逗弄的玩物。”
沈晚无力地抬起眼帘,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放了我…”
“阿晚,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萧越喉中滞涩,艰难地开口道,“我一旦放开你,你再也不会留在我的身边了。”
萧越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与其放你离开,不如我们之间,就这般互相折磨下去吧…”
“我不要什么良缘,孽缘也是缘。”
沈晚怔然一瞬,她看着面前的萧越。
他仿佛深藏的陈酿,疯狂和偏执不动声地掩埋到深处,经年后,终于斟成一盏烈到无法吞咽的酒。
他竟然说,孽缘也是缘。
“孽缘…也是缘…”
沈晚低声呢喃着,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只觉得浑身的筋骨仿佛都被这句话抽走。
那一瞬间她感知到,逃走也罢,发脾气也罢,她再生不出什么力气了。
萧越低头吻了吻沈晚的眼睫,又垂下眼睑看她。
“这辈子,除非你死我亡,否则我不会放手。”
“你只能盼着,下辈子,别再遇到我。”
第124章 梅花烙
碗盏碎了一地,笼中已是狼藉一片。
萧越将沈晚抱起,一步一步离开牢笼与石室,拾级而上后沿着一道幽暗的长廊走了许久。
暗廊两壁的烛火浮浮沉沉,沈晚无力地将头靠在萧越怀中,看着投在墙上的影子。
“咔哒”一声响动过后,暗廊尽头的石壁从中间各自移向两侧。
萧越抱着沈晚走出,将她安置在榻上。
沈晚只抬头瞧了一眼,便知道这里是哪里。
斗拱玉柱,还有垂下的道道纱帘都能用龙纹装饰的,必定是萧越的寝宫无疑。
只是萧越每晚都与她一同歇在那牢笼中,这里虽装潢华美奢靡,看起来却冷冷清清的,连面前这银炭也是刚烧起来的。
萧越将沈晚放下后,便径直走到橱壁前打开了暗格,从那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偌大的轻殿冷清又昏暗,沈晚倚在宽大的龙榻上,更显得身躯娇小无比。
还未完全暖起来的寝殿中,一缕寒凉的风拂过,沈晚不禁瑟缩了一下。
萧越终于取回东西向她走过来,只是又停在了那碳笼前,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上面炙烤着。
沈晚终于看清那是什么后,脸色蓦然一白,不禁抓着床单往后缩了缩。
萧越手中抓的是一柄铁烙。
那铁烙是一种刑具,先用高温将铁身烧得通红,再覆在犯人的皮肉上,便可使其生出焦烟,将人生生疼晕也是常事,并且那疤痕一辈子也无法去掉。
而除了将烙铁当作刑具外,也有纨绔子弟狎妓时用刻有花印印在妓子身上以供折辱玩乐,或是收用奴隶时,在脸上烙印一字以示身份低贱。
无论是是何种用途,此刻萧越手中那枚已经微微开始发红的铁烙都让沈晚胆寒不已。
她眼睫不住地颤抖着,甚至不敢开口唤一声阿越。
仿佛若打碎了这寂静,下一秒那铁烙便会紧紧地覆在她的肤肉上。
萧越站在那炭笼前,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那枚铁烙,好让每一处都受热均匀。
他的神情在红色炭火的映衬下,变得莫测又古怪,眼底甚至隐隐浮上一层笑意。
沈晚凝神看着那烙铁顶端,那里做成圆形雕花刻镂模样,中间突出的棱角大抵是一个字。
看到这里,沈晚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是想将这刻有字的铁烙印在她身上么?
那从此以后,她到底是被视作娼还是奴?
沈晚心中万般悲怆,不敢相信萧越竟会做出如此举动。
他是想以此折辱她吗?
沈晚抬眼对上萧越狭长的眼眸,那里头翻腾的情绪让沈晚脑中绷得紧紧的弦轰然断裂。
不可能!今日除非她死,否则她绝不会让这烙印留在她的身上!
沈晚首先向烛台的位置看过去,若不出所料那里会有箭灯芯的剪刀。
在她的视线搜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她猛然起身,光裸着脚在殿中穿行,试图去拿起它。
就在她离那剪刀只有几步之遥时,她的腰身忽然被身后赶来的萧越长臂一揽然后卷回怀中。
“烧好了。”
耳畔温热的气息让沈晚心中一惊。
“阿晚,你怎么又跑。”
沈晚低头看了一眼萧越另一只手拿着的泛着红光的铁烙,心中阵阵寒意升起,声音发抖地说道。
“阿越…不要…”
“乖,一会儿就好。”
萧越抬起了手。
沈晚的内心已近乎绝望。
她的声音已经呜咽极致,不断想摇着头后退。
但她被萧越死死叩在了柱子上,丝毫挣脱不得。
“阿越…我求求你…”
“不要让我恨你…”
萧越的手顿了顿。
“我说过,你早就该恨我了,你怎么总是这么心软。”
衣物被掀开的摩擦声响起,沈晚脑中空白一片,浑身抖得不像话,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衣物缓缓跌落在她的脚边。
几乎在那一瞬间,刺鼻的焦味钻入鼻腔,皮肉被烧炙地滋滋作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但疼痛并未如沈晚料想一般的到来。
她诧异地睁开双眸。
思绪不再浑噩时,所有的知觉便渐渐归位。
她看见萧越紧紧握住她的手,将那铁烙攥在手中,紧紧地按在他腰腹处。
“阿越!”
沈晚惊惶下想要抽回手,萧越却将她的手按得更紧。
“嗯……”
萧越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他眉头紧锁,眼中布满血丝,极力忍耐着痛楚。
“我没有,阿晚。”
沈晚哽咽着问道:“没有什么?”
“我没有…没有将你当作玩物来豢养,可我不能放了你。那我便只有在我身上,烙下你的名字。”
萧越敞开的中衣已经被汗湿,额头的发丝也濡湿了搭拢在他脸颊两侧,半掩着一双眼尾发红的眸子。
“所以,让我做你的玩物,你的奴隶,你心里可会好受些?”
萧越说完话终于松开了手,烙铁掉在地上发出让人心惊的声响。
“阿晚,梅花烙,中间是你的名,好看吗?”
沈晚内心已怔然到说不出话来。
如今高坐王位,将来会一统四国,睥睨天下的君主,用本是折辱人的铁烙,在他身上烙上了永远也去不掉的印记。
她低头看,朵朵梅花怒放在萧越的小腹间上。
皮肉焦绽,鲜血洇出,血染的红梅正中央,有一个晚字。
沈晚伸出指尖有些颤抖地抚在那印记周围几寸,她吞咽几番才能勉强压制喉中滞涩感说出一句来。
“阿越,疼不疼,傻不傻…”
“什么要如此,折辱自己…”
萧越握住沈晚的手腕,摇了摇头。
“不疼。”
他折腰将额头抵上沈晚的额头,来回蹭着,低低呢喃着。
“我是你的了,沈晚。”
“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沈晚心中的一些情绪被那枚烙印所开解几分。
——她的确不是被当作玩物来豢养。
——而世间也有人只对原原本本的沈晚执念至此。
但烙印总归是要流血的。
那枚烙印仿佛也一同烙在了她的身上,从此变成了她的枷锁。
萧越既教她躯体紧紧被锁链所缚逃不出他给她所圈划的方寸之地,也教她心怀愧疚,若生出一丝想要离开的心念,自己内心便先难安起来。
从身到心,已经算计得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难怪萧越说她早该恨他。
因为她心软,所以如今在他的圈套中越陷越深,里里外外竟然都挣扎不得了。
第125章 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么
弘定三年末,年关将至。
大雪洋洋洒洒下了数日。
三尺白雪覆深宫。
阖宫上下刚了结了差事,未闲散几日便又匆匆忙碌起来,只因陛下突然下了诏书要立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典就在半月后,新年也不过刚过几天,实在是有些赶。
于是各人都猜不出这位娘娘,到底是深得帝心还是不得帝心。
能让陛下金屋藏娇,想必是得;可这封后大典如此之赶,所有礼节便是简了又简,若真是得,怎么会如此不重视。
而如今被揣摩的这位陛下,正满心欢喜地沉浸在选喜服纹样的喜悦中。
萧越看着自己面前呈上的各式各样的喜服花纹,眼底笑意一直蔓延到眼梢。
沈晚不喜繁重的礼节,而他自己也只在意与她的成亲之礼。
至于封后大典,只是为了让沈晚给他一个名分罢了,无需在意。
所以着手操办大典事宜的大臣,没有一人揣摩准了圣意。
宫中人人事忙,唯地下那处石室静谧无声。
沈晚被困在梦境中,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她紧蹙着眉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从前发生过的,亦或是未发生过的事情,都在梦境中纷至沓来,将她囚困其中。
每一处场景都像被血染透,如同落雨一般滴落在她的发髻上,眉心上,流下的血水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绝望时,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内心深处的无助彻底被激发。
梦醒时分,沈晚近乎有些呆滞地睁眼。
锁链叮铃的声音恍若风铃般悦耳,她有些呆呆地看着脚边的小猫跃上桌案试图去扑笼顶垂下的宝石。
头顶的宝珠恍若星空般灿烂。
沈晚回过神,端起即将被猫爪踩到的糕点碟子,却不留神那猫儿扑了过来。
她的手被锁链一拽,碟子脱手磕在坚硬的桌案上,顿时便四分五裂,糕点也骨碌碌滚了一地。
眼见着那十分顽皮的小猫就要往碎瓷堆里扎去,沈晚忙拎了它的后颈将它安置在一旁。
待她回过头准备将狼藉收拾好时,目光却蓦地停滞了。
那些糕点躺落在地上,让她忽然记起记忆深处的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回给萧越递糕点,被他一手打落在地上,也像这样滚落在地,碎了。
沈晚目光移向地上碎裂的瓷片,眼底情绪变得恍然。
下一瞬,沈晚忽然向那处扑过去,抓起一片锋利的碎片刺向自己的脖颈。
裂纹嵌进雪白的脖颈,血顿时涌出。
沈晚似乎感觉不到痛,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一股股浑噩的念头叫嚣着。
在她准备再刺入几分时,忽然察觉到一股力量,仿佛要把她的手都捏碎了。
沈晚的眼神逐渐恢复焦点,她看到面前的人五官几乎都狰狞着。
“沈晚!”
“你…”
萧越猩红着眼,声音颤抖到说不出来完整的一句话。
曾经她教他好好爱惜自己,爱惜生命,如今她自己却连生念都断了。
沈晚的手已经失了力道,萧越夺过她手心中的碎瓷,捏在手中仍旧无意识地用力,浓稠的血从指缝中漫出。
他将沈晚紧紧拥入怀中,力气大得似要将人揉碎。
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