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过我,会与我成亲的。”
“你又想做个骗子。”
萧越心中升腾起越来越浓烈的后怕。
若是方才他晚来一步,如今在他怀中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感受到后背不断有温热滴落,沈晚的手覆上萧越的脊背,轻轻地拍着。
“别哭。”
“别哭啊阿越…”
可渐渐地,沈晚轻轻的安抚变成了锤打。
轻柔的声音也逐渐染上委屈,似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不爱吃我递给你你的糕点不吃就是了,为什么要打落在地上…”
萧越愣住片刻,忽然知道了沈晚在说什么。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了。
但此刻听她提起,他心中忽然一痛。
若是不在意,又怎么会记得这么久。
“其实你一直记得这件事,是不是?”
沈晚微微点了点头,“我记得,我记得很多。”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一直很害怕很无措,你也对我很不好。”
“我知道,这不能怪你。”沈晚疲惫地靠在萧越怀中,断断续续地说着。
“可我那时其实还是…”
“还是好伤心啊…”
“对不起…对不起。”萧越哽咽着道。
三年前的一把钝刀,在时光深处悄然打磨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
她明明一开始就同他说过,她不是从前的公主。
他明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同。
可他被仇恨蒙蔽双眼,不愿信她。
“对不起…”
“所以,阿越。”
“你不要…不要再犯第二回错了。”
“你要相信我,我是爱你而非江辞。”
“你要记得,我喜欢的我爱的,一直是你。”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同你周旋了。”
沈晚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便要散在风中。
“我们,就这样吧。”
她不会再想着挣脱这囚牢,也不会再因为不可得见无垠苍穹而悲怆。
就这样吧。
她会陪着他,一直到生命尽头。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
“没有……”
气若游丝的声音终究止息。
萧越垂眸看着怀中又昏死过去的人,感觉胸腔中那颗心已全然碎裂开来。
沈晚那句未尽之言,他知道是什么。
但他一刻也不敢深想。
可偏偏这句话就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让他无处可以逃避。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犹如一记惊雷,震得他肝胆俱裂。
萧越将沈晚揽在怀中,痛苦地缩成一团,颤抖的声音中满是执拗
“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么。”
“你若死了,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死,轮回路上我还会缠着你。”
“若你在转生河畔要选的来世没有我,我就拉着你一同跳下奈何桥,一起坠入无间地狱,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所以,你怎么敢死,你若死了,下辈子还会遇到我。”
“沈晚,你怎么敢死……”
第126章 除夕
除夕夜。
新帝一向不爱设宴,阖宫上下沿袭旧制,既听不见笙歌叠奏,也无明灯荧煌。
珠宫贝阙,四处只得见零星几盏灯火,宫人被特赦出宫,一时连人影都稀疏起来。
大雪覆乌檐,四处都静谧无声。
沈晚被萧越揽着,与他一同站在檐下赏雪。
角檐下的红灯笼在白雪地上投下朦胧的光影,将冰冷的落雪变得暖意融融。
沈晚抬头看萧越时,他的眉眼浸在昏红的灯笼下,变得柔和至极,向她回望过来的眸光中,也浮上细碎的光亮。
“可是冷了?”萧越又揽着她的身子向怀中靠了靠。
“不冷,只是忽然很想玩雪。”
萧越顿了片刻,没想到她忽然会提出要玩雪。
近来沈晚只恹恹地养伤,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今日想在雪中纵欢,必然是好的。
只是萧越目光移向她的脖颈,心中又犹豫起来。
那里的伤才结痂,今日天寒,若受了冻就不好了。
沈晚伸出指尖牵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只一会儿,也不行么?”
萧越低头看着沈晚,心中一软。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唇角微微扬起。
“好,你想玩多久,我都陪你。”
萧越从檐下烧着酒炉的那方矮桌上拿了兔子灯递给沈晚。
宫中多能工巧匠,做出的灯繁复精巧至极,挂在檐下衬得宫殿恍若仙阙神都。
可精美是精美,如此一来便失了趣味。
沈晚瞧着自己手中那只颇有些憨态可掬的兔子灯,越看便越能察觉出是谁的手笔。
沈晚不禁笑了笑,“你怎么将它画得这么大,糊出来后都比寻常的灯大上整整一圈了。”
萧越拨了拨那兔子,认真看着沈晚弯着的眉眼,嘴上随意答道:“做得大些,好照亮。”
沈晚提着那盏兔子灯踩进雪中,厚厚的雪没过绣鞋上的绒毛。
萧越站在原处静静看着沈晚提着灯在殿前踩雪。
积雪皎白,反射出霜冷的月光。
本该一如既往沉闷又萧瑟的景致,因为那抹披着红色狐裘的小小身影变得生动起来。
从前,他只能一口又一口地灌下仿佛能割破喉咙的烈酒,将自己麻痹在那见不得光的地方。
如今,他终于也能与她一同过一个除夕了。
念了多久,想了多久的场景,此刻就在他的眼前,萧越心中的欢喜便不自觉地漾上眉梢。
他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沈晚身上移开。
沈晚仰头,伸出冻得有些微红的指尖,弹去枝头落雪,折下一支开得正盛的红梅簪在发间。
萧越瞧见她仰头时,含笑的眸子中盛满融融月华。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心中有什么突然释然了。
沈晚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裙摆,一深一浅地踩在雪中。
她很喜欢听那样的声音,便越来越兴味盎然。
只是一不留神,她踩到被压实的雪上,脚底一滑,身体顷刻间便没了重心。
也不知萧越时如何来得及赶来接住她的,总之两人都狼狈地摔在了雪地上。
萧越将自己垫在冰凉的雪上,回过神来时,急忙问道:“摔疼了没有?”
沈晚微微起身,摇了摇头。
“没有便好。”
萧越以为沈晚要起身,只是他的话音落下良久后,也未见得沈晚有动作。
“是不是脚踝扭了?”萧越正要伸手,瞧见沈晚的神色却顿住了。
咫尺间,沈晚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那眼神有种莫名的直白,仿佛全身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脸上。
萧越不自觉地滚动喉结吞咽几番。
片刻后,她看见沈晚的手垂下拿了什么,下一瞬一点冰凉覆上他的眼尾,带些阵阵幽冷的香气。
萧越忽然明白了沈晚在做什么——她将一朵落梅放在了他的小痣上。
沈晚的指尖又细细描摹起萧越的眉眼。
“阿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好看。”
萧越有些怔然,不自然地问道:“你…是不是喝了檐下煮的那壶酒?”
“我没有。”
沈晚摇摇头,忽然又矮了几分身形。
萧越看见她的手缓缓落在他头顶,殷红的唇逐渐凑近了他。
萧越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在只有微末几寸时,沈晚的动作却戛然而止。
萧越不知为何沈晚停下了,内心生出茫然和空虚,微微抬了抬腰就要追去讨吻。
沈晚的掌心却覆在他的唇上,微微用力向下压了压,示意他躺好。
“别动。”
萧越虽然心中不甘,但还是乖乖躺了回去。
墨发铺开在皎白的雪地上,如同流泄的绸锻。
沈晚看着萧越被冷雪和墨发衬得俊美无比的眉眼,总觉得还少些什么。
于是她一朵一朵捡了落眉,将它们点缀在萧越铺开的发上。
黑白二色总归沉闷,若加上红梅,便是再好不过的艳色。
沈晚还未来得及欣赏片刻,头顶的梅枝被压弯,落下一团冷雪正中她的后颈。
沈晚被冰地浑身一颤。
萧越笑了笑,“做事半途而废,梅树都看不下去。”
“我做什么半途而废?”沈晚疑惑地问道。
萧越自知方才是他会错了意,也不好再接话,只是心中还是生出那么点不甘来。
沈晚见萧越缄默不语,眼里却含笑,以为是他还在笑话她被落雪冰得打颤。
于是沈晚伸出一指点在萧越的唇上,又慢慢往下滑。
指尖从襟口探入,微微挑起一处空隙,另一只手便悄悄握了一团雪。
在萧越全身的注意力都被她作乱的指尖吸引时,她将那团雪眼疾手快地从襟口塞入,又伸出手紧紧按在那处。
“嘶——”
于是沈晚如愿以偿听到萧越的抽气声,她近乎狡黠地眨了眨眼弯唇一笑。
萧越躺在地上,被冰得气息有些不稳,只感觉浑身冰火两重天。
方才的不甘一瞬间被放至无限大。
下一刻,墨发上的红梅簌簌滚落。
梅枝在突如其来的撞击下将积雪尽数抖落,洋洋洒洒落在衣袍上。
冷雪丝毫未沾染到沈晚,她被萧越挺阔的身形的宽大的袖袍一寸不落地笼罩着。
逼仄的空间中,唇舌勾缠,温度节节攀升。
粗重的喘息声和细碎的低吟在子夜烟火的谪鸣声中变得暧昧模糊至极。
良久,沈晚靠着梅树,檀口轻张急急地喘着气。
感觉她的后颈又再次被萧越的手捞起,沈晚伸手推了推。
“等一会儿…”
萧越仍旧没有停下动作,一手扶着沈晚的后颈,一手放在她颊边,却不似方才那般将人搅个天翻地覆,只用唇细细轻啄着她的眉眼。
“沈晚,等到开了春,天气再好些。”
“我就送你走吧。”
第127章 分离
雪落无声。
良久,沈晚闷闷的声音才从萧越的衣袍间传来。
“我们,不成亲了吗。”
萧越抬眼仰着远处被烟火照得灿若晚霞的夜空,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当我们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已经不需要这些俗礼了。”
“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了。”
“阿越…”沈晚刚唤了一个名字,萧越的指尖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要说话,抱抱我吧。”
沈晚从这极力压抑着颤抖的话语中听出了极致的脆弱。
她双臂环住萧越,将手搭在他的后背轻轻抚着。
“即便以后我们分离了,还可以书信嗣音。”
萧越却摇头。
“不要书信。”
“待你走了,不要用书信给我传来只言片语,也永远不要再回来,你就只当我死了,我也只当你死了。”
“否则,我若再听到你,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再把你抓回来。”
“那时就不再是藏着你锁着你,而是剜了你的双眼,挑断你的脚筋,再毒哑了你的嗓子,最好再把你药变成痴傻的,让你一辈子只能依赖我…”
沈晚听着萧越满是偏执的话,心头却不再是恐惧,而是止不住的酸涩。
“阿越,你不会的。”
“你已经知道放手了,便已经明白什么是爱了。”
沈晚仰头,用指尖抚去萧越温热的眼泪,瞧见他眼中满是破碎的麻木。
他小时候苦了很久,大概也从未掉过眼泪。
如今他为她,也已经流了太多的泪了。
沈晚微微起身,环住萧越的脖颈,低头一点点吻去他眼尾的泪。
“你总是让我恨你,可我怎么能恨你。”
“你小时候受尽苦楚,从未有人待你好过,所以你性子偏执得有些过分,我明白你与常人的爱恨都不同。”
“身不由己也好,亦或是我自己选错了路,我都不该让你患得患失。”
“所以无论是你将我囚禁在笼中,还是锁了我的手脚,我都从未恨过你。”
“你说要放我走,我为自己高兴,我更为你高兴。因为我的阿越,终于学会放手和释怀了。”
“你虽然贵为天子,可这一生得不到的东西还会有很多,若每一样都让你执念至此,终究会害了你。”
萧越仰头看着垂首吻她的沈晚,张了张口又忽然觉得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了。
还好,这世间还有一个沈晚。
她知晓他的苦难,怜悯他的苦难,心疼他爱他。
他从前觉得上天从未眷顾过他,可原来上天将她送到他面前,就已经对他是莫大的眷顾了。
沈晚覆上萧越的唇,浅浅一吻后,她在漫天璀璨的烟火中冲他一笑,明眸善睐,一如最初的她。
“新岁吉祥,阿越。”
“以后,好生吃饭,好生睡觉,我的阿越要长命百岁…”
那句儿孙绕膝,沈晚终究没能说得下去。
“好。”萧越应了声,“新岁吉祥。”
萧越看着眼前的沈晚,忆起昔日在东芜公主殿中,那时春光融融,她穿过长长花廊,提着烟粉色的裙摆来找他。
她有一个习惯,每回走到长廊尽头,明明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了,却总爱驻足先唤他一声。
——萧越
那时还从未有人好声好气地唤过他的名,他一度言语自己的姓,也厌恶自己的名,更厌恶自己。
是她一声一声,让他从此对这个名字鲜活起来,也是她,让他变得鲜活起来。
她一声又一声的“萧越”将他重新唤回了人间。
所以,她说为他学会释怀而高兴,可他这一生,怎么还会有别的执念呢。
光是沈晚这两个字,便要燃尽他这辈子所有的期许了。
但也许是那时的他太过冷漠,她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从未得到他的应答,所以如今,是时候让他得到惩罚了。
以后所有人都会唤他陛下,但再也不会有人唤他萧越了。
*
子夜的雪越下越大,四处都是疏疏的落雪声。
殿前积了厚雪,穿堂而过的冷风却驱不散帐内的暖意。
如同烈火,烧尽所有的理智,让人记不起半分分离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