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经年,如今这支箭终于没入他的心脏。
意识沉沉间,已恍若隔世般的前尘如走马灯一般在江辞脑中一一浮现。
每回他刚走过御史台的宫道,不远处的宫墙下,总有一个小姑娘在等他。
她好像每回都等了很久,手上折着宫墙上垂下的花枝,脚下踢着小石子,浑身都写着不耐烦,但一双杏眼中满是期待。
每回看到他,她的眼睛便会更亮些,裙摆翻飞,几步就跑到他面前来。
——“阿辞哥哥,等你巡任回来,京都该桃花开遍了,你与我一同赏花可好?”
——“阿辞哥哥,从前我送你金银赏玩,你总说我铺张浪费,如今这支簪子最是朴素也衬你。我找了京都最好的匠人按我画的图来做,等你巡任回来,我就能将他送给你了。”
当年他出巡颖州,棘手的差事早早料理妥当,但他被一场大雨困在颖州一时不得返京。
那时他坐在檐下,手中执一卷书,却良久都未曾翻动一页。
他抬头隔着雨幕望向亭中花苞被雨打得满地都是的桃花树,不禁想到——京都气候暖些,桃花该已经开遍了。
他还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总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
也许就是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为何心中烦闷——不是因为雨,而是因为人。
淅淅沥沥的穿林打叶声逐渐远去,他心中思绪一瞬间明晰,仿佛有什么在心中破土发芽。
于是他便恍然发觉,他好似一直对她冷言冷语,还从未对她笑过。
不若这次回京后,便与她好好说说话,对她笑一次罢。
可他不知,那时命运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他早就在那场滂沱的春雨中万劫不复了。
江辞伸出指尖想要触碰沈晚的脸颊,却最终滞在空中。
“你不是…殿下…”
江辞艰难地开口,声音断断续续。
“我记得你了…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醒悟得太晚…”
“你与殿下,其实很不相同,我怎么会将你当做她呢…”
“这一命,就当作是我偿了欠你的债…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但你与萧越,不该这样收场…”
江辞的声音沾染了几分疲惫,原本清润的声音便愈发显得温柔。
可如今那温柔的声色里仿佛尽是尖刀,一刀一刀割碎公主最后的理智。
公主不断地摇头,声音哽咽到极致,“阿辞哥哥,我是啊… 我就是公主,那个坏到透顶,惹你生厌的公主啊…”
“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
但无论她如何努力,莹白的光始终都聚不成字。
公主的手慌乱无措的覆在江辞的胸口,想要堵住涌出的鲜血,指缝间的血越流越多。
“我要他活!!我要他活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明明已经融了那执笔人的魂!”
“阿辞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啊!!”
浓稠的鲜血滴落在世界上,复又被玄黑的衣摆所掩盖。
江辞半阖着眼,扯开唇角对着远处缓缓走近的萧越笑了笑,“是我输了,但我不是败给你,我只是输给了这时局…”
“我知晓你恨我,可阿凝从未交恶与你,你就当是我求你,我死后你要善待阿凝,别再因为我迁怒于她了…”
江辞的瞳孔已逐渐涣散,他吃力地从衣襟中摸出已然断成两截的簪子。
洁白的玉已经被血染红,江辞看着它,遗憾地想——
“殿下…我也失约了…”
“我等不到…桃花开了…”
玉簪坠地,清脆的声响让人听起来心惊。
公主的情绪太过悲恸,于是沈晚时而便能自己掌控身体。
她终于能抬头看一眼走近的萧越。
背对着月光,她看见萧越默然冲她一笑,然后他蹲下身,静静回望着她。
寒凉的风驱散了最后一丝醉意,心痛到麻木的感觉便重回体内。
“若是躺在这里的是孤,你也会如此悲恸么?”
“沈晚,若有一日我的尸骨送到你的面前,你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不是的阿越…呜!”
“阿越?”萧越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拾起地上的玉簪向沈晚的心口扎去。
好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萧越血淋淋的手颤抖着,那簪子最终还是偏移了,只刺入沈晚的肩头。
“若你将那簪子从背后想要刺入我心口有片刻的犹豫……若你方才用珠花刺穿我的手心时…有片刻的犹豫…这声阿越,我也许还会当作是你最后施舍给我的怜悯。”
“可如今,我只觉得太刺耳了!”
萧越松开抓着玉簪的手,猛然起身,看着血从沈晚的肩头涌出。
他忽然想,若方才死的是他,就好了。
江辞与她可以得到解脱,他也能得到解脱了。
萧越转过身,蹒跚地迈动着步子。
“我后悔了,沈晚,若真有来生,我也不想再遇到你了。”
“萧越,你杀了我吧。”
夜风中,这句话很轻,却如雷贯耳,震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萧越停住踉跄的脚步缓缓转过身,看着跌坐在一片血污中的人。
“你就如此想为他陪葬么。”
“看来我方才不该手软。”
方才那句求死之言,沈晚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说的,是她自己还是公主,亦或是她们一齐说出了口。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斑驳的血迹中,萧越玄黑的衣摆又重新回到沈晚面前。
“哥哥!”一声令人心颤的悲切呼唤打破了长久的静谧。
夜幕下的宫道尽头,江凝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剧烈的痛楚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萧越的目光落在江凝身上,在她踉跄着跑向江辞时伸出手拦住了。
“哥哥!为什么丢下阿凝一个人…”
江凝回过头恨恨地盯着攥住她手腕的萧越,“放开我!”
萧越的手越收越紧,将江凝拽至他身前,眸中一片死寂盯着地上一心求死的沈晚。
“你从前总说,江凝与我才是一对,如今我才觉得你说的很对。”
“她,才是樾国的皇后。”
“至于你…就这般去死吧。”
第135章 若有来生,愿我们都做草木
沈晚抬眸,模糊的泪眼中,她看到萧越紧紧牵着江凝的手腕。
原来预知梦,就是这般实现的。
她从前遍思不得因果的预知梦,原来就是这样实现的。
可因果,到底谁才是因,谁才是果?
此时此刻,沈晚觉得那预知梦告诉她的并非是果,反而这个梦的本身才是因。
从假扮的执笔人到天罚,再到预知梦和由假成真的执笔人。
它们都出现在她的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它们都是因,都在将她的结局引导向一个固定的果。
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支配着她,支配着她的人生。
天意如此。
天意让她死,她本就不该妄念着生。
如今举目四望,有人永失所爱,有人行至末路仍旧看不清人心。
有人世间再无至亲…
有人半生只得零星几点爱却还要被这爱伤得遍体鳞伤…
有人一生在求安稳偏偏一生不得安稳…
江辞说他输了,可这场鲜血淋漓的博弈中,怎么可能会有赢家。
“原就是……被反复作弄的贱命一条,到底有什么可活!?
沈晚凄然一笑,拔出插在肩头的断簪,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
萧越瞳孔猛地颤了颤,整个人如堕冰窟,眼泪瞬间从他的眼眶中滴落,融入地上蜿蜒的血流中。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谧无声。
唯有面前的人一点一点跌倒在血泊中的的场景无比刺目。
两次。
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执着呢。
“你要为他陪葬…孤会全了你的心意,将你们二人合葬…生虽不能同衾,但死后同椁,来生你们也许还能一续前缘。”
“还有,江辞护驾有功,孤会着人撰他在前朝的功绩成书而后追封于他。后世青史上,会有他的姓名,也许你的名字也会与他一同被提起。”
“孤的皇后如今已是江氏,你我之间……”
在沈晚倒下去前,她看着萧越强硬拽着江凝转身离开。
冷入骨髓的风送来萧越的未尽之言。
“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沈晚伸出指尖朝着萧越离开的方向追随着,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冰凉的地上。
“阿越,若有来生,愿我们都做草木…”
*
流水潺潺,风抚雾漫,滃滃翳翳。
沈晚感觉自己仿佛正在一叶小舟上浮沉,浑身如同梦中身一般,挣脱一切凡事的困扰,变得轻若云烟。
待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的确在一叶小舟上,可四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面。
她独身一人坐在舟中,小舟划过水面却仍旧看不见涟漪,余下四处除了袅袅烟波皆空茫一片。
“你醒了。”
乍然响起的声音渺远地不知来自何处,令沈晚脊背凉了一瞬。
那声音十分沉稳,短短三个字中带着洞察一切的压倒性的力量。
“你是何人?”沈晚仰头看着空茫的天地。
“吾即是宿命,也是你口中所谓天道。”
紧绷的弦在这一刻轰然断裂,沈晚顿时手脚冰凉。
“原来你,真的存在。”
察觉到沈晚语气中的怨厌,天道笑了两声。
“凡人总觉得一切苦难都是天意弄人,皆言天道无情,于是对我生出许多怨怼。可你们不知,正是因为天道有情,才不会轻易干涉凡人宿命。”
“世间万物秉守平衡之道,阴阳,善恶,自有平衡之法,你以她人之身重返人间,破了善恶平衡,自然要生出更多的恶果来弥补平衡。”
“可我并未强求重返世间,也不欲夺人躯壳,我既不是因,为何要承担这果?”沈晚只觉得满心枉然。
“在你的命运中,你前身年岁至二十无论如何都会死去。是我应了一人执念,干涉了你的宿命让你重回凡世。”
“执念?何人执念?”
“你的母亲。”
沈晚听到这个答案,不禁睁大了双眸,连身躯都颤抖起来。
“你应了母亲的请求,那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是不入轮回,还是下一世受尽磋磨?
“代价?”天道难得顿了顿,“改变宿命与我而言轻而易举。我无需向她收取代价。”
“她弥留之际想到你往后孤独存活于世,恨自己无法庇佑你平安长大,于是心中痛苦。”
“可这痛苦本该是属于她的,她乞求上天让你活在世上,这有悖于你二十岁时注定会死亡的命运,也因为她的愿望,你破了平衡之道,所以需要付出代价的是你。”
“你这副躯壳所在的世界中,皇室荼毒百姓,杀孽浓重,是以这个皇室的命格便如书中所写,是洗不去业障的恶毒女配,你如今在她的躯壳里,当然也会得到这命格该得到的结局。”
沈晚坐在舟中,听着天道娓娓道来的话语,从前看不见也触摸不到的命运如今被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让她生出巨大的无力感。
“所以我猜得没错,无论是假的执笔人,还是天罚,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将我引向注定会死亡的结局,对么?”
“不,这命格该得到的结局并不是死亡。”
“不是死亡?可我的确已经死了。”沈晚不解地问道。
是她自己亲手将断簪刺入了心脏,亲身感受血液的流失和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若不是死亡,那又会是什么?”
“你的命格该得到的结局并非是死亡,而是不能被人所爱。”
天道的声音十分柔和,可话语却是浑然天成般的残酷。
这个答案出现的一瞬间,沈晚心也跟着颤了颤。这一路的坎坷,好似瞬间都有迹可循。
从前与萧越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沈晚脑中飞快地闪过。
原来如此。
“你的命格注定你不能被人所爱,是该孤独寡寂一辈子。”
“一旦有人爱你,便会出现契机让你们分离,让所有爱你的人都对你失望,对你从爱慕变成憎恨,一次又一次,直到无人再爱你。”
“如今我的命格中的结局已然实现了,我也已经死了,所以这便是我真正的结局了?”沈晚问道,但语气中更多的是笃定。
至亲至爱,如今她都不再拥有了。
她已经亲眼见过,萧越是如何满眼失望地看着他。
“不,你还没有死,今夜死的人是她,不是你。”
第136章 一命换一命
沈晚自然知道这个她是指公主。
江辞死了,公主发觉她一直以来执念的力量根本救不了心爱的人,于是心死如灰便也一同殉了他。
沈晚不禁想到,江辞只带着公主的记忆与她重逢时所言之语让她以为公主与江辞是两情相悦。
可最后她发觉,也许在最开始时江辞并不喜欢公主。
亦或者说,他从未发觉过他喜欢公主,于是公主爱而不得后便生出许多的偏执。
她动用了执笔人的力量改写他的爱意,在她看来是终于得偿所愿。可这也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觉得江辞是因为执笔人力量的干预才会喜欢她。
但她全然没有察觉到,若真只是因为她的笔力,江辞又何必将那早已碎成两截的白玉簪时时揣在怀中,一揣便是四年。
江辞喜欢公主,任谁听起来都觉得荒唐。
那个向来端方持重的人,怎么会喜欢恶贯满盈的公主。
世人不信,公主不信,连曾经的江辞自己都不信。
所以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这场情爱已经悄无声息地腐烂,再也等不到花开了。
天道渺远的声音在空中泛泛响起,将沈晚的思绪唤回。
“沈晚,你这躯壳命格中的命运已走到尽头,但你的灵魂只是被命格所束缚,它是干净的,它还有洗去业障的契机。”
“若我不想要这契机呢?若我此后只想黄土半抔,枯骨成灰呢?”
“你又怎知这不是你无法违抗的宿命,你别无选择。”
“凡人总是狂妄,以为自己能勘破命运。可吾为宿命本身都无法参透,不要妄图与宿命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