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幡随风飞舞,日食早已不见踪影,此时竟是碧空万里。
刚才从他身旁走过的人此时在台阶下站定,撩袍双膝跪地恭敬的朝向行了礼。
宁宸渊抬头,殿前立着几人。为首的真人一身白衣道袍,在他身旁还一同立着一位深紫华服的老者。
白衣真人朝他招了招手,跪在台阶下的男子站起身,脚步稳健的跨上台阶在道者前再次跪下。
是的,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深埋在宁宸渊记忆洪流的最深处,早已丢失的过往。
巍巍高阁,浩气长存。
晨钟暮鼓,香火缭绕,熟悉场景历历在目。
同样的画面,宁宸渊曾在霜朔的记忆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画面。
果然,在紫色华服老者的身侧,宁宸渊看见了那个一身青衣,腰间配着一柄雪色唐刀的女子。
宁宸渊连忙跟了上去,无数的人影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就跟一缕幽魂一样,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历史的场景再现,可宁宸渊什么也做不到。这些事情虽然曾经发生在他身上,可现在已与他无关了。
他成了历史的旁观者,只能静静的驻足看着这一切。
宁宸渊刚到殿前,一道严肃的声音传来。
“陛下明日将去往西山举行祭天仪式,为师须得陪同随行。如此,怕是赶不上十日后万慈寺的‘百祭大典’了。宸渊,你率宗内弟子前往吧。”
白衣真人的目光落在跪在身前的男子身上。
一身白衣道服,衣角绣着绿竹与符文,头上梳着宗内弟子一样的发髻。唯一不同于旁人的是,他髻上的木簪子嵌着一颗玉珠子。
“是,徒儿遵命。”男子前额贴地躬身拜了拜。
一抬头,宁宸渊的眸子剧烈的一缩。
这张脸!
跟自己一模一样!
这就是当初的宁宸渊。
可现在从旁观视角打量一切,宁宸渊怎么都觉得别扭。
一旁的弟子将手中的托盘,恭敬的捧在白衣真人面前,缎制黄绢上面是一盏极为古朴的法器。
道者极为慎重的叮嘱了一句。
“净元天灯是本宗至宝,此番带去万慈寺,一定要亲手交到法华大师手中,切不可遗失!”
宁宸渊:“徒儿定当铭记在心!”
事毕,真人回头看了眼身旁的紫色衣衫老者。
后者合拢手中的纸扇,扇骨点了点身旁的女子说道。
“素问,万慈寺之行,你正好与宸渊他们一同前往,两宗间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女子后退一步,躬身抱拳行了一礼,点头应了一声。
仿佛是不放心,白衣真人看了眼青衣女子后,朝着自己的弟子再次嘱咐。
“宸渊,法器加持过阵法后会有所损伤,待大典完毕后速速归来,切不可耽搁。”
宁宸渊:“是,弟子知道了。”
老者似乎有些不安,脸上也有些担心的神色。他抬起手掌按在爱徒肩头拍了拍,似有千言万语却未再出口。
宁宸渊不由的湿了眼眶,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师尊是这样的表情。
牵挂与担忧写满了脸上。
那时候的他,抬起头来只能见到师尊离开的背影。
现在想来真是遗憾。
宁宸渊从没想过那次的拜别,会是两人的永诀。
再见已是上千年的遗忘……
第135章
贞观十五年,李淳风官至太常博士,其所执掌派系,被天下誉为道宗。
明文有定,凡为朝史官员皆不可开宗立派!
故而道宗不可在史书上卷写正统,太宗皇帝却莫许之,为道教发扬光大。
宁宸渊自小便跟在师尊李淳风身侧,道教的那些道经典籍习了不少,只是尤其对术法咒阵更感兴趣一些。
盛唐时节,海纳百川。
天下能人异士齐聚盛唐,各宗教派系更是五花八门,数量至多范围之广为历代之最!
师尊受太宗器重,其修行宫观更是御笔亲书。
万慈寺为佛家圣地,虽佛、道之间有过太多交锋,可天下礼法皆为大同,李淳风与万慈寺住持法华大师乃是多年故交。
两人常常彻夜谈古论今,研究书籍典故,相逢恨晚。
这万慈寺内有一剑冢,其追溯起源可至秦朝时期,甚至比万慈寺的起源还要久远。
剑冢深埋于后山禁苑内,里面藏有天下至宝!
传言众说纷纭,不过有一样却是一致的。
剑冢内除去宝物之外,还封印一只至邪的凶物,它是被无数法剑定在里面的,只要出世,毁天灭地!
在立寺之时,修建者以一二层青瓦钟楼镇压之。
其名曰,拈花钟楼。
每七年,万慈寺内会举行一场“百祭大典”,以作加持剑冢封印之效。
所谓“百祭”,便是天下的各宗教派带着自家的法器前来,由寺院的住持举行封印大典。
此又为“借器百祭”。
万慈寺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什么意外。
那时候宁宸渊甚至觉得这样的大会,就是万慈寺用来彰显自己地位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规矩就是规矩,如果你要融入天下法门的圈子,该有的礼数是不可以废弃的,就连自己的师尊也是如此。
宁宸渊作为道宗弟子,道理都懂。
上一次的“百祭大典”,宁宸渊也去过。只是那时候还年幼,加之性子一向乖张,只当看了个人多的热闹而已。
宁宸渊曾私下偷偷问过师尊,剑冢内可真有邪祟?
但师尊明确的跟他说,有!
“剑冢里没有宝藏,也不是什么以天下法剑来镇压的凶物,凶物的本身就是一柄剑。一柄吸了许多许多人血,有了自己思维,修出了剑灵的邪剑。”
宁宸渊不懂。
“那怎么不消灭它,直接融了不就好了?”
那时候师尊脸上的神情从狠厉到犹豫,最后只化为了一声低叹。
“消灭不了。万慈寺的由来就是失败的结果。”
这样的答案令当时的宁宸渊好几夜都未睡着。
为什么会失败?怎么会失败?师尊并未告诉宁宸渊缘由,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说万慈寺的古卷书页上,寥寥记载了几笔邪剑的由来。
战国时期,人们用那柄剑杀了太多的人。
而它也因饮了太多的人血,成了一件极凶的邪物。
后来,消灭它的仪式出了问题,邪剑的剑灵出现了。
大战之后邪剑勉强陷入了沉睡,而那些攻击它的武器像是受了某种影响,在它身边护卫形成了剑冢。
万慈寺就是再后来人们修建起来,打算以佛法之力度化邪气的。
祭典与其说是加持封印,不过是以诸多法器之力,将邪物隔离起来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它,也好封锁了它的邪气以防影响活人罢了。
虽说这样的传说听起来玄之又玄,但宁宸渊最开始是相信的。
但自从见过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又老喜欢逗弄自己的老秃驴之后,宁宸渊就没再信过他嘴里哪怕一个字。
没错,出家人不打诳语。
可那老东西最喜欢捡文字的露眼儿。那人甚至可以一本正经的告诉他,“诳语”其实是个人名!
他觉得师尊也是叫这老东西给骗了!
但师尊的话,宁宸渊从来又是遵从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与师尊更是自小养大的恩情,宁宸渊对师尊极为敬重。
哪怕幼时,师尊为宁宸渊指了婚配,他也未说过一个“不”字。
离教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教,却在丹术上颇有心得。
师尊与离教掌教欺霜真人都是辅佐在帝王侧的同僚。论私下的关系,倒比公事上交际更多一些。
离教掌教是素问的师尊,一句戏言就跟李淳风要了宁宸渊的姻缘。
师尊问过他的意思,只是那时候的宁宸渊一心扑在修道上,对于儿女私情只道了一声“由师尊做主便是”。
师尊掐指算了算,却无端一脸难言。
“有终有无终无。”
什么意思?宁宸渊不懂。
师尊只是摇了摇头,应下了此事。
宁宸渊一直以为对方与他一样,都是无心这些私事的心境。
只是他错了。
换了个视角,宁宸渊望向素问,她总是落后半步。走下长阶跨上了马背,就这么跟着他逐渐远去,那眼神中莫辨的情绪包含了太多。
宁宸渊发现曾经的他,的确忽略了很多细节。
这与他在霜朔记忆中看到的画面时候,回想起来的点滴又有了不同的心境。
溪水边,篝火燎燃,自己与素问坐在一起。
而宁宸渊依旧亦如一缕幽魂,站在篝火旁静静注视着两人。
“师尊不过是顽劣心性,一时胡乱配对,那时我等还尚在稚童,你不必置气放在心上。”
那时宁宸渊是不愿的,他不是不愿素问这个人,是他的心里只装了他的道法术术,容不下旁的。
至少那时候的他,是这样认为的。
劝着素问的话,何尝不是宁宸渊在对自己说。
“待我们从万慈寺归来,我便禀明师尊,将你我二人的婚约解除了。”
宁宸渊不想绑着对方,其实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宁宸渊自己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可一旁的视角下,宁宸渊在素问脸上看到了诸多的情绪,有失落,有伤感,有愤怒,也有心痛。最后素问合眼不愿细想,再睁开一切又都消失了。
“若要禀明,也该我来开口。你,不配。”
听了这话,他愣怔了一下。
两人相识多年,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他们是朋友,从来也只是朋友。
“好啊。”宁宸渊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而一旁视角的宁宸渊,心中不由的一颤。
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对方,不仅这一世,连霜朔的一世也辜负了,甚至还欠下了她一条命。
宁宸渊抬起头,看向漫天的星河,
而一旁视角的宁宸渊同样也抬头望向此刻的星空。
星罗密布,天象暗红,从他们离开宗门那日开始,每一日的星盘都诡辩莫测。
只是当时的宁宸渊太过年幼,对天象之术并不涉猎,不懂这些不祥的预警。
他听师尊说起过,那一年从三月开始天象就陆续出现不吉之兆。
若算上今次,太宗与师尊去往西山祭天,已经是今年的第三次帝君出行的祈福仪式。
说是不吉,可那一年旱涝保收,帝无抱恙,实则已是黎民万福。
在封建朝政下,百姓只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帝王勤政爱民,天下感恩上苍垂怜、盛世太平。
可天象不利到底是大事,哪怕帝王也不能不信。
凡天下大乱之事发生前,总是有所预兆的。
祭天大典,本为冬至之日举行的仪式。
太宗与太史局议事后,将之足足提前了两个月。
此时的宁宸渊看着这满天星河,只觉得明日应该又是个晴朗的日子,能多赶些路程。
月相,盈凸月。
今日十三,还有两天的行程,便是十五满月。
可一旁视角的宁宸渊看着篝火边宿营的众人,他知道恰好十五满月之日,他们会在傍晚时分到达万慈寺。
这千年,有许多的记忆已经化为尘埃,哪怕用上了“追忆香”,不重要的也不会过脑。
可那天发生的事,即使过去了千年后再回想起来,宁宸渊依旧清晰的每一分细节。
他与素问带着两宗弟子十四人,出了山前宗门沿着城外的瞳水河畔一路西南而行。
由于两人身怀宗门至宝,速度一直不低,连安营扎寨也是在水边就着篝火,吃着各自的干粮,众人十分警惕。
已是深秋的时节,沿河湿冷,策马而过,众人都披上了加冷的衣衫、斗篷。
马蹄绝尘急行,溅起无数芦花飞雪。
这一路,宁宸渊与素问的话并不多。
对方总是这样,一身青衣,心如止水,秋菊傲骨,连性子也是凉薄的。
就算过了千年,宁宸渊都不知对方当初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完全违背了她平日的做派。
那是在他们即将到达万慈寺山脚下,偶遇的一件事。
再两日的行程,宁宸渊等人终于在晌午之后,入了剑南道。
远处山峦重叠,茂林颇深,是蜀地之貌。山野间凉风湿气,不过秋日而已,空气里似乎已经有了一丝透进骨头的凉意。
宁宸渊一身似雪的白衣,外罩了一件裘皮斗篷,胯.下一匹黄骠马。
剑南属地,乱石横生,草没马蹄,此等险地,众人的速度都降了下来。
待他们能远远眺望到山峦之处,藏在那座灰瓦古寺的金身大佛顶,天边的夕阳如漫天红霞铺过,满月已挂在天空的一角。
沿着瞳水河朝东南下游而行,顺流沿着嘉陵江又走了两日。
一行人从嘉陵江向南的一条支流进入山峦,弯弯绕绕三日后,终于进了无妄山的地界。
山涧流淌而出的溪水,在浅滩汇成了一道平缓的碧潭。
万慈寺就修建在无妄山腰上,虽偏远了些却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大寺。
宁宸渊知道自己是处在记忆里,他是千年之后的人,这些都是他记忆深处的东西。
他摸不到,拉不住,只能冷眼的看着一行人就这么到了无妄山。
山野间是水过草腥的泥土气息,一道沉重的钟声在山林间隐约响起。
宁宸渊抬头远眺似乎想要看看寺庙在哪里,却什么也看不到,可待他收回视线,周围的场景又有了变化。
一阵山风拂过,卷起漫天芦花。
宁宸渊正站在半人高的芒草中,四下无人。
这……这又是谁的记忆?
宁宸渊不知道,这样的视角从未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
周围很安静,水流,风声,却没有虫鸣与鸟啼。
以山林来说,似乎安静得过头了。
身后是一片河边浅滩,他立于一棵巨大的皂角树下。
叶片正如秋日的树木那样不断飘着落叶。
这样的视角……
宁宸渊不由的抬头四下环视,难道……
正在这时,微风撩动,芒草沿着河滩随着风不断摇曳。
一队人马出现在了宁宸渊视野里。
风过之处,宁宸渊陡然看到了芒草丛中,潜伏着数名黑衣裹身手握屠刀的人,此时正死死盯着远处的车队!
这一行人不少,一队护卫跟着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