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晚来风急——起跃【完结】
时间:2023-08-23 14:41:13

  哑女摇头,冲他指了一下跟前的堆柴,从里面掏出一把斧头,一手对着他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又是在催他回去,怕吵到了他。
  裴卿没动。
  哑女见劝不动也没再管他,忙着干活。
  哑女的个头并不高,身体看着纤弱,一双胳膊挥起斧头来,力气倒是不小,灶台上点了一盏油灯,光落在她跟前劈柴的木墩上,瞧了一阵,裴卿的眼前突然恍惚了起来。
  哑女的身影慢慢地同脑海里那道熟悉的身影重叠。
  裴元丘走时,他才六岁。
  一对孤儿寡母,想要讨生活更难,那些年母亲白日替人做工,夜里便和这位哑女一样,劈柴洗衣,常常忙到半夜。
  也很纤瘦。
  一双手几乎成了皮包骨。
  “你是要累死我吗……”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耳边刮过,穿透了跟前的黑夜,周围的光亮瞬息不见,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汹涌的海水猛然倒灌过来,扑在他脸上,堵住了他口鼻。
  “宴卓,对不起,对不起……”破碎的哭声拉扯着他,四肢动弹不得,海水肆虐地灌进他的心肺,剧烈的疼痛灭顶而来。
  不知挣扎了多久,快到窒息的边缘了,袖口突然被人拉拽了一下。
  口鼻之间的海水陡然退开,猛地一口急喘,挣扎回来,灶台上那盏星豆的油灯重新映入瞳孔。
  哑女正蹲在他跟前,手抓住他衣袖,惊慌地看着他。
  缺失的气息慢慢地回稳,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从身后的谷草堆里爬了起来,嗓音有些嘶哑,“没事。”
  哑女忙去灶台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裴卿迎头一口饮进,频跳的心口渐渐地平静下来。
  蹲了一阵,见他没事了,哑女又对他做了个睡觉的手势,裴卿点了点头。
  哑女走回灶台,拿起斧头继续劈柴。
  裴卿坐在谷草堆上,看了一阵,终究放下了手里的碗,到了哑女身旁,伸手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斧头,“去歇会儿,我来。”
  哑女一脸惊慌,忙伸手去夺,一抬起手,一截胳膊便从袖口中露了出来,只见那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暗红的伤痕。
  裴卿目光遽然一顿,眼皮子跳了跳,一股怒火陡然冒了出来,“那畜生打的?”
  不用她说,也知道。
  “我不弄死他。”裴卿咬牙,提起斧头便要往屋里冲,身后哑女却拖住他胳膊,死死地拽住。
  裴卿回过头,便见哑女满眼哀求地看着他。
  再是畜生,那也是她的父亲,不就是和自己一样吗,一阵无力感袭来,便也立在那儿不动了。
  哑女趁他呆住的功夫,赶紧夺他手里的斧头,太慌张,不慎把他的一截袖口也掀了起来。
  适才擦完身子后,忘了捆绷带,只见手腕内侧,横七竖八的几道小刀伤痕,被旁边的灯火一照,触目惊心。
  哑女一愣,愕然抬头。
  裴卿神色倒是平静淡然,伸手拉下袖口掩盖住,指了一下自己适才坐着的草堆,“你去那歇着,我睡不着,帮你劈一会儿。”
  哑女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退到了一边,立在他旁边没再动。
  一斧头劈下去,裴卿低声同她道:“他下次再打你,你就躲,躲不掉……就求饶吧。”
  这是他用母亲的性命,换来的道理。
  儿时他性子执拗,没少挨过打,尤其是嚷着要去找父亲,都会被狠狠揍一顿。
  慢慢地便成了家常便饭。
  每回挨完一顿藤条后,母亲都会后悔,抱着他哀求:“宴卓,娘控制不住,下次娘再这样你就躲,跑得越远越好,别让娘追上好不好……”
  他并没有跑,以为只要让她把心口的那股气顺过来,便会平静。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负罪感最终还是压垮了母亲,意识到自己再活下去只会对他造成伤害后,便选择了自缢。
  他从未恨过母亲,即便她打他一辈子他也愿意,反倒是没了那样的疼痛后,再也支撑不下去。
  所以,他当上了捕头。
  他喜欢与人搏斗,喜欢刀子割在身上的感觉。
  她不一样,她再待下去,屋里的那位畜生会要了她的命,他能帮她,必不会袖手旁观,“你要是愿意,明日我带你一道走。”
  虽说也是刀山火海,但闯过去了,便能重见天日。
  把劈开的木柴骑捡起来扔到旁边,转身去看哑女的反应,一回头,却见那哑女的脖子上不知何时抵了一把刀。
  裴卿眸子一沉,满脸寒气。
  那人把哑女往前一推,冲他客气地唤了一声:“公子。”
第65章
  此人裴卿认识,裴元丘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冯超。
  从裴元丘回到凤城来见他的第一天,便是此人跟在他身边,今夜这番出现,裴元丘想必早已知道了几人的行踪。
  裴卿手中斧头不由攥紧,冷声道:“放开她。”
  “公子见谅。”冯超并没松手,“若公子能配合,属下保证不会伤害到无辜。”
  自八年前裴元丘回来想要将他接到东都起,两人之间的这一场拉锯便一直持续,凤城出事后,越演越烈。自己身上到底流的是他裴元丘的血,逃避不了,迟早都得有个了断,裴卿平静下来,问道:“裴元丘有什么话。”
  冯超看了一眼手中哑女,有些为难,裴卿及时出声警告,“你动一下试试。”
  冯超不敢得罪他,没有出手却迟迟不动。
  裴卿又道:“她是哑女。”见冯超还是不放心,指了跟前的木墩,对哑女道:“你过来,坐着,别动。”
  哑女慌忙点头。
  冯超这才缓缓地收了刀,一把将哑女推到对面,同裴卿拱手道,“大人让属下来接公子下山。”
  这话裴元丘那也将几人堵到林子里时也说过,当日没同他走,如今更不可能。
  裴卿一笑,“下山,然后呢?跟着他进王家?不知道他此举有没有经过东都王家那位夫人的同意,要是因我这个曾经被他抛弃的儿子,得罪了王家,丢掉他费尽心机攀来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可惜了。”
  王氏确实因此事在闹,已经在娘家住了几月,冯超面色有些不自在,很快镇定下来,“公子放心,只要公子肯下山,大人立马送公子出城去东都。”顿了顿,道:“至于公子之后同周世子的来往,他不再干涉。”
  裴卿面色一愣,不敢置信,眼中露出的厌恶之色没有半点遮掩,“他裴元丘为了权势,当真无耻。”
  他是想效仿谢道远吗。
  可惜自己不是谢恒,他还是趁早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冯超劝道:“大人一心为了公子着想,还请公子体谅。”
  “我不需要!”裴卿突然一声低斥,“当年他丢下我和母亲,怎就没为我们考虑过,孤儿寡母要如何活下去。”
  这些事都是大人之前的家事,他无法评价,也没资格评论其好坏,冯超低头不说话。
  裴卿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控,很快冷静下来,也没心听他再废话,直接问道,“我若不下山呢,裴元丘会如何。”
  冯超没回他,只道:“大人说,只要公子下山,他不会动谢家三公子。”
  裴卿冷笑一声,忍不住嘲讽,“他裴元丘说的话能信?”
  冯超也没反驳,“公子恐怕没得选择,属下只能给公子两个时辰的选择,明日天一亮,公子再不下山,便会有人放出火信,等到太子的人马赶到,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裴卿脸色一变。
  冯超又道:“大人知道谢三公子在等王爷的人马接应,也知道王爷能从南城逃出东都,走的并非是城门。他本无意为难谢三公子,只是若让谢三公子就这么毫发无伤地离开南城,他无法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还望公子能理解。”
  裴卿明白了。
  他裴元丘不动谢三,只是让太子出手。
  人他带到太子面前,能不能拦住谢劭全凭太子的本事,同样谢三能不能从太子手上逃出去,也全凭谢劭的本事。
  不愧是他裴元丘,当真是机关算尽。
  冯超见他半天没说话,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拱手道:“属下等公子的答复,公子记得,莫要错过了时辰。”
  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隐入夜色,耳边又恢复了安静,夜色愈发浓稠。
  前院几间房屋一片漆黑,众人皆在沉睡中,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裴卿原地立了一会儿,没有回房,转过身,缓缓地走到了哑女身旁,坐在了刚劈完的一堆木柴上。
  哑女虽说不出话,但耳朵不聋,许是被几人的身份唬住了,坐在那,身子僵硬目瞪口呆,见裴卿挨了过来,侧目怯怯地看着他,脸上的惧色更甚。
  裴卿突然抬头问她,“识字吗?”
  哑女摇头。
  裴卿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想活命就把它吞了。”
  哑女接过,瞧了一眼瓷瓶上的字,又抬头看向裴卿,一脸茫然。
  裴卿没说话,平静地看着她。
  哑女倒也没再犹豫,从里取出一粒药丸,正要往嘴里放,裴卿及时夺了过来,看来确实不识字,“放心,不会要你命。”
  把瓷瓶收入怀中,裴卿没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裴元丘没在那夜对他们赶尽杀绝,且背着太子瞒下了几人的行踪,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底下的城门尚且还能拼一把,等太子的人上山,谢劭必死无疑。
  两个时辰,倒也不用那么久,他这条命活到现在已经是透支。
  埋头从袖筒内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旁边的哑女,“原本想带你下山,看来办不到了,等一切结束,你拿着这个去找屋里那位谢家三公子,他姓谢单名一个劭字,会助你脱离困境。”
  自己也曾被他相助过。
  八年前知道裴元丘回来找上自己后,一时情绪激动,刀架在脖子上,打算随母亲而去。
  一道声音突然从头顶落下,“干嘛呢。”
  他诧异抬头,便见一少年正躺在自家的那颗樱桃树上,随着他起身满身的樱桃核落了下来,“身体发肤,受之令堂,你要是想玩点刺激的,我倒可以帮上忙。”
  那日裴元丘离去之时,一身的脏粪。
  儿时的愤怒纯粹又简单,看到那个抛弃他和母亲自己在外活得光鲜的男人,一身狼狈,跳脚谩骂之时,痛苦了几年的内心,头一回有了痛快之意。
  后来才知道,那位公子从东都而来,乃谢仆射的独子,谢劭。
  之后也是他把自己引荐给了周世子,“为夫不忠,为父不仁,一切的过错在他裴元丘,你和令堂何错之有?令堂一条命不够,莫非还要你为这等人再赔上一条命?喜欢当捕快吗,说不定哪天他裴元丘就落到你手里,割他肉,不比割你的强?”
  因为这份希望和不甘,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救命之恩,兄弟之情,不能不报。
  灶台的灯盏里的油慢慢地干涸,光线也越来越弱,哑女错愕地接过绢帕,拿在灯火底下照了照。
  知道她是在瞧什么,对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也没什么好隐瞒,“我叫裴卿,名字乃我生父所取,盼我将来能封侯拜相。”
  可惜没等他长大,他便迫不及待地抛弃了他。
  今日无意撞见这哑女,让他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哑声道:“我和你一样,我的父亲也是一位畜生,六岁时他抛下我和母亲,娶了一位高门夫人。”顿了一下,轻轻地咽了咽喉咙,“我母亲一辈子太苦,最后却因我自缢而亡,如今该轮到我了。”
  油灯的火光,跳跃了几下,彻底灭了。
  裴卿没再耽搁,从木桩上起身,取下挂在腰间的一柄弯刀,塞到了哑女手上,“好好活下去,不要走我的路。”
  说完转身大步往前,走向前院,对着夜色高声唤道:“冯超出来吧,我想好了。”
  ―
  谢劭白日同闵章去附近查看了地势,一日没歇息,虽说昨夜被小娘子刺激后,短暂地失了眠,到底没抵住疲倦,很快便睡了过去。
  听到裴卿的声音,瞬间睁开眼睛,翻身爬起来,掀开被褥,同身旁同样被惊醒的小娘子道:“穿好鞋,先别出来。”
  房门打开,裴卿立在院子中央,对面已围满了黑压压的人马。
  隔壁房里的闵章,魏允和小厮也都陆续冲到了门外。
  火光一瞬把院子照得通亮。
  看到裴元丘身边的那位心腹时,谢劭便知道了怎么回事,昨夜合衣而躺,此时衣襟松垮,发丝也凌乱不堪,同冯超一笑,“难为裴大人半夜上门,可否容我等整理一番妆容。”
  只要他肯下山,不急于一时,冯超也很客气,“谢公子请。”
  人已经找到了这儿,便是最坏的结果,逃也逃不到哪儿去,再挣扎已无用,转身吩咐身旁闵章几人,“收拾东西,下山。”
  回头进屋,温殊色刚穿好了鞋,匆匆忙忙赶到门前,脸上的瞌睡已不见了踪影,急切地看向郎君,“谁来了?”
  谢劭拉过她,让她背对着自己,伸手把她散乱的发丝解开,没有梳柄,只能用自己的手指头,五手穿进她的发丝之间,一面替她挽发,一面回道:“裴元丘的人。”
  温殊色身体一僵,果然不脱层皮,是到不了东都了。
  “后悔了?”郎君偏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缠住她的发丝,“早让你先走,你非要留下来,如今知道怕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恐怕得委屈小娘子同我一道死无葬身之地了。”
  温殊色被他吓到了,打了一个哆嗦,“郎君这不就是马后炮吗,昨夜郎君看到我时,分明很开心,咱们既得了半夜偷欢,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
  她怕是对偷欢二字有什么误解。
  束好头发,打了一个结,掰过小娘子的肩膀,看着她假小子的打扮,别有一番俊俏,同她正色道:“裴元丘和太子要的是我的命,没人见过你,出去后你跟着裴卿走,裴元丘就这么一个儿子,定不会伤害他,这是你最后能活命的机会。”不等她说话,先堵住了她嘴,“不许同我倔,只有你安全了,我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拢了一下她散开的衣襟,“放心,昨夜让小娘子失望了,我必然会留下一条命补偿娘子。”
  温殊色一脸茫然,她失望什么了。
  可郎君似乎觉得不解气,那股憋屈,隔了一个晚上,不仅没有消散,还更旺盛了。
  又或是担心当真就再也没有机会,若是这般给她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即便九泉之下,怕也无法安宁,为了不让自己从坟墓里爬起来去找小娘子,还是先替自己正了名才好,念头一出来后立马付出了行动,伸手捏住了小娘子的下巴,往上一抬,突然附身把自己的唇瓣亲了上去。
  不再像昨晚那般蜻蜓点水,若即若离,也不似那日在树林子里只光顾着堵住她的嘴儿不动,这回那唇瓣一碰上来,便用唇紧紧地咬住她来回地碾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