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殊色摇头,“我就不过来了,郎君自己一个人睡一会儿吧,郎君要是想逛夜市,我完全没问题,有的是精神劲儿。”
小心翼翼移了两步,一把拽过木几上的衣裳,“郎君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转过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啪!”一道关门声后,耳边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谢劭盯住跟前还在浮动的珠帘,人半坐在床上,呆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花费了一场心思,一网撒下去,连颗虾米没捞着,空荡荡的屋子内,只剩下木几上那张按了朱印的租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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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章知道主子和三奶奶要睡觉,没敢打扰,提完水后,便到了外面的廊下候着。
突然听到脚步声,回头便见自家主子一脸阴沉,劈头便问:“抄书的活儿问了没。”
闵章点头,“问了,但奴才觉得公子做不了。”
“怎么就不做了了?”
“要想接活儿,得先给铺子免费写上六七万字,上头的人满意了,才能被聘用。”
“六七万?”谢劭一愣,愤懑道:“这不是剥削压榨吗。”
闵章没应。
五湖四海的人,个个都想来东都,可想要在东都立足,哪有那么容易。
大酆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墨客。
抄书的行业已经饱和了,公子何必又何必非要去同人家抢饭碗呢,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不过,公子还有这个。”
谢劭瞟了一眼。
自然认出来了,是靖王昨日给他的告书,“三公子本乃我王府军推官,如今到了东都,此职位自是用不上了,但本王已与陛下讨来了一份告身,三公子携此告身,随时可去领职。”
第72章
靖王的意思,是没打算让他再回凤城。
当初谢仆射逼着自己离开东都时,他便断了所有的官途梦,做了这些年的纨绔子弟,已经习惯了,迟早要回凤城,还领什么职。
这么大个东都,他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活儿。
文不能讨活,那就用武。
日头西沉之时,谢劭带着闵章去了东都的码头,人还没摸到巷口,便见挑着扁担的各类挑夫排起了长队。
甚至连妇人小孩都有。
见到谢劭过来,身旁几人蜂拥地涌过来,“公子要挑夫吗?不管多大的物件儿在下都能挑……”
“公子,价格实惠,保准替公子办到位。”
“公子是上货还是卸货?”
……
闵章偷偷瞟了一眼主子,虽说身上的衣裳是旧了一些,但比起跟前的这些人,细皮嫩肉,明显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谢劭抿了一下唇,眉头紧锁。
连个挑夫,竞争都如此激烈了?不死心,问跟前的挑夫:“你们一天干这个能赚多少钱?”
“运气好,能有个二三十文,运气不好,能管一顿饱饭就不错了……”
东都码头一天不知道停靠多少艘商船,上下卸装都得要人手,谢劭心下纳闷,继续问:“码头上没活儿?”
“稍微有点家底的船家,找的都是自家人,就算没有挑夫,大头也是先让码头的船运商户先吃,咱们这些散挑夫,只能排号捡个漏。”
谢劭抬头往前一望,一条长龙望不到头,“这么多人捡漏?”
要捡到何时。
老夫叹了一声,“来东都讨日子的人太多,咱们又没读过书,只能抢一些体力活儿干,不至于沦落街头乞讨,被官兵捉住,驱出城去。”
因进来东都的人实在太多,官兵每日都会清理一批,抓的都是路上乞讨之人,把人送出城门,劝其回到自己的家乡。
可过来东都的人虽多,机会也多,今日乞讨之人,明日摇身一变,成为千贯大户的人,不在少数。
且大多数人能进到东都,已经费了不少力气,谁愿意再回去,只要有个活儿干,慢慢地等着发财的机会。
老夫见他半天不说话,复而又问:“公子是有货要装卸?小的可以便宜些。”
此话一出,旁边的一位妇人也凑上来,“公子,我更便宜……”
“公子我气力大。”
谢劭看着挤到跟前的一堆人,头都挤歪了,此时他要是说一声,自己也是来抢饭碗的,跟前的这堆人,恐怕立马便会同他翻脸。
这些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万不能再来抢活儿。
回头招呼上闵章,又去了闹市。
干不了挑夫,跑趟洗盘子也行,为了能和小娘子住上大宅子,睡上大床,他已经彻底地豁了出去。
连续去了几家客栈和酒楼,都被人拒绝。
理由是各家招的只是奴才,长成他这样的,比主子还像主子,今后还怎么差使。
最后一家客栈的小二好心地替两人指了一个地方,“两位公子条件这么好,来这儿也是糟蹋了,去前面挂彩旗的哪家试试。”
两人谢过小二后,径直朝着那家走去。
到了门口,确实瞧见了招工打杂伙计的告示。
此时天色已黑,门前倒是安静,并不见宾客来往,裴卿上前询问房门,“请问这儿可还招工。”
那人瞧了两人一阵,眼睛一亮,笑得极为亲和,“是招人,两位公子里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跨入门槛。
不到半刻,突然逃命一般从里冲了出来。
谢劭喘着粗气,脸色都绿了,衣襟歪向一边,手捏住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咬牙切齿,“去,把这儿给我掀了。”
闵章也没好到哪儿去,为了护主子的清白,自己牺牲了不少。
一边脸颊还有一道口脂印。
日风日下,东都的小娘子何时败坏到了如此地步,就不知道害臊吗……
闵章听到主子的吩咐,抽出弯刀便要回头,谢劭轻嘶了一声,又把他叫住,“回来,把脸擦干净。”
主仆二人,到了一处暗巷,各自整理好了妆容,确定对方身上没有半点痕迹,才从巷道出来。
找了快两个时辰的工,一无所获,还险些丢了清白。
再也没有心思找下来,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宅子,进门之前,谢劭不忘回头交代,“嘴巴给我闭紧点。”
这等丢人的事,闵章自然知道,“是。”
―
院门没上锁,谢劭推门而入。
今夜原本答应了带小娘子逛夜市,如此也黄了,以为她多半已经歇息了,没想到回到宅子,却见到了满院子的灯笼。
听到动静声,温殊色从一堆纱灯之间探出了脑袋,因手上不空,只仰起头来,远远地招呼了一声,“郎君回来了。”
谢劭缓缓地走到她身旁,一脸疑惑,“娘子做这么多灯作甚?”
“卖啊。”温殊色在捐纱上画完一笔,轻轻地吹了吹,转头看向郎君,两道眉梢被纱灯的光晕染出了一层喜色,雀跃地道:“今日听晴姑姑说,街市上卖的纱灯没我做的好,价钱还不便宜,横竖我也闲着,想着做几个拿去试试,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都售了个空。”
扬头指了一下堆在跟前的数盏纱灯,“郎君走后,我便没停过,我做完,晴姑姑帮忙拿去卖,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
谢劭神色愣住。
小娘子又从腰间取下了荷包,递给了他,“郎君帮我数数,怕是快有半贯了,我再做上几日,应该很快就能把这个月的租金付上。”
谢劭木讷地伸手,胀鼓鼓的荷包内,全是一枚一枚的铜板,心头突然一阵五味杂陈。
太丢人了。
温殊色想了起来,搁下灯笼起身,“郎君在外跑了半天也累了,进屋歇着吧,我去给你沏杯茶。”
“不用。”谢劭一把将她拉住。
他不配。
他跑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赚到,到头来还不如小娘子会赚钱。
温殊色见他面色不好,轻声问:“郎君怎么了?”
谢劭挤出一道笑容,“我不渴,娘子不必劳累。”
温殊色见他如此,便又坐了下来,埋头一面继续勾着纱布上的仕女图,一面轻声同他道:“当初我跟着娘亲学做灯时,手笨得很,还被娘亲嫌弃,说谁敢买我做的纱灯,我还反驳她,将来我又不靠纱灯赚钱,不成想有朝一日还真靠着这门手艺糊口了。”
回头看了一眼郎君,“郎君要是累了,先进屋早些歇息,我不困,再多做几个。”
谢劭没动,半晌后缓缓弯下身,“我也不困,娘子教教我,怎么做。”
温殊色见他一脸真诚,还捞起了地上的一条竹篾,有模有样地比划了起来,想起曾经扎进他手指内的竹刺,这大半夜,她可不想再替他挑一回刺,搁下纱灯,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拿出竹篾,“郎君初学,竹篾会割到手。”
谢劭两手空空,有些茫然,“那我能做什么?”
自己这番折腾,要的便是他这样的态度,体会到了辛苦,方才知道珍惜,抬头问他:“郎君会画画吗?”
谢劭点头,“嗯。”
“那郎君勾画,我来做框架。”指了脚边的纱灯和笔,“这一盏我已画好了一面,另一面交给郎君,郎君喜欢什么便画什么。”
“好。”
早年在东都的十二年,自己也曾名动一时,画过不少让人称赞的画作,翻过她刚画完的仕女图,对比一二,慢慢地落了笔。
两人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耳边的蝈蝈声与夜色融为一体,一点都没觉得聒噪,反而空旷静谧。
温殊色用小刀在木棍上挑完了孔眼,瞟了他一眼,突然小声问道:“郎君今日是不是出去找工了?”
虽有些丢人,但也不能骗小娘子,很久没动笔了,有些生疏,全神贯注地勾完手里的一画,才回答:“嗯,没找到。”
听出了他的沮丧,小娘子开解道:“找不到慢慢来,郎君不必着急,我有这门手艺在,大不了以后我来养郎君。”
小娘子语气豪爽,说完膝盖顶着竹篾,“啪”一声折成了两半,再埋头用小刀剃起了刺。
笔锋一顿,谢劭侧目。
几缕发丝松开从小娘子的额侧垂下,她一身素衣,挽起袖口,青葱十指原本连阳春水都没沾过,此时却握着刀,干起了粗活儿。
她养他。
小娘子对他的真心和情谊令人动容,同时也羞愧难当,一股夹着燥热的夜风扑在脸上,谢劭心口蓦然一酸,“温二……”
温殊色依旧埋着头,“嗯。”
“是我食言了。”
温殊色诧异地看向他。
“新婚夜你我约法三章,我没办到,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抱歉。”
旁边的灯盏在他眸子内映出了两簇火,眼底清晰可见,微微闪着亮光,温殊色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突然有些心虚,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一剂药下得太猛了,赶紧缓和道,“郎君不要介意,咱们如今这样,全拜我所赐,郎君没休了我,我已经知足了。”
都打算做灯笼养他了,就算家底真是被她败光的,又如何?
人一旦被感动后,头一样便是开始反省自己,过去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不想还好,一想,愈发觉得对不起小娘子。
新婚夜他竟然还同小娘子吵了一架。
真不是个人。
患难见真情,小娘子能为了他不顾一切折回来,救下他的性命,如今明知自己身无分文,她却依旧不离不弃。
他谢劭何等何能,才得了这样一个要貌有貌,要情有情的小娘子青睐。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家破产,说起来也不怪她,“破产一事,皆因我自己太懒散不作为,并非娘子之错,我是你夫君,我该对你负责。只是往后要难为娘子同我一道吃苦了。”
谢天谢地,他终于醒悟了。
温殊色有了一种即将要苦尽甘来的希望,当下领了他的这份情,鼓励道:“之前的事都过去了,郎君就不要想了,以后多努力便是。”
不用小娘子说,他也知道。
“好。”谢劭点头,突然伸手夺了她手里的小刀,“娘子教我吧,余下的灯笼我来做。”
温殊色愣住。
“日后这些灯,都有我来做,娘子不必操劳。”
事态似乎同自己预想的发展有些出入。
她绞尽心思,用心良苦,坐在这儿做了半夜的灯笼,断然不是当真想要他和自己做灯笼,为的也不是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
是想让他振作起来,好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做自己该做的事。
在凤城时,他明明就能做好,为何就不能去当官了?
突然有些沮丧,她已经尽力了,要不就这样吧,谢老夫人要怪罪就怪罪,是她能力有限,爱莫能助……
谢劭并没有察觉到她的神色,见她迟迟不出声,伸手拉了一下她衣袖,“娘子?”
“我不想卖灯,也不想做灯笼。”心底那股恨铁不成钢的,堵到了嗓门眼上,温殊色再也没忍住,突然起身,甩开他的手,满脸失望,毫不避讳地看着跟前的郎君,语气陌生又冷硬,“你是打算一辈子做灯笼吗?就算一天能卖一贯,两贯,又能赚多少钱?能养得起家吗,能让我过上好日子吗,郎君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吗,我想要丰衣足食,想要成为人上人,还想当官夫人,想要活得光鲜,可郎君看看自己如今是何模样,连给我买几身衣裳都买不起。”
刺耳的话,扎进人心,比那刀子还锋利,见血封喉,耳边一瞬安静。
刚画好的灯笼,被她那一甩,也跌在了地上。
血液倒流太快,四肢有些僵硬,谢劭眼睁睁地看着那盏灯笼,碰到了旁边的纱灯,慢慢地烧了起来,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到了这个份上,温殊色也不想再同他装下去,“我并非真心想陪郎君吃苦。”
温殊色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太过于天真,“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小娘子愿意吃一辈子的苦?或许也有,但我不是。”
她儿时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自己的母亲便是因为没有银钱买药,慢慢地坏了身子,离开了人世。
她比谁都知道银钱和权利的重要。
就算自己告诉了他,谢家并没有破产,他还能继续挥霍,可凭他这副没有半点上进的模样,家底迟早还是会被他败光。
“我能与郎君共患难,是因为郎君乃我拜堂成亲的夫君,我承诺过郎君要同你过一辈子,便不会反悔。就算郎君以后想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也能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但那些并非我心之所愿,更不是我喜欢的。”
小娘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了刀子。
所以,从凤城到东都,一路上他所有的感动,都不过是她粉饰出来的和谐。
虽残忍,却更真实。
没有突如其来的感情,也没有无端的爱,是他被后来的日子所迷惑,想得太简单,忘记了两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