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门槛,到了廊下,眼里的一滴热泪毫无防备地挂在了脸庞,急忙伸手去抹,眼里的水珠子却如同洪水决堤,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娘子……”晴姑姑跟在身后急忙唤她。
温殊色摇头,吞咽了一下喉咙,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我没事,姑姑赶紧去拿些茶点,别怠慢了殿下。”
“娘子。”晴姑姑哪里放心得下。
“屋里没个人不行,我心口疼得紧,是不能再进去了,姑姑去看着吧,我到前院去歇歇。”不让晴姑姑跟着,自己一人走出了院子。
大正午日头晒在头上,让人脑袋发晕。
先前回来时的期待和兴奋,她所以为的一切,并不存在,活像是一场笑话。
郎君没有想她,见到自己也没有半分惊喜,甚至她的出现,或许还给他带去了困扰。
今日她才发现原来郎君的笑容,除了她以外,也可以给第二个姑娘。
谢哥哥……
这样的称呼,自己从来都没叫过。
心口越来越疼,像是要裂开了一般,呼吸都艰难了,再也不想呆在府上,恨自己怎就突然回来了,抹干了泪,去往门口,从门房说了一声,“我回去一趟,晴姑姑问起了,就说我去找二夫人了,让她不必来寻,好好招呼客人。”
叫上马夫,重新坐上马车,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太阳太大哪儿都不想去,走了一圈,最后让马夫把她拉去了旧曹门街头。
那儿是两人第一眼看到的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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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把话传到晴姑姑耳里,晴姑姑刚端着瓜果盘,给两人送了进去。
里头二公主还在同谢劭说着童年的趣事,谢劭抬起头,见来的只有晴姑姑,皱眉问道:“三奶奶呢。”
尽管心头难受,晴姑姑还是顾及了大体,垂目禀报道:“三奶奶担心二夫人银钱不够,出去给二夫人送银子去了,三奶奶带话,说怠慢了二殿下,改日登门赔罪。”
二公主笑着道:“三奶奶言重了,本宫今日来也没提前打招呼,是本宫的唐突,三奶奶去忙便是。”
谢劭没说话。
六七月的天,日头正晒,人都回来了,她还要跑出去,她就不嫌累?
半个时辰后,二公主才辞别,“谢哥哥早日把身子养好,我非得与你再赛一场马,把几年前丢的面子找回来。”
谢劭起身,礼貌地一笑,“公主若想赛马,谢某奉陪,不过儿时的那一道称呼,谢某不敢当,还请公主往后直接唤臣名字便是。”
闵章出去送人。
谢劭打算更衣,今日太医和二公主一道来了府上,伤口换完药,立马便穿上了衣裳,勒得有些紧,不太舒服。
正解着袖口,晴姑姑突然在外唤了一声“姑爷”。
谢劭停了动作,“进。”
晴姑姑捧着一叠衣袍进来,名秀阁的头一批衣裳已经赶了出来,刚派人送过来,里里面面几套,全都是姑爷的。
见到这一堆新衣,谢劭心头一嗤,可喜可贺小娘子没把他给忘了,指了床头的箱柜,“放里面吧。”
晴姑姑打开柜门,一眼便见到了那套亮宝蓝的袍子,想起当初娘子一生气,转手给了闵章,不知道怎么又到了姑爷手上。
想必姑爷已经知道是娘子做的了,一时欣慰,多了句嘴,“娘子是头一回给人做衣裳,针脚虽比名秀阁的简单,但也是一针一线亲手缝的,姑爷能留着这袍子,娘子知道了定会高兴。”
转身把新袍子放了进去。
半晌后,才听到身后的人出声:“她自己做的?”
晴姑姑一阵诧异,闹不明白他到底知不知道了,点头道:“姑爷去拿告身的那日,娘子念着姑爷的衣裳都破旧了,便去外面买了绸缎,亲手裁剪,一针一线,照着姑爷的尺寸做出来的一身,也不知道姑爷穿上合不合适。”
谢劭没回答她。
待晴姑姑一走,立马走了床头,拉开柜门,取出了那身衣袍。
匆匆褪下身上的衣衫,也没叫闵章进来伺候,一个人避开肩胛骨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套在了身上。
折腾完,额头上已生了一层细汗。
尺寸果然对了。
难怪闵章穿在身上会小,压根儿就不是给他的。
抬了抬袖口,再试着踢了下腿,再合适不过。
几日以来,心头从未如此熨帖过,穿在身上后便不想再褪了,打算一直穿着,等着小娘子回来,当面质问她。
既然是亲手替他做的衣裳,为何会到了闵章手里。
等啊等,等到了傍晚,连二夫人都回来了,却还是没见到温殊色人影。
谢劭忍无可忍,走出院子,敲了谢仆射和二夫人的房门,门一打开,劈头便问二夫人:“温殊色呢。”
二夫人刚回来,正解着头上的发钗,闻言一愣,“她不在府上?”
谢劭立在门前,脸色难看至极,“她不是陪你一起出来了吗?”
心头早就装着对这两人的不满,说话的声音不免大了些。
二夫人盯着跟前突然同自己发火的儿子,很想一巴掌呼过去,但一时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心头沉了沉,告诉了他实情,“她今日想你想得厉害,午时便回来了,怎么没到府上?”
话说完,便见谢劭变了脸色。
晴姑姑没料到,温殊色压根儿就没去找二夫人。
此时还没见她回来,想起白日里她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吓得腿都软了,再也没有忍住,哭着道:“姑爷,赶紧去找三奶奶吧,三奶奶走的时候还在怄气,哭着呢。”
娘子适才一路回来,多想期待见到姑爷,晴姑姑都看在眼里。
一回来,却见到姑爷坐在屋内同二公主说笑,娘子心头得有多疼。
晴姑姑不知道姑爷和二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自己的娘子陪着姑爷出生入死过,虽只认识了半年不及青梅竹马来得早,可这份感情,并不比任何人轻。
二公主今日这一声‘谢哥哥’不应该,尤其还是当着娘子的面,不该如此称呼他。
姑爷如今是从三品的官职,也已成了亲,按理来说,二公主要么称一声“三公子”,要么称呼他为“谢大人”。
再显得她尊贵一点,直呼其名都行。
娘子必定是听进了心里,伤了心,这会子天都要黑了,人都走了几个时辰了,上哪儿去找啊。
二夫人听完晴姑姑的话,脸色也变了,还没来得及质问跟前的罪魁祸首,谢劭突然转过身,径直往门口冲去,“闵章,备马。”
一行人刚出门口,便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温殊色。
手里提着几壶高粱酒,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见到立在门前脸色苍白的郎君,愣了愣,知道自己八成没掐好时辰,二夫人怕是已经回来了,忙冲他一笑,解释道:“我去给父亲买酒去了,我还买了郎君喜欢吃的咕噜肉……”
第84章
平日她一笑起来,总会让人忍不住跟着高兴,可这回没一人高兴得起来,心里酸酸楚楚,晴姑姑立在谢劭身后,见到人回来了松了一口气,再看到她这模样,又止不住心疼,偏过头继续抹泪。
热热闹闹的门口,堵了一长串的灯火,没一人吱声。
谢劭身上的伤还在愈合,急急忙忙走出来,肩胛骨的伤口已在隐隐作痛,可这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了那点痛楚,目光里全是小娘子。
走下台阶,朝着小娘子一步一步走去。
温殊色这才反应过来,神色一慌,“郎君你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去躺着,太医不是说了要半个月才能下床……”
“都下去。”谢劭回头打发了身后众人。
知道人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个个都安了心,鱼贯退进门槛内,留下郎君一人面对着小娘子。
温殊色原本想着早点回来,在巷子口等一会二夫人,与她前后脚入门,没料到二夫人赶在了自己前面,见这阵势,想必是出来找自己的,知道自己多半惹了祸,看着走过来的郎君,忙道:“郎君,对不住,我忘了时辰,耽搁久了,让你们担……”
郎君立在她面前,轻声打断,“去哪儿了。”
温殊色把怀里的食盒提起来,对他扬了扬,依旧一脸笑意,“昨儿过路旧曹门时,我便闻到了香味,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今日出去找了一趟。闵章说得对,深巷子里藏着的小店,味道不一定就比酒楼的差,我尝过了,很好吃。郎君吃了好几日醉仙楼的东西,估计也腻了,尝尝这个吧……”
谢劭一直盯着她,“为何要出去?”
温殊色本也想好了说辞,如今不知道郎君已知道了多少,只能硬着头皮道:“本是出去替母亲送银钱,找过去母亲已经走了。”
谢劭无情地揭穿她,“二夫人压根儿就没让你送过银钱。”
那便是什么都知道了,温殊色垂头,只能认错,“郎君,是我错了,我想偷懒出去逛逛,下回我听郎君的话,再也不回去了。”
她编出来一套说辞,郎君依旧不满意,毫不留情地揭穿,“母亲说,你是想我了。”
温殊色心头微微一抽,脸上的微笑也僵了几分,蒙混不过,只能点头承认,“嗯,郎君在忙,便没打扰。”
“所以你便一人跑去了外面?”谢劭轻声问完,解释道:“我与二公主幼年一同长大,早年她于我有情,我接待她,是把她当友人看待,并无他意。”
温殊色点头:“郎君误会了,我并非介意,当真只是出去逛……”
谢劭揪住她的话不放:“我误会什么了?”
他这番剜根到底,誓要来问她的心境,应该是听晴姑姑说了什么。
自己虽从小没了母亲,但祖母和父亲在她身上花费的心血并不比旁人差,从小照着大家闺秀的规矩教出来,自然懂得身为人妇,什么是该为,什么不该为。
今日贸然跑出去,确实是她有失规矩,但她今后不会了。
温殊色替他宽了心,“郎君如今是朝廷命官,将来要打交道的人何其之多,今日二公主念着与郎君的交情,前来探望郎君,郎君热情招待,合情合理,倘若我都要记在心上,等到将来郎君当真纳了别的小娘子进门,我岂不是成了妒妇。”马车盖下的一盏羊角灯,光晕模糊昏暗,轻轻地落在她的眼角,她眼里含着笑意和豁达,却没了今儿白日匆匆赶回来见郎君时的期待和欢喜。
她是个什么性子,谢劭早就摸清了,说出来的话,心头必然也是如此想的了。
她一人出去了这几个时辰,想出来的便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是想要退缩,再也不管他了吗。
肩胛骨的伤口痛,心头更疼,低声问她,“当真如此,我纳别的小娘子你也同意?”
温殊色点头道是,“郎君位极权臣,三妻四妾乃正常不过,我身为夫人,应该豁达,喜郎君所喜,好郎君所好,郎……”
这是她想出来的未来,谢劭实在听不下去,打断她,“温殊色,好好说话。”
走了这大半夜,逛了无数个小摊,买了一马车的东西,自以为已经想开了,如今被郎君质问,心口依旧还是隐隐痛痛,但能怎么办呢,郎君这样的人,生来高贵,生出在东都,一生下来结识的便是皇亲国戚,她拿什么去计较,只怕再多的眼泪都不够流。
二夫人昨夜那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女人一辈子能不能幸福美满,虽说多半看郎君,但也并非全看郎君。
有一半还是靠自己来选。
她不要活成姚十娘那样,她想明白了,就算郎君将来身旁一堆的莺莺燕燕,她也不能落泪了。
不好看,还死得快。
仰起头看向郎君,斩钉截铁,“我说的都是真话。”
谢劭好不容易揪住了她这只万年乌龟伸出头来,还没来得及瞧瞧是何模样,她又缩进去,死鸭子嘴硬不认账了。
百年铁树开了花,刚冒出了嫩芽,怎可能让她把它掐断,今夜一旦错过,她又会将头缩进壳儿,再也不会把心袒露出来。
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了,“温殊色,我问你,我今日同二公主说话,你是不是难受了?”不待她回答,谢劭便堵住了她狡辩的借口,“不能说谎。”
“嗯。”温殊色点头。
以后她尽量控制,控制不了就眼不见为净。
谢劭又道:“我身上的这身衣袍,是你亲手做的,给我的?”
温殊色一愣,这才留意到他穿的衣袍,亮宝蓝的缎子,衣襟绣了几根简单的竹节,确实是她做的那身,不知道怎么到了他身上,正疑惑,便听跟前的郎君道:“我从闵章那里抢来的。”
温殊色愕然看向他。
“我嫉妒,嫉妒娘子置办的第一件新衣为何不是给我的,午后我便穿上了,想等娘子回来,问问娘子除了夫妻之情之外,心里是否有我?”
先前自己在心头还无数次地骂她心盲眼瞎,怨她看不见自己的真心,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可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从凤城一路陪着自己,生死关头,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毅然决然地调回来救他,这不是感情又是什么。
他还想要什么呢。
看着跟前呆愣的小娘子,既心疼又欣慰,伸出胳膊轻轻地抱住了她,彻底缴枪投降了,把自己的心思剖开,曼声同她道:“温二,你不知道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想让你喜欢上我,想你把我放在心上,想你多看我一眼,陪在我身边,只同我一人说话,可我每回要同你说起,你总能扯到了天边去。”偏头继续道:“多少回了,我很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我。”
“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劝明白了,我喜欢你,不必你来回应,你又突然让我看到了曙光,我高兴,高兴娘子心里也有我。”见小娘子半天都没动,微微松开,低下头去看她的眼睛,细声哄着,“今日我也在等娘子,从早上便开始等了。”
温殊色原本清晰无比的脑子,被他这一搅和,又成了一团乱。
被自己喜欢的郎君诉说肺腑之言,她很难不心动,平静的心再次被挑得七上八下,“咚咚”的跳了起来,一时有些摸不准方向。
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对望了一阵。
没见到郎君时,她一人很好下定决心,如今见到了郎君,还被他这番引诱,秤杆子已然偏向一边。
她这大半下午的伤神劳肺,岂不是都白费了吗?
越看越觉得不对,分明是一段深情的告白,但配上郎君这么一张招蜂引蝶的脸,便像极了糖衣炮弹。
突然转过头去,心头愈发凌乱了起来。
谢劭见到了她眼里的动容,一口气还来不及松下来,又见她转过头去,留了半边侧脸给他。
心头莫名吊了起来,什么脸面都不在乎了,低声哄着道:“是我不好,不该在娘子回来时与旁人说话,娘子要怎么罚我都成,但不能不管我。”
他说得好不委屈,温殊色一愣,又回头看着他,郎君眸子深邃,眼底竟然还有了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