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没去看郎君的神色,关心地问文叔,“如何了?”
文叔摇头:“四大酒楼的人都被招到了大堂内问话,也没说旁的,只问了各家的拿手菜,之后便让咱们散了。”
到底是中意哪家,还真摸不准。
但做生意的都有经验,一旦摸不准的东西,八成是要黄了。
文叔也着急,自己曾经只是一名普通酒馆的掌柜,得了二爷的赏识,把他带到身边,在福州的那么多年,一直都是自己在替二爷掌管家产,也曾失过手亏过,二爷却并没有怪罪,全当是给他长经历,如今更是放心地把这么大座酒楼交给了他。
这是对他莫大的信任,他不能错过任何让酒楼出名的机会,暗中也在使力,“老奴派人打听,姜尚书家中倒是有一件宝物在转手。”
温殊色一愣,“是何宝物?”
文叔低声道:“家传之宝,老奴见过,倒是个真家伙。”
温殊色眉头拧了拧。
能把东都四大酒楼的东家收进网中待宰,这样的肥差千载一逢,谁又愿意错过,什么法子能让自己捞到好处,又能不沾身,让上面的人查不出证据。
“其他三家都出了价。”文叔伸出手指头比了个数字,“咱们要是再往上加,另外三家必然也会再往上,到时候弄出个天价来,姜尚书收不了场,就怕到头来开谁都讨不到好。”
能在东都做到这么大,四大酒楼个个都不缺钱,这一招标,真要撒起钱,恐怕比赌还厉害。
温殊色低头沉思。
文叔一时也想不到办法,“上回二娘子给我老奴的十几万两,再加上酒楼的流动资金,真要竞争,咱们也不虚……”
文叔说得平静,旁边的郎君和他身后的小厮却平静不了。
十几万两。
小娘子给的。
他那黄金也才一千两,还被二夫人拿去一半买了宅子……
心头一道猜疑划过,郎君眉尾一扬,目光紧紧地看着小娘子。
小娘子正忙着,倾身同文叔吩咐道:“文叔去拟一份买卖的合约来,咱们先付一部分定金,余下的银钱设上一个两天的期限,违约的赔偿部分,写上十倍。”
都做到了礼部尚书了,既是家传之宝怎可能舍得转手。
文叔一愣,头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身旁的郎君目中露出了敬佩,小娘子这颗脑袋机灵得很。
过了一阵,文叔终于回过神来,“老奴明白了,不愧二爷时常把二娘子带在嘴边夸赞,少东家果然聪慧,老奴这就去找人拟好,给姜尚书送过去。”
温殊色点头,“好,文叔去吧。”
文叔起身对谢劭弓腰,抱歉地道:“姑爷头一回来,老奴没招待好,姑爷想吃什么尽管同底下的小厮吩咐。”
今日温殊色并没有刻意再去隐瞒,先前的一番对话,郎君怕是早就怀疑了,如今文叔一句“少东家”彻底地暴露了她的身份。
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但想来应该不会太平静。
家中曾‘穷’得揭不开锅,为了维持生计,逼着自己去做了员外郎。
手里得了几两银子捏了又捏,一分钱掰成两分来花,自己舍不得吃,日日啃干饼,却给她这个东都大富豪买了咕噜肉吃。
偷偷去抄书赚钱,只为存些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甚至为了一点酬劳,与抄书的老板吵起来。
天没亮便起来,日落才归,一个月才二十两银钱,还不够她卖出去的一盘菜赚得多。
到了东都,住不起酒楼,选了一家便宜的客栈,绷紧了身子不敢动,生怕把床弄响了。曾因为给她买不起衣裳,险些落了英雄泪,被她一通扎心的嘲讽,逼着去领了告身,不惜以命相博,赚取赏钱,只为让她能过上好日子。
不想看到她跟着自己吃粗糠,不想见她比别的小娘子穿得差,更不想看到她因为自己的贫穷而脸上无光。
今儿他一心想请她来觅仙楼来吃一顿山珍海味,想博得她的开心,哪里又知道她竟是腰缠万贯的少东家。
若换成是自己,就凭经历的这些种种,非得要扒对方一层皮。
心里也做好了准备,要接受郎君的汹涌反击。
目光偷偷地瞟向旁边的郎君。
郎君的脸色如她所预料那般复杂难测,半晌才憋出一个笑容来,同文叔道:“一家人,不必见外。”
文叔转身走出去。
门一关上,屋内便陷入了安静。
温殊色提起茶壶,“郎君,喝杯茶,冷静一下。”
谢劭扯起唇角,凉凉一笑,从她手里夺过茶壶,“哪敢有劳娘子,娘子乃觅仙楼少东家,家财万贯,身份金贵,为夫可担不起。”
瞧这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怕是气得不轻,温殊色嘴角撅了撅,凑过去抱着他的胳膊,轻声哄着,“我也是进城后才知道,郎君相信吗。”
“娘子信口雌黄,我该相信吗?”
温殊色回头指向闵章,“真的,不信你问闵章,上回我同他过来,那小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还难受着呢,想着将来有一日等郎君有了出息,非得讨回一口气,谁知道那小厮的报应来得如此快,我竟然是觅仙楼的少东家,郎君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畅快。按理说温二爷骗了我,我该生气才对,但我心里一点都不怪他,这世上谁不想自己受这等子幸福的欺骗呢,家中老父前一刻还吃不起饭,后一刻便告诉你,他不过是在体验人生,实则是个大老板。”
“嗯,你继续编。”
第93章
小娘子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还能不知道,无非是想告诉自己,有一个腰缠万贯的娘子,他应该值得高兴,而不是同她算账。
可惜,他被小娘子骗得太苦了,高兴不起来。
见他不着道,温殊色只能坦诚道:“郎君这么聪明,我即便编得天花乱坠你也不会信,可我也是一片苦心,想着郎君的处境不太理想,不愿给郎君增添压力,只能先瞒着没告诉郎君。”
他有何压力,不太明白小娘子的苦心。
小娘子一副忍得好苦的神色,解释道:“郎君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我要是告诉郎君我父亲有很多钱,可以养咱们,郎君愿意吗?”
不待郎君回答,小娘子替他道:“郎君自来心气儿高,岂不是没有面儿吗,郎君也曾是富甲一方的贵门公子哥儿,当年何其威风,若是背后被人指点,说上一句郎君吃软饭,郎君心里怎么想?”
谢劭默默地端起了黄金做的金盏,没说话。
“再说了,这座酒楼实则也不是我的,温二爷他姓温,可我不是。”
她不姓温,这倒是奇了。
小娘子轻轻地挨过去,歪头看着郎君,弯唇一笑,“我姓谢,我是谢少夫人。”
小娘子一笑起来,一向有融化冰川的本事,还想等着她来解释,解释什么?到头来又把自己给堵上了,身子往后一仰,舌尖极为苦涩,“你实话告诉我,温……岳丈他到底有多少钱?”
有多少钱,这个还真不好算。
她也没算过,除了一座酒楼之外,小娘子慢慢同他坦白,“郎君还记得我从凤城带过来的那个包袱吗?”
谢劭自然记得,一路像护宝贝一般,睡觉都不离手,莫不是里头都装着黄金?
小娘子给了他肯定的答案,点头道:“里面都是东都钱庄的银票,一共十八万两,临行前父亲给我的,让我带来东都花销。”
虽说是她强抢来的,也都一样。
谢劭又抿了一口茶,尝不出什么味儿来,只为润口,小娘子都已经是觅仙楼的少东家了,还有什么可让他意外的。
小娘子又道:“还有两间米面铺子,五十亩良田,三处宅院……”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向郎君,“咱们如今住的宅子,也是。”
果然郎君无法淡定了,手里的茶盏晃荡了一下,快速放在了桌上,回头盯着小娘子,脑袋嗡嗡响,深吸了一口气。
小娘子见状赶紧道:“郎君放心,你给我的三十两租金,我都存着呢,一分钱都没动,我虽不姓温,但住他温二爷一处宅子还是可行的。”
他得感谢她的慷慨。
小娘子继续道:“郎君,郎君千万不要有压力……”
他哪里来的压力,他是这个意思吗,不是应该生气,她分明有钱藏着,非要装得一穷二白,陪着他过苦日子。
她装得有多像,难为她了,陪着他住廉价的客栈,还大言不惭,说那宅子是她那位姑姑侄子的,自己是有多蠢,才会被她骗。
还演了那一出做灯笼去卖,几句话差点把自己心都戳成筛眼子了……
她温二就是个没良心的。
气得不想理她。
小娘子倒是越扯越偏,“郎君如今已是从三品的官职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且一介商户岂能同朝廷命官相比,郎君不是说了吗,将来还要替我赚诰命呢,我这是高攀,即便娘家有再多的钱财也不能给我这样的尊贵和荣誉。”
小娘子不是在替自己开脱,她是在明明白白的压榨他。
“郎君放心,觅仙楼的东西我一直都没给钱,咱们白吃白喝,白住都成……”温殊色嘿嘿笑了两声,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把自己同富商温二爷撇开,非要同郎君捆绑在一起。贫穷还是富贵,看的不是自己的父亲和娘家,而是跟前的郎君。
再想起她那晚说的那话,她愿意同他吃苦,但不喜欢,含义便完全不一样了。
如同富家千金为了情郎,甘愿放弃美好优渥的日子,同他这个穷小子一道吃苦,心头的气儿瞬间泄了大半。
他有什么好气的呢,小娘子说的不无道理,银钱是温家的,就算也有小娘子的份儿,那与他也没有关系。
若算上今日的这顿海错,他依旧身无分文。
见他面色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温殊色暗自缓了一口气,手指头悄悄地勾住了他的衣袖,“天色不早了,郎君咱们回家吧。”
由着小娘子把他牵了出去,到了酒楼前的马车旁,谢劭转身回头又打量了一番跟前的三层高楼,滂沱繁灯迷人眼,一片人声鼎沸,瞧见的全是纸迷金醉……
小娘子适才那句话说错了,应该是他感叹,家有一位腰缠万贯的天仙娘子,他怎可能不努力。
一餐饭吃出了个富商小娘子,先前的那份豪迈在小娘子面前便成了班门弄斧,再也没了底气。小娘子话都已经放了出来,她不姓温,她是谢少夫人,总不能让她的日子还不如温家。
今儿早上还想安于现状,和小娘子过两日清闲日子,如今再也没了心情,坐在马车上时心头便开始筹谋,一回到宅子,立马同闵章吩咐:“准备一下,明日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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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耽搁,沐浴完已经过了亥时,见谢劭时不时走一会儿神,知道他在努力消化,温殊色尽量不去打扰。
适才郎君没有冲她蹬鼻子上脸,甚至上马车时还一如既往地扶着她上去,坐在马车上,也没有松开她的手,一路握着回到了宅子,能做到此份上,已是千载难逢,万里挑一的好郎君了。
躺在床上见郎君还睁着眼睛,主动侧身抱住了他,轻声问道:“郎君,你生气吗?”
她可能还有事瞒着他。
但谢家的事情不该她来说,谢老夫人过两日便到东都了,到时候定会告诉郎君。
他们两家谁都没有破产,郎君不仅有权还有钱,人又长得好看,还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天底下就没这般完美的郎君。
哪个小娘子见了,不动心。
但他却是自己的,心头生出一股得意来,庆幸在新婚夜遇到的是郎君,又有一丝后怕,若她嫁的人当真是大公子,而非眼前的郎君,她该怎么办。
她错了,她冤枉了菩萨,不该刮了菩萨的金身。
待他日回去凤城,定要去庄子上,让祥云重新再去给那菩萨塑上一层金身,再点上几炷香,向菩萨赔罪。
谢劭看着小娘子一副做错事求原谅的脸,心底余下的一丝别扭彻底化为乌有,伸手过去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没有,为夫娶了一位富商娘子,为夫应该高兴。”
话音一落,怀里的娘子突然抬起头来,在他的下颚上一吻,一双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郎君真好,我以为郎君知道了,非得扒我一层皮呢。”
她倒是有自知之明。
谢劭一笑,手掌轻轻地在她的肩头摩挲,低声道:“娘子宁愿放弃好日子,也要跟着我吃苦,待我如此真心,我怎能辜负?”低头看着她仰起来的朱唇,隐隐的轮廓,幽幽的香气,在朦胧的夜色下无不勾人无限遐想,气不气的,都无关紧要了,心思已经偏了方向,“旁的为夫暂且还在努力,唯独一样能办到。”
小娘子全然不知道危险,呆呆地问出一句,“办到什么?”
郎君没应,唇压下去含住她的唇瓣,一番描绘,舌尖把小娘子搅得七荤八素,又才移向她的耳垂,轻轻一咬,哑声道:“让娘子快活。”
唇瓣在她颈项之间游走,温殊色哪里还有力气反抗,惊愕于他这是哪门子的歪理,“郎君你要不要脸……”
话没说完,郎君伸手拨了一下昨夜刚采摘的一枚药勺花蕾,小娘子惊呼一声,声儿全被郎君堵进了喉咙里,细细碎碎……
―
翌日起来,小娘子旧伤添新伤,夜里被郎君拿他治疗肩伤的金疮药替她抹了一层,一阵凉飕盖过了火辣,待药效一过,又是昨儿那番感觉,又酸又涨。
郎君早早进了宫,去领命上职,走之前狠狠在她后颈子上留了个唇印,“娘子在家好生歇息,为夫去努力。”
晴姑姑昨儿还同她说,“姑爷这个年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一旦破了戒,娘子便要受苦了。”
她还不明白是何意,今儿总算知道了,他哪里是身强力壮,他就是头驴。
他是没生气也没扒自己皮,只是把心头的那口气都使在了她身子里头,看着铜镜中自己颈子和肩头上的伤痕,咬牙骂了一声,“狗东西。”她还怎么出去。
她不能出去,文叔便找上门来,见到温殊色一脸神色奕奕,“老奴照着二娘子所说,昨夜把那合约拿给了姜尚书,姜尚书今儿一早便派人送了过来。”说着从袖筒内把合约拿了出来,递向温殊色。
温殊色接过,一展开,便看到了合约上已经按上了姜尚书的手指印。
这便是成了。
温殊色松了一口气,把合约还给了文叔,“当官的人脑袋里面有十八道弯,这里头的名堂,谁猜对了谁便是赢家,文叔回去备好银钱便是。”
两日后,其他三家的人还在相互试探所出的价格,觅仙楼突然退出了竞价,不买姜家的传家之宝。
因事前已经与姜尚书签定了购买合约,文叔算是违约,照着条款上的赔付价格,一分不少地赔偿给了姜尚书。
姜尚书叹了一声,说是败了心情,既是天意,便继续留着家传之宝,不打算卖了。
其他三家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两日后向太子宴席上献菜的酒楼,便定在了觅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