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乘步辇回甘露殿,她眼睛还有一点红,如果仔细看,能看出来曾经哭过,但远远看着已经看不出什么。但她情绪写在脸上,仍旧一眼能看出并不高兴。
步辇忽地停下,临春懒懒抬眸,问发生何事。那抬步辇的小太监回禀说:“贵妃娘娘,前面是甬道,地方窄,步辇恐怕不能同行。”
先帝死后,他的嫔妃们散了大半,有子嗣的尚留在后宫,没子嗣的皆送去了皇陵。有子嗣的那些太妃,也都挪了宫,去了更为偏僻的地方居住。如今后宫冷清零落,除了临春,便只有那新进宫的几位美人,位分都不如临春高,怎的竟叫临春的步辇仪仗让她们先行?
朱弦皱眉道:“是谁的步辇?”
小太监正要回话,对方步辇上远远传来了一声有些熟悉的嗓音:“哟,这不是三皇妹么?”
临春一怔,朝声音那处望去,是二公主谢若绸。
她有些诧异,二公主谢若绸早在一年前便已经出嫁,离宫建府。怎的会忽然出现在宫中?
临春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不快。她与谢若绸……亦有些龃龉。
这么一想,她好像到处是仇家……
可除了谢明峥,其余那些有过怨仇的,都是他们有问题。譬如说李远,譬如说谢若绸。
大概在十岁以前,临春与谢若绸关系都很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谢若绸是皇后亲出,皇后是名门贵女,却并不得圣宠,当年生谢若绸时坏了身子,此后便不能生育。那时谢若绸与自己玩,临春是极为高兴的。
纵然她自幼受宠,母妃将她保护得极好,可那些风言风语,她并非全无知觉。她知道他们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母妃,隐约也有些自卑。
但临春对谢若绸并无讨好之意,她以为她与谢若绸是真的好姐妹。好姐妹之间,不必要讨好,只有发自内心的好。有好东西想着分享,有快乐亦想着分享,哪怕是悲伤,也想要与她一起分担。
她几乎掏心掏肺,也正因此,那些心与肺,沾染了血,落在谢若绸手里,成为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
尽管已经过去多年,尽管那时她不过是个孩子,但那天发生的一切,时至今日,临春都还清楚记得。
那天她与谢若绸约了一道玩,她们一起画画,谢若绸还夸她的画很好看,她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却意外发现自己的一个吊坠丢了,她折回去找。
就在那个亭子里,不久之前还与她欢声笑语夸她画画得真好的谢若绸,却换了另一副不屑的面孔,与四公主她们说:
那个小贱婢真烦,她以为她讨好我,就能变得像我们一般高贵么?
临春寻回的吊坠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那是不久前谢若绸送她的礼物,她小心谨慎地收着,结果……
她当时很生气,也很伤心,哭着离开了。
从那之后,她和谢若绸便不再是朋友,而是仇人。
她与谢若绸讲过很多心事,都沦为谢若绸践踏的武器。
临春自往事中回眸,看向谢若绸。自从谢若绸嫁人后,她们已经有一年没见过面,她还是那副老样子,盛气凌人,瞧人时带着三分不屑,与四分漫不经心。
“二姐姐。”她回应谢若绸的话。
谢若绸冷笑一声:“你一个连皇家玉牒都没上过的野种,真以为自己做过几日公主,便是金枝玉叶了?本宫乃正统皇室血脉,你纵是陛下贵妃,说到底也是妾室。叫本宫姐姐,你也配么?”
临春顿时脸色苍白,她一向自恃血统高贵,在这一点上临春无法反驳。她很想说些什么回怼谢若绸,可她嘴笨,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红唇微微翕动,终究只是再次抿紧。
谢若绸还在不依不饶:“你与你那下贱的母亲,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狐媚样子,迷惑男人,你也狐媚样子,迷惑男人。她是贵妃,你也做贵妃。啧,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临春嘴唇又张了张,又想骂她两句,“你……”
可到嘴边,又脑子空空,不知道讲些什么。
谢若绸冷哼了声,步辇已经经过甬道,走远了。
临春坐在步辇上,微微地发抖,被自己的嘴笨气的。
回到甘露殿,临春仍旧闷闷不乐。
这份闷闷不乐一直持续到夜里,谢明峥来时。
她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我……我病才刚好,能不能休息一下?”
谢明峥驳回她的反抗:“这种事,又不是什么累活。”
……但也算脏活吧。
临春在心里默默想,撇了撇嘴。
她将脚从草色的罗裙下伸出来,曲了膝盖,搭在榻沿。勾着鞋跟,将绣花鞋脱了,两只绣花鞋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下。罗袜亦从榻上扔下,搭在绣花鞋上。
临春蜷了蜷脚趾,慢慢将小腿搭在谢明峥大腿上。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即便隔着衣料,临春也感觉到了谢明峥腿上的热度,熏得她脸热。她小声开口:“你能不能自己来?我把脚借给你。”
她心情不好,不想做这种事。
谢明峥没答,只用宽厚的手掌攥住了她的踝。
他手心的温度也高,才碰到她的脚踝,便感觉沁出细微的汗意。
临春扯过个枕头抱在怀里,视线耷拉着,感觉到柔软的足心踩到了什么。起初是很柔软的,勾起了她一丝好奇。
她不禁用心感受起来,一点点地变化,还挺……奇妙的。
她偷偷觑了眼,被谢明峥视线抓个正着。
临春又耷拉下去,听见谢明峥问:“又不高兴?为什么?”
谢明峥以为她是为了现在在做的这件事不高兴。
少女的嗓音闷闷晃进耳朵:“我下午去菡萏园看荷花,可荷花都没开几朵。”
谢明峥微怔,随后扯起一边唇角笑了笑。
就因为这个?
她继续说:“然后我想到我母妃,我很想念她,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知道吗?我以前以为,可能所有忧愁也不过是不能出宫,可是原来……”
几近哽咽。
“……还有死别。死真的很可怕,你知道吗?谢明峥。”临春的眉目藏在昏暗光线里,蓄满的泪啪嗒掉落,她抬手擦去,又强撑着扯开些笑意,“然后我哭了一场,心想我要带着母妃的期许好好活着。”
“从菡萏园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二公主。”她声音带着些许鼻音,“我与她,也有些仇。”
后一句声音小得不行,显然很心虚。
“我知道你肯定要说,我怎么这么多仇家……可是除了你,他们都确实做得不对嘛。”她微嘟嘴,“我……向你道歉,很真诚地,道歉。”
被人羞辱出身,是这样难受的事。她分明也知道,当时却还这么做了,真是不应该极了。
而后,临春说起她与谢若绸的那档子事。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矫情……但是……”临春的话被谢明峥打断。
“没有。”他说,“我为什么要觉得你矫情,你忘了吗?我比你还记仇。”
临春顿时有些欣喜,说得也是。这种事,也不是她小气吧,就是很过分啊。
当然站在谢明峥的立场上,记自己的仇也很应该啦。
“然后她就羞辱我,她说我连皇家玉牒都没上过,即便是贵妃,也终究是妾室,不配叫她姐姐。”临春忽地抬头,攥紧了手里的小拳头,一脸愤恨不平,“我当时很想回嘴,可是我嘴笨,脑子也笨,我竟然一句回嘴的话都没想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她真要气死了!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她从来与人吵架都吵不赢。因为嘴笨,而且爱哭,通常是还没开始说,已经开始哭,然后一边哭一边吵,一点气势也没有。
她捏着手里的软枕,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嘴谢若绸。
谢若绸说她是连皇家玉牒都没上过的野种,这是事实。临春虽说表面受宠,可事实上并未上过皇家玉牒,或许是因为先帝也觉得,她到底不是正统皇室血脉吧。
至于“即便是贵妃,也不过是妾室”,这也无法反驳。纵然她可以用贵妃的身份压卫美人她们一头,可谢若绸是二公主,还是皇后嫡出,又不是卫美人之流。论身份,临春还真比不过。
除非她是谢明峥的皇后,勉强能与她比一比。可谢明峥怎么会让自己做皇后呢?他除非是脑子出问题了,譬如说被门夹了,或者是被水淹了。
再至于“有其母必有其女”,临春更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想说自己母妃很好,不许这样羞辱母妃。可这话听起来实在没有一点威慑力。
临春懊恼地揪着软枕上的花边,长叹一声。
这种吵架吵不过的感觉,真的很不痛快!
更不痛快的事,是她这么些年,从没一次吵架吵赢过!
谢明峥忽然道:“你可知她为何忽然回宫?”
临春自然不知,诚实摇头,猜测道:“兴许是……太后身子抱恙?”
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先帝的皇后,谢若绸的生母。太后自从生了谢若绸之后,便一直身子不大好,时常有些小病小痛的。
谢明峥嗯了声:“这是其一。”
临春啊了声:“那其二呢?”
谢明峥道:“长乐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和离了。”
临春顿时张大了嘴,难掩惊讶。
她记得当时谢若绸出嫁时,这可是一桩人人艳羡的好婚事。谢若绸的驸马是当年的状元郎,姓常,名常嘉恒。常嘉恒人亦生得俊朗无双,当时俘获了不少京中贵女的心,人人都在想,日后不知道谁能做他的妻子,最后是先帝下旨赐婚。
当时谢若绸很喜欢常嘉恒,没料到现如今竟要和离收场。
谢明峥弯了弯唇角:“是驸马坚持要与长乐公主和离,闹得很僵。成婚这一年,驸马似乎与她便一直合不来。她既说你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亦可以说她。”
皇后不受宠,如今谢若绸也不得驸马的心。倒的确可以算有其母必有其女,都不被男人喜欢。
这种话倒不是说正确与否,只是吵架这种事,肯定得挑对方在意的点说,才能让人难受。
临春若有所思,心下暗暗记住,“那我明日便去找她,补骂她一句。”
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旁的话能骂么?你替我想想,我好明日一道骂了。”
她抬起晶莹的眸子,期待地看向谢明峥。因方才哭过,这会儿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谢明峥被她湿漉漉的眼神取悦到,“光骂她有什么意思?若换了我,便一定要将他们踩在脚下。”
踩在脚下?
临春微微蹙眉,可谢若绸已经是二公主,起点这样高,要怎样才能将她踩在脚下呢?
她想不出来,倒是突兀地想到自己现在足心踩的东西。遂稍稍用了点力,听见谢明峥闷哼一声。
“抱歉……我……你没事吧?”她慌忙道歉,怕他好不容易长起来一点苗,被她一脚踩没了。
谢明峥没答,只阖上眸子,喉头滚动了几下。
临春也不知他这是好还是坏,只是突然又觉得脚下的触感有些不同。
不再是粗糙的衣料下隔着传来些许温热,而是直接的热意,光滑地传递在足心。
她疑惑地看向她的足心处。
而后霎时间僵住。
那个丑陋的,一手握不住的……此刻正毫无阻碍地磨蹭着她的足心,难怪触感不同。
她脑子里空白一片,直到空白里勾勒出一些东西的轮廓,临春如梦初醒,赶紧要收回脚。踝却被谢明峥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她的白皙,与红紫相对。
临春本来止住的哭,一下子又续上来了。
他怎么一边正儿八经跟她讨论,一边又做这么下流的事啊。
冲击感太大了,临春嗷呜了声,觉得没脸见人了,扭过腰,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夏日炎炎,本该到了用冰鉴的时候,可临春才刚病过,她们没敢用,因而寝殿中略有些燥热。临春头埋在枕头里,额头、胳膊、后背……都出了汗,黏糊糊的并不干爽。
夏日里蚊虫多起来,势必要用一些驱除蚊虫的香料,就挂在窗牖下,此刻经风一吹,左右摆动起来。
冬冬这些日子一直留在寝殿里,方才乖顺地趴在几上睡觉,这会儿醒了,喵喵叫着,从下面跳上榻,嘴里还叼着临春一只罗袜。
临春把罗袜抢下,将冬冬抱过来,捂住它的眼睛。
冬冬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叫得更勤。
“喵呜……”
-
临春整个人赧然地缩进浴池里,让花瓣将自己整个人都藏了起来。好一会儿,听见净室外传来声音:“别洗太久,你身子刚好,到时候吃苦药的可是自己。”
他还好意思说?
临春真要气死了,脸皮真厚!
但她也没敢羞恼太久,毕竟她不愿再喝那些苦兮兮的药了。给自己搓澡的时候,她都不敢碰那只脚,逃避着,结束了沐浴。
回到寝殿,谢明峥半倚着床头,还有闲情雅致翻看书页。
临春面颊微热,从一旁爬进了里侧,迅速躺下,掩耳盗铃装作睡觉。
谢明峥就这么看着她的动作,唇角微微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