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知道,梦境过后,留给他的除了痛苦,还有这样一个被黎娅挑明的事实。
他迟迟不敢告诉自己,不敢掀开疮疤,不敢去嗅那黑痂下厚厚涌出的恶臭脓液。
——如果潼潼爱他们,那她一定不会得到好结果。
——被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他们会居高临下、毫不在意地看她捧出珍贵无比、闪闪发光的爱,然后说一声,“还是娅娅聪明懂事,乖巧可爱”。
那个梦境里,手术室门口的楚朱秀难道是真的半点不在乎黎潼吗?
恐怕不是。楚朱秀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得知可能有性命之忧时,她心中一定滑过几分不安和焦虑。
只是,相较于她给黎娅的,那太少了。
黎娅摔破脚时,楚朱秀会担忧到眼含热泪,亲自联络骨科医生,只为了让她的腿恢复如初。
那甚至不是多大的伤口。
黎漴在“梦境”里见过,黎娅抱怨着妈妈的大惊小怪:“我就是没穿袜子,她就觉得我脚要受凉。”
“黎漴”笑着回:“妈爱你。”
那个黎娅,和“黎漴”上床做·-爱的黎娅,甜甜地笑,眸子里映出青年的身影,“你也爱我,对不对?”
……
黎漴胸膛中涌动着酸水。
他想,他一直在想。
他总也想不明白,那个自己怎能心安理得地睡在黎娅身边。
他不觉得恶心吗?
电话还没挂断。
黎娅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和黎漴联系上,她贪婪地想要再多说几句。
起先是爸妈温和警告过,不许她再动坏心思,影响到黎漴;后来是楚朱秀厉声,明令禁止,要求她忏悔,要求她承诺再也不要靠近黎漴几米之内;最后,是陈芳被捕。她被楚朱秀怀疑和亲生母亲私下勾结作恶,楚朱秀平静告诉她,黎漴已经拉黑她所有联络方式,建议她不要自取其辱,觉得还有一个家人可以依靠。
黎潼工作的第二年,黎娅和她一样,都是26岁。
黎潼已经有了极其体面、很有派头的工作。
黎振伟提起她,便是满面春风,“我家女儿出息啊,现在在公安厅工作!”
黎娅第二次复读失败,比第一次复读的成绩、排名还要差,只上了专科线。
她本已不想再复读,想要直接上专科。
偏偏,开学之际,江市代鹤杀妻案的犯人被捕回国。
这在全国引发轩然大波,案件发生地点江市更是如此。
上流圈子里沸沸扬扬着这桩案子的细节,人人都在八卦“杀妻案”的前后始末。
然后,官方新闻会上,发言人提到“黎潼”。
哪怕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会后,记者试图追问会中提及的“提供建设性意见”的警员,官方代表发言人只是摇摇头,阻止媒体继续探寻。
互联网平台上各大媒体如官方想要的态度一样,不提那个警察。
但江市人,尤其是上流圈子里的,讨论起曾经谈过生意的“代鹤老总代宗菏”,不可避免地要说起“黎潼”。
“就是黎家那个刚认回来没几年的闺女,当警察立的第一功就是抓到代宗菏。”
“牛逼!”
“这脑袋怎么长的,你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有人怀疑是不是黎家和代宗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络,涉嫌违法。
立刻有人反驳,“屁个内部消息,要是有什么内部消息,我看黎振伟第一个抓进去。”
“这倒也是……”
说来道去,前后几月。
黎娅高中时代认识的江市富家千金们都禁不住津津乐道,还有几个发微信来敲她:“听说你家黎潼在代宗菏这个案子里出了不少力,有没有什么八卦可以说说的?”
亦或者,“人在吗?能不能发个黎潼的名片给我,我想认识下她。”
曾经在校内对她冷眼以待,看不惯“校花”黎娅的招摇做派,高中毕业出国去现代舞蹈学院深造。如今在国际舞团小有名声的某位千金小姐,甚至特意联络了楚朱秀。
“阿姨,您家女儿黎潼很优秀呀,”千金几年回国一次,脖颈修长,背脊挺直,天鹅般优雅高贵,她笑容澄净,“我听我爸爸说,她是警察,这次代宗菏被捕,她为办案组提供了相当大的助力。”
楚朱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优雅美丽的舞者。
她亦是很久没有参与贵妇人的茶话会,享受富家夫人的悠闲懒散、幸福快乐。
千金的邀请叫她恍然失神,旋后,骄傲从容地点了头,温声道:“是呀,我家潼潼真的很优秀——”
彼时,黎娅只是“恰好”被千金邀请到这附近。
她双目赤红,听着不远处屏风内,她和妈妈的对话。
“阿姨,我之前还出席过你家女儿19岁的生日宴呢,距离现在也有7年了,时间真快呀。”
“大家都变了模样。”楚朱秀略一停顿,柔声感慨。
“阿姨您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很年轻。”
“说笑了,我都五十啦,已经不如那时候年轻。”
“说起来,黎娅现在在做什么呢?黎潼是警察,她应该已经考上江市舞团了吧?”
楚朱秀沉默下来。
那个不怀好意的,曾在校内和她是死对头的千金小姐,犹豫不决道:“阿姨,我说错话了吗?”
黎娅眼中有泪。她听到楚朱秀叹了口气,不那么熟稔,不那么完美地转移话题:“小婉,听说你去年拿了青舞金奖?”
那是国内青年舞蹈赛事中含金量最高的奖项。
也曾是黎娅被楚朱秀安排着,将要在人生目标中夺得的奖项。
她贴着墙,发着抖。
“是的!”提到舞蹈,死对头的声线都不一样了,她那样自信,那样快乐道:“这是我的梦想,我终于得到它。”
楚朱秀为她高兴:“真好,有梦想能实现,非常了不起。”
这场有第三人旁听的约会结束前,死对头朝着屏风外的方向,若有所思,蓦地,粲然笑了。
她对楚朱秀说:“阿姨,好久以前,我认为你是个非常……奇怪的妈妈。”
楚朱秀愣怔。
她试探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知道吗,在黎娅口中,你有点怪,”她平静说,黎娅想要上前盖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她没有这个勇气,只能站在墙边痴痴掉眼泪,“或许是孩子叛逆期的话,也或许是她对舞蹈爱得不那么纯粹。”
“她说,跳舞都是你逼的。”
她叹息说:“阿姨,我猜你在黎娅上高中的时候,知道我,对吧?”
“和她抢舞蹈第一人的‘温婉’,看不惯黎娅的‘温婉’。”
“黎娅是有跳舞天赋的,而我没有她的天赋。”
楚朱秀吞咽喉咙,木木地看着她。
温婉说:“我的舞蹈老师看过她跳舞,夸过她,她没有夸我,只是让我继续努力。”
热爱舞蹈,非常好强的温婉,看不惯黎娅在校内的作派。
她们有着同样的职业目标——在LD现代舞蹈学院所在国家还没爆出街头暴动、政-治·动乱的新闻,在黎娅还没被吓得选择在国内高考读大学前。温婉暗暗下过决心,将来和黎娅在一个学院跳舞时,她一定要比她强,一定要比她更优秀。
谁知道,后来黎娅怂了。
她选择在国内读江艺。
江艺当然也是个好学校,只是,对于舞蹈生来说,LD现代舞蹈学院显然更好。
一念之差,让她们的人生出现分水岭。
楚朱秀听到温婉说:“她的天赋确实很好,不然您作为母亲也不会这样培养她,对吗?”
曾作为母亲的付出被外人夸赞,她热泪盈眶,情绪潮湿。
楚朱秀偏头,迅速揩掉眼泪。
温婉究竟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不得而知。
她在年长者面前,只说了最后几句,以做落幕:“她曾说跳舞不是她主动的选择,我想,她……确实没有很喜欢舞蹈。”
“阿姨,您的苦心,浪费了。”
……
黎娅好想说,妈妈别听她的,那都是挑拨的话。
她其实没有那么痛恨跳舞,她是有一点喜欢的——只是,只是,舞蹈不是她人生中的唯一选择,她长得清纯可爱,身材优秀,家境优渥,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她只是走错了一步路。
江市上流圈子里无数人热议着“代鹤老总杀妻案”,八卦着“警察黎潼”。
受了刺激的黎娅鼓起勇气,想要再试一次,她觉得再一次高考肯定会比这次好,说不定她有了好运,上了个不错的学校,能再次成为楚朱秀眼中“优秀的女儿”呢?
于是,第三次高三复读。
黎娅是在复读时,夜梦惊醒。
美梦时满心甜蜜,睡醒时惶惑不安。
梦境中的自己,现实中的自己。
那般鲜明的对比,黎娅不甘、苦楚地想:如果现实是梦境,那该多好。
黎娅痴痴地掉泪,她听到那头黎漴的呼吸声,他应是陷入情绪低谷,竟忘了要挂断电话。
她说:“哥哥,你知道吗?在梦里,我们家公司从没有现在这样糟糕,生意项目如芝麻节节高,万事顺遂。”
“我觉得,黎潼可能是丧门星,她死后,我们家越来越好……”
黎漴哑声厉喝,他恨透了她的丑陋,恨透她再提潼潼,“闭嘴。”
“只有你是丧门星。”
“该死的应该是你。”
“下三滥的东西。”
他挂断电话。
黎娅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望着通讯界面,抽着鼻子,打开通讯录,犹豫好久,到底不敢拨给楚朱秀。
她点动备注为【爸爸】的电话号码。
黎娅想,她要告诉爸爸,她要告诉他,如果黎潼一开始爱家人,如果黎潼最后死了,黎家就会越来越好……
电话拨通。
黎振伟的声音传来,“哪位?”
黎娅满怀希望地开口:“爸爸,我是娅娅。”
她仓促地,语序乱杂地说出自己刚做的梦。
黎振伟静静听完,他对着那头的谁说了句什么,拿着手机走向外头。
遥遥,有户外微风,以及寺庙中的钟鸣声。
黎振伟:“我上周也做了这个梦。”
黎娅惊喜道:“爸爸,你也觉得是黎潼的问题,对不对?”
黎振伟低骂了一句“神经病”,然后,警告道:“发什么疯?”
“我来庙里问大师了,大师解了梦。”
已过五十的中年男人,早已没有青年时期的意气飞扬、斗志昂扬。
现在,他信佛、信道,香火钱塞了不少给各路神佛,祈望财运再次降临。
黎娅听到他说:“大师说,这是我在潼潼出生到十九岁的岁月里,没发现自己真正女儿是谁的因果报应。”
“妈的。福都是你享了,报应怎么报在我身上。”
黎娅懵懵地听着黎振伟说完,他咬牙切齿:“养他人子女,恶果落我身。”
啪的一下,电话挂了。
她哀哀地看着手机屏幕,通讯时长还不到五分钟。
最后的最后,黎娅还是想要知道楚朱秀是否做了同一个梦。
她颤巍巍地打过电话。
新换的手机号码很好用,楚朱秀接起了。
她疑惑问:“哪位?”
黎娅鼻音浓重,很轻地呢喃:“妈妈,是我,娅娅。”
楚朱秀音调立刻沉下,她冷冷道:“你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她压抑着哭泣,指尖蜷着,握紧手机。
“妈妈,我、我做了个梦,梦见——”
她学乖,不再像疯子一样坦白想法,只是柔声细语说:“妈妈,我梦见潼潼认回家后,好爱你和爸爸啊,还有哥哥。”
“她非常爱你,非常爱爸爸,非常爱哥哥。”
稚童般没有逻辑,重复性高的言辞,自话筒中流淌,落进人的耳膜。
楚朱秀无声地咽下即将涌出眼眶的泪,她面无表情地听着黎娅说。
甜蜜的、轻浮的腔调,滑过她在不久前做过的梦境记忆碎片。
“她那么爱你们。那么爱。怎么这次,就不爱你们了呢?”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黎娅,认定“梦境”是已发生过一次的过去。
她已经有点疯到极致,伪装正常,终有暴露。
下一刻,黎娅咯咯笑了:
“还是说,她知道爱你们会死呢——”
楚朱秀无法忍耐,她落下泪,挂断电话。
她想到做梦后,她匆匆打给黎潼的那通电话。
正好是黎潼的工作时间,她没有拒绝陌生来电,电话一接起,黎潼了然,冷淡开口:“有事吗?”
她结结巴巴说起梦境。
黎潼发出一声介于嘲弄和怜悯之间的笑,她轻描淡写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楚朱秀想说自己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在,安然无恙着,健康地活着。
她还没能说出口。
黎潼不留余地,挂断电话。
第56章
嵘市碧空如洗, 万里无云,气候晴朗得像是被谁用布擦过一遍。
段暄山在厨房做早餐,进度已到末尾。
他听到卧室传来的动静, 唤了一声:“醒了吗?”
黎潼懒洋洋,拉长音调应和。
卧室房门的猫洞拱进来两只肥硕猫咪, 动作一致地跳上床边, 等待主人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