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去港城, 是李夕雾二十五岁生日。
李家大小姐的生日, 自然走奢靡之风, 宴请整个港城豪门圈。
远在南城的霍家,也收到了请柬。
霍起阳耿耿于怀往事,连在霍家都听不得粤语的人, 又怎么可能赏脸去港城?
李素问则是请不动。
最后, 是霍以南和霍南笙远赴港城。
港城人喜爱说粤语,霍以南能够从善如流地应对,但霍南笙不行,她只能进行些简单的粤语对话, 前提还是对方语速放慢。稍微说快些, 她就听不懂了。
生日宴开始后, 霍以南身边围了不少阿谀奉承的人, 他无暇照顾霍南笙。
隔着人群,他看了她一眼, 目光里带着担忧,霍南笙娇嗔味十足地朝他眨眨眼,用口型和他说:放心。
霍南笙人小,心大,她不认为在李家的地盘,还是李夕雾的生日宴,会有人对她动坏心思。
好歹是名流聚集的场合,大家都忙着交际应酬,没有人会管她一个小姑娘的。
霍南笙四处闲逛。
猝不及防,面前出现几个人,拦住她的去路。
“我听说,你是南城过来的?”那人年纪看着和霍以南差不多大,一脸风流姿容,眉眼里透着玩世不恭,“会说粤语吗?”
霍南笙面色平静:“不太会。”
“那我教你一句。”
“什么?”
他忽地俯身靠近她,距离拉近,鼻息间的热气盈在唇畔。
他笑得很恶劣,说了个词,霍南笙没听懂,但他边上的同伴听了,边笑边骂他。
骂人的话,霍南笙却是听懂了的。
他们骂他神经病,骂他连小姑娘都调戏。
“我叫商陆,你叫什么名字?”
“霍南笙。”
“真乖,”商陆问她,“是不是觉得这里很无聊?要不要跟我走?”
是询问语句,然而他的态度,带着不容置喙的拒绝。
面前几个男人把霍南笙围得死死的,霍南笙眉头微蹙,因是生日宴,暗地里保护她的保镖没进来打扰宴会的氛围。她就应该听霍以南的话,别离他太远的。
霍南笙掀了掀眼皮,淡声道:“好啊。”
他们像是早有预谋,从后门带她出去,出去后,还给她戴了眼罩。
神秘兮兮的。
一路引路,霍南笙没发出半点儿声响。
那个叫商陆的人打趣她,“这么乖啊。”
他用的是粤语,说得很慢,像在调情,霍南笙听懂了,但没回应。
走了没多久,霍南笙被放在一条椅子上。
眼罩摘下来,四处灯火通明,突如其来的亮光,使得她下意识地阖了阖眼。再睁眼后,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才发现,这儿是个小型赌场。
港城在此方面的业务非常发达,政府也允许赌博的存在。
商陆问她:“德.州扑.克,会吗?”
霍南笙:“不会。”
很显然,这回答令商陆大跌眼镜:“霍氏掌管着港城一半的赌场,你竟然不会德.州扑.克?”
霍南笙愣了下:“……赌场吗?”
她闻所未闻。
商陆手敲着桌面,几秒后,他问:“比大小,会吧?”
霍南笙点头。
商陆:“筹码对等,压多压少,由你决定。最后筹码输完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霍南笙似懂非懂:“你想让我,说服我哥哥帮你办事?”
商陆打了个响指:“真聪明。”
霍南笙扯了扯嘴角:“你可能误会了,我不干涉家里的生意,而且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应该也调查得很清楚,我和霍以南没有血缘关系,我不过是寄养在霍家的。”
“既然你和霍以南没有关系,那是生是死,他也不会在乎咯。”商陆不知从哪儿掏了一把小刀出来,利刃泛着锃亮的光,他随手扔在桌上。
“要不这样,输了的人,砍一只小拇指。”
周围一片叫好声。
霍南笙面色煞白,她紧咬牙关,“不能赌钱吗?”
商陆摇头:“是你说不赌钱的,那我只能和你赌命了。”
霍南笙想说“我哪有”,转念意识到,他想借她之口让霍以南帮忙,应该就是生意场上的事儿。
商陆欣赏着面前的小姑娘,脸很小,还没他手大,很漂亮,一看就是被娇养着长大的,乖乖女一个。和她那位不可一世的表姐李夕雾不一样,李夕雾不好威胁,不好欺负,但她看上去,就很好欺负。
“赌大小是吗?”她泛着水光的樱桃唇,翕动出笑来,潋滟生姿,“好,我和你赌。”
商陆很佩服她的勇气:“行。”
“别说我欺负你,我用一半筹码。”
“不用,就用全部的筹码,公平竞争。”
商陆饶有兴致地盯着霍南笙,“好一个公平竞争,行。”
与此同时,宴会厅里,霍以南发现了不对劲。
他莫名心慌,叫来李池柏,让他帮忙找霍南笙。
李池柏不甚在意:“估摸着溜哪儿玩了,也有可能回屋休息去了,你那妹妹不像我妹妹喜欢被人簇拥着,她喜欢安静。”
霍以南脸色很冷:“不会,她要是离开宴会厅,会知会我一声。她肯定出事了。”
“在我的地盘,她能出什么事儿?”
“李池柏。”面对他吊儿郎当的态度,霍以南忍无可忍,面无表情的脸更显寡冷,“霍氏在港城立足后,有多少人看我不爽,想毁了霍氏,你不知道吗?”
“……”
难得见他甩脸色,加之他说的话,李池柏也担忧了起来,“我让人去查监控,你别着急,霍以南,你先别急。”
-
“怎么办?你好像要输了。”
灼灼灯光下,霍南笙歪头,柔声笑着,打趣他,“要不你教我德.州扑.克的玩法,算了,你别教了,直接让她发牌,反正是输是赢,她会告诉我们答案。”
她,指的是发牌的荷官。
霍南笙的口气未免太嚣张了。
商陆也不知道怎么了,点儿背得要死,比大小就没怎么赢过。
“我不怕被你欺负,”霍南笙得寸进尺,“就德.州扑.克吧,反正不管怎样,你都赢不了。”
这话直接激怒了商陆。 商陆:“行。德.州扑.克,放心,我不会弄虚作假。”
霍南笙神情真挚,夸他:“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商陆:“……”
被人绑到这儿,还面临着断手指的风险,竟然能夸他是好人。商陆也真是服了。
还未等商陆说话,赌场的门被人推开。
霍南笙循声望去,“哥哥。”
霍以南平静地瞟了她一眼,见她周身完好,揉揉她的头发:“李夕雾四处找你,说是要你和她一块儿吹生日蜡烛,再不回去,可能就赶不上了。”
“可是我这边……”意识到他眼神里的训诫,霍南笙连忙改口,“那我和二表哥一起回去了。”
李池柏带着她离开了赌场。
李池柏松了口气:“不是,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霍南笙说:“商陆带我来的。”
李池柏头疼欲裂:“你知道商陆是什么人吗,你就跟他过来?”
“他姓商……四大家族里的商家吗?”
“真聪明,只不过他是商老头和外面的情儿生的,所以不管做得再好,商家人也不认可他。”李池柏耸耸肩,问她,“他是不是想找你,问霍以南要东西?”
霍南笙眨眨眼:“我不知道。”
正这时。
身后大门紧锁的赌场里。
发出沉闷的声响,惊起夜色里休息的栖鸟。
霍南笙浑身一颤,她有些懵:“刚刚的声音……是枪声吗?”
李池柏也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刚刚不是放烟花的声音吗?你看——”他抬头,手指向头顶的天空。
烟花绽放出璀璨的火花。
李夕雾的生日宴,年年都有烟花大会。
烟花大会宣告着李夕雾已经切完生日蛋糕,众人在外面,欣赏着花了两千万购置的烟花。估摸着,李夕雾找不到她,懒得等了。
霍南笙怀疑起自己:“是我听错了吗?”
李池柏:“当然是你听错了。”
失神间,霍南笙余光瞥到有人站在她身侧。
她偏头,霍以南低垂着眉眼,他手里拿着条消毒过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擦完手后,他将毛巾扔给身边的保镖,而后,眼睫里溢出温柔的笑来:“怎么了?”
霍南笙喃喃:“没什么。”
他们一起看完了持续半小时的烟花大会。
中途,李池柏悄然离开。
烟花大会结束后,霍以南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以后不要碰赌,知道吗?”
烟花的炸裂声犹在耳畔,霍南笙耳底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她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儿。
黄赌毒。
任意一样,都是被勒令禁止的。
以霍家的身份地位,想做什么都行。富贵迷人眼,总有人迷失在其中,霍以南耳提面命霍南笙,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
霍南笙无理可辩,轻声道:“对不起,哥哥,我错了。”
霍以南想要的无非就是她这句道歉:“下不为例。”
霍南笙咬了咬唇:“商陆他……”
霍以南眼帘一压一抬,稀松平常的语调,缓缓道:“他输了,按照你们说好的,他得付出代价。而且他还带坏我的妹妹,哥哥得给他点儿苦头尝尝,你说对不对?”
“……嗯。”
“笙笙,赌博这事儿,一旦沾上,便会上瘾。多少人因此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你不要碰也不能碰,明白吗?”
“我明白的,哥哥。”
霍南笙想问,商陆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吞吞吐吐许久,她还是没问出来。
后来,她无意间得知,商陆少了根手指,他脸上露出浮荡不羁的笑,不痛不痒的语气,说:“年轻时欺负了个小姑娘,为了告诫自己不能带坏小姑娘,亲手断的。”
他说话的姿态散漫,完全没人信他的真话。
霍南笙却知道,是真的。
霍以南不会动手的,他嫌干这种事儿脏了自己的手。
商陆无非是愿赌服输,付出代价,少了一根手指头。
所以。
霍以南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霍以南不信佛。
看似很简单的问题,结合前因后果,霍南笙应该尤为轻松地给出答案的。
但她没有。
霍以南这些年做事越发低调,偶尔惩治人,都是同一个原因。
那人招惹了霍南笙。
像商陆那样遭遇的,并不多。如商陆所言,要么赌钱,要么赌命。像商陆这样的狠人不多,大多还是连累了家族,导致家里的公司先后被霍氏使用恶意的商业手段,宣告破产。
霍南笙跟在他身边,看得多了,也看得淡了。
她不屑于算计人,是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好算计的。凡是欺负她的人,霍以南总会在对方身上讨回来,让对方感受到十倍、百倍的痛。
可霍南笙看到对方疼,她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回忆起上次疼痛,是多年前,霍起阳将霍以南拉入书房鞭打他,霍以南被打的血肉模糊,霍南笙哭得心都在滴血。
旁人的疼痛,她感知不到。
霍以南疼,她才会疼。
——“有的人信佛,是想要得到佛祖的原谅;有的人不信佛,作恶多端,仍死不悔改。”
四辆车陆续停在寺庙外,雨将下未下的阴暗时分,山雨欲来风满楼。
霍南笙望着远处,寺庙外墙是被时间冲刷过的暗黄色,黑色瓦砾透着庄重威严。潭拓寺每年一到伏天便闭寺,号称要修缮,实则是李素问要来这儿禅修,不喜被香客打扰。
周遭空寂无人,却无端令人感觉到压抑逼仄,喘不上气儿来。
霍南笙胸腔起伏,呼吸牵动着声带发出声响,她答非所问:“你不信佛,但我信。哥哥,我想,佛祖会原谅我们的,你说,对吗?”
她不是上述的那两类人,她是她口中的。
乞求得到神明庇佑的人。
霍以南唇角始终勾着若有似无得笑,闻言,他说:“我们又没有犯错,不需要佛祖原谅。”
第43章
潭拓寺寺内烟熏火燎, 莲花幡悬迎风而起。
昨夜这边下了场夜雨,地面湿漉漉的,泥沙混淆着落叶。穿着黄色僧服的僧人拿着扫帚正在打扫,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漠然地望过来一眼, 就收回视线。
鼎炉里青烟缭绕,香灰四处飘荡。
霍南笙接过僧侣递过来的香,走进佛殿内,在佛祖面前虔诚跪拜。
霍以南不信佛,站在殿外等霍南笙出来。他没等到霍南笙出来, 反而等到了穿着灰色袈裟的住持镜玄大师, 他慈祥微笑:“许久没见, 近来可好?”
霍以南淡笑:“挺好, 我母亲呢?”
“她在休息处等你。”
“跟我来吧。”
霍以南看了烟佛殿内,霍南笙也不知怎么,竟摇了一柱签, 找殿内坐着的大师解签去了。
殿外有保镖跟随, 霍以南安心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