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挡住了倾泻而下的月光,他的神情晦暗不清,只能瞥见他的双唇,微微抿紧。
她慢慢直起腰,脸一点一点往上移,想要弄清这人想法时,他登时后退了一步。
少年不再隐藏自己,仰起头,月光洒落在冷白的脸颊上,他缓缓将衣衫拢好,再绑上结,领口一丝不乱。
随后长指一收,将半湿未干的长发束起,用白绸缠了几圈,露出冷峻的侧脸轮廓。
一双墨瞳乌黑发亮,月色映进眸底,融成两点霜白,散发出一阵冷意。
余光深处,女孩桃红裙子被风掠起一角,散乱的额发微微翘起,清亮的眸子一直盯着他。
无论拾掇如何整齐,但心乱了,他喉结轻轻滚动,似乎把心里话咽下腹中。
纵使想要再看她一眼,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引玉剑沉默叫嚣一夜,长剑藏在鞘中,正无法抑制地颤动。
他稳住剑身,稳住心神。
无言半晌,临走前江冷星仅留下这样的几个字:“早点回去吧。”
嗓音淡然,毫无多余情绪。
田桃没辙,朝他离去方向喊道:“记得还钱奥。”
一阵烈风卷过,他踩着玉剑飞走,往山崖边而去,似乎有事要忙。
雪衣少年潇洒离去,迅速被茂枝挡住,田桃收回视线,心都在滴血。
修仙界第一大腿不让她抱了,少了一座大靠山,损失无比惨重。
唉,先教她几招仙法再绝交也不迟。
涂山尧放缓步伐,待少年离去后,才提着一盏灯笼走上前,暖黄微光洒在衣摆上,墨绿绣纹若隐若现。
“阿桃看起来不太开心。”
灯笼往上一提,照清女孩眉眼,俏丽的面容尽是愁容。
田桃叹了口气:“别提了。”
“是和江少侠有关吗?”
“你怎么知道?”
涂山尧笑了笑:“都写在脸上了。”
郁闷时,必须找个人吐槽。
田桃纠结半天,一吐为快:“你敢信吗,那家伙要和我绝交!”
四处无人,她宣泄般喊道,嗓音划破黑夜,几乎响彻整片竹林。
“如果是江少侠的话,一切皆有可能。”涂山尧侧了侧身,挡住吹来的凉风。
“做妖好失败,这么遭人嫌弃。”
她反省过自身,想不明白自己哪做错了,也可能是哪都错了。
江冷星吃错药般,忽冷忽热,一边不理她,一边又给她渡温。
“不会有人嫌弃阿桃的。”
田桃审视了他一眼:“你以后不会也这样吧。”
想到未来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也太惨了。
涂山尧长睫掀起,双眸灿若星辰:“只要阿桃不嫌弃我,此事就绝无可能。”
一字一句甚是郑重,言语温润,有种沁入心扉的力量感。
田桃吃下他画的大饼:“放心,我不像某人,不会随意抛弃朋友的。”
日后她四处周游,不愁没朋友,想通后,心底就不那么难受了。
二人共用一盏烛灯,闲聊着往回走,地上一双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田桃关切道:“对了,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她发现涂山尧神神秘秘,总是神出鬼没,但无一例外,除了吐血还是吐血,像挨了十顿揍。
涂山尧:“陈年旧疾罢了。”
“这么久还没好?”
“大概……好不了了。”
“好严重啊。”
“嗯。”
聊了几句后,一眨眼回到了妖舍,田桃推门而入之时,犹豫道:“要不我帮你瞅瞅。”
瞅瞅啥样的伤,嚯嚯人至今。
涂山尧手指在胸前划过,低低笑了一声:“不太方便。”
“切勿讳疾忌医。”
他笑意加深:“阿桃忘了,我本就是医修。”
随后逗弄她两句:“而阿桃贪吃爱睡,莫不是庸医。”
田桃啪的一声推开门:“我关心你,你还笑话我。”
正要踏入房门时,她又问了句:“白日让卿卿看看也行,她是丹修,帮你开点灵药。”
涂山尧手一抬,轻轻把她推进房内:“阿桃早点睡吧。”
她手抠住房门,不肯进去:“方法总要多多尝试嘛。”
要是这人有个好歹,多伤人心。
涂山尧欲要哄她入睡,终于松口:“不瞒阿桃,世间还有一法可治。”
田桃趴在门边看他:“什么法子?”
昏暗屋檐下,投进一缕月光,一双眼瞳十分明亮,单纯且天真,贴得近时,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
涂山尧向前一步,俯身去看她。
逆着月光,他的眼神肆无忌惮,从白白的小脸,一直望进她的血肉之中。
多么新鲜的灵魂。
难怪江冷星会凡心妄动,如今引玉剑颤鸣一夜,无声响遍层层山谷,又能压制多久。
不枉费他精心布局,稍微推一把,鱼儿便上饵了,但还欠点火候,就差最后一个饵。
只是……他不愿只将她作为棋子了。
下半夜困意来袭,田桃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强撑着问:“怎么不说话。”
涂山尧声音低缓,在她耳畔道:“阿桃会知道的。”
她实在熬不动了:“行吧,我先去睡了,帮我关下门。”
“好。”
轻微的吱呀一声,门轻轻关上。
今夜无眠的不止他一个,涂山尧并未走进隔壁妖舍,而是等在了院外。
在晨曦曙光将要撕开长夜时,一道白影御剑而归,灵巧跃至近前。
从竹林离开后,江冷星拿着净心镜去了崖边,一入夜,恶灵成群结队聚集。
其实等到次日处理并不算晚,他不过想去吹吹冷风,透透气罢了。
可这样似乎并不能平静内心。
瞥见院前树下的青衣时,他便知小桃妖已经睡了,心里惦记的那点灵石,不至于让她彻夜失眠。
涂山尧有话要与他讲,正好,他也有几句话要问,不如今夜都解决了。
相比于少年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涂山尧显得游刃有余,似笑非笑,神情散漫。
“你见我与阿桃亲近,定是怀疑我身份,猜测颇多,是或不是?”
都是明白人,有些话就不必云里雾里,聊得透彻些,免得浪费时间。
江冷星提着剑走近,声音冷冽干脆:“是。”
从幻幽林初见时,他便有所怀疑,此人太能挑拨情绪,甚至能比他提前洞察他的心意。
换个方式说,若是无涂山尧的出现,他兴许要晚点意识到,自己正裂开缝隙的道心。
若不是察觉不到这人身上的邪气,否则绝不可能留他至此。
涂山尧不轻不重的声调响起:“我说我要她,你信吗?”
随后笑意在唇角弥漫,似有若无的冷厉闪过眼底,长眸睨向少年,反问道:“难道你不想么?”
轻佻的话语倏地挑拨出怒火,暗夜寒星般的眼眸迸出冷意,少年手腕一转,长剑出鞘。
“注意你的分寸。”
声音远比手中的剑要凌厉。
她并非是颗桃子,随意被提及在口中,要与不要,岂能由旁人肖想。
果然还是年轻气盛,稍微放一放饵料,自己就上钩了。
剑刃抵在喉间,涂山尧两指挑起长剑,撇到一旁:“你是不信,还是不乐意听我说这些?”
“若你不信,我可自证我心。”
话毕,他目光一转,落在少年手中的净心镜上,其意不言而喻。
此镜不仅可以净化邪念,亦可照出生灵内心深处最渴望之事,无异于信仰般的存在。
江冷星确实不信他,不只因为小桃妖,还有他一直留在众人身边的动机,处处可疑。
长指一挑,净心镜浮于半空,古老的雕花十分精致,灵光熠熠,唯有镜面一团模糊。
涂山尧走到镜前,指尖凝出一抹淡青灵息,食指一点,注入到镜面之中。
夜出奇的静,仿佛能听见灵器变幻的声韵,微芒浮于上方,澄澈的镜面一点点展露。
镜中先是浮现出周围景象,妖舍院门前,种着两棵树,树叶稀疏,随风摇晃。
但随着灵息的涌入,镜面荡漾起一点涟漪,倏地闪现一抹桃花色,颜色晕开后,闯入画面的竟是一张妍丽多姿的脸。
这张面容,二人再熟悉不过。
镜中女孩或笑、或嗔、或怒,极其生动自然,皆是日常的点点滴滴,就连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捕捉到了。
涂山尧眼底浮现柔意,望着镜中之人,而后瞥向少年,嗤笑道:“江少侠可对结果满意?”
净心镜又名明心镜,可照世间万物,探知人穷极一生所要追求之物。
甚至,为此可付出性命。
此镜绝不可能撒谎,涂山尧毕生所求竟是小桃妖。
江冷星内心猛然一颤,久久难以平静,略微失神后,握着剑的手顿感无力,缓缓放下。
第一感觉并非嫉妒,而是酸涩。
和涂山尧对小桃妖情谊相比,自己那一点卑微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在他迟疑不定时,早已有人情根深种。
他一时竟无法给心里的感觉做定义,太过渺小,权衡利弊,十分不耻。
“江少侠不如也自证一番。”涂山尧万分满意少年此刻神情,茫然而不知所措。
“好让在下见识一下,传言中的玉剑修士,道心究竟有多坚不可摧。”
江冷星静默半晌,将净心镜收了起来,眼底满是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涂山尧唇角扬起,瞥向他手中剑:“你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所求为何?”
在踏入院门时,少年脚步一顿:“与你无关。”
与他无关吗?
涂山尧笑而不语,能不能赢下这场赌局,立于不败之地,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第078章 躲他
前夜皓月当空, 今日却并非晴空万里,山崖之上聚集成团的阴云,嚎叫声滔滔不绝。
田桃躺在床上, 翻了几个身后,愣是被吵得睡不着觉,只好一脸怨气地爬起来。
一推开门, 她就看见陆师弟坐在院子里,正垂着脑袋,聚精会神阅览书卷。
“起这么早?”
陆师弟读得认真,未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猛地被吓了一跳, 连同手中卷轴抖了三抖。
他一抬头, 就瞥见一张古灵精怪的脸:“一寸光阴一寸金, 时辰不早了。”
说话间, 他双瞳不自觉睁大,扫过女孩眉眼,随即向后仰去:“桃师妹, 你的眼圈……”
“你直说。”
“你自己看吧。”
陆师弟掏出铜镜对准她的脸。
田桃弯腰对镜照去, 待看清自己脸后,迷蒙睡意霎时一干二净。
眼睑下两个硕大的黑圆圈极其醒目,乌黑发青,仿佛熬了三个通宵未眠。
清醒一瞬, 她揉着太阳穴:“小场面, 别惊讶。”
昨夜江冷星泡澡泡到子时, 她回到妖舍时, 昏昏欲睡,月亮都要下晚班了, 眼圈不黑才怪。
陆师弟收好书卷,唇角上扬:“桃师妹昨夜去找江师兄了?”
“是啊。”
“你们和好了?”
田桃食指按摩着眼眶:“没呢。”
陆师弟脸上笑容僵住:“啊,怎么回事?”
说起此事她就气,江冷星真是太难伺候,素日惯着他了般,莫名其妙就不理人。
“能怎么回事,人家不想搭理我了呗。”
男主的心事她确实猜不透,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她昨夜绝不会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陆师弟叹气道:“大概师兄他近日诸事繁忙,因而疏忽了桃师妹。”
“打住,你可别向着他了,他那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哪考虑过别人感受。”
“师兄他并非如此。”
瞧陆师弟维护他的样子,比她还傻,他江冷星就这么金贵,说一两句都不行么。
“我说错了吗,”田桃掰着手指,细数罪状,“他嘴巴撬不开,搁这装酷啊,随便干点小事就能惹到他……”
陆师弟瞥向她身后,提醒道:“……桃师妹别说了。”
他异常后悔,此事就该躲起来问的,毕竟说人坏话,最容易被人听到。
“我偏要说,他那倔脾气,驴都比他懂事……”
田桃此时仍未察觉异样,越说越起劲,真是一天一夜都吐槽不完。
“桃师妹!”
陆师弟大惊失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她衣袖,真想找块布来堵住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