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从目前江晦的行为可以看出,他绝不是任人欺辱的怯懦性格,可他方才为何要一声不吭地承受鞭打,甚至选择装晕而非反抗。
短暂的失神后,衣落落意识到残酷的问题正摆在眼前:如果你无缘无故来到一个陌生世界,你的意识寄居于一个饰演双面人设的狠人的身体中,你并不具备对这具身体操控权,这时你又能做些什么?或者说,应该做些什么?
操纵这次“意识寄生”的始作俑者并没有贴心地为衣落落献上行动指南,从不停滞的陌生世界也不会为她留下思考时间。
江晦割下被腐蚀的血肉后并没有立即包扎,而是再次起身,推开木屋的后门来到后院。顺着小径没走上几步就可看见一片蒸腾的水汽,衣落落听见“咕咚咕咚”的水声,紧接着一处温泉映入眼帘。
温泉中水波翻涌,昭示着泉水具有颇高的温度。江晦熟练地在温泉边设好屏障,而后将手伸进泉水之中轻轻触了触。
衣落落望着澄澈的泉水,有一瞬间的错愕。
可没等她缓过神,耳边就传来撕裂衣帛的声音。江晦利落地撕下身上剩余的衣物,三两步迈进滚烫的水里。入水的肌肤瞬间变得通红,背部伤口触及到热水的一瞬间,他身体猛的一颤。
衣落落感受不到堪称恐怖的水温和伤口遇水带来的剧痛,好似有一个隐形的屏障将其区隔。但她已没有更多的精力来思考这件事,或者说......她已经暂时处于大脑宕机状态。
大片裸露的白皙肌肤猝不及防闯入眼帘,温泉上方的水雾简直毫无遮挡作用,可将少年线条优美的完整身躯一览无余。
巨大而清晰的水镜幻化而出,悬在温泉的上方。江晦微侧着头查看背部的伤口,甚至伸出手指在伤口处用力戳了戳。衣落落这才发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原本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竟已全部愈合!白皙的后背光洁如初,看不到半点痕迹。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惊呼出声。这种景象太过奇特,已超出她的认知。这是泉水的治愈功能,还是身体的自愈?
江晦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接着转过头,开始清洁身上其余的部分。
一些衣落落不想面对但又必须面对的事情发生了。
江晦的动作相当细致,衣落落却只觉度日如年。如果她的身体依旧存在,恐怕脸颊早已红得发烫。她拼命试图闭上眼睛,可最终只是徒劳。
衣落落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屏住呼吸硬着头皮看下去。可当视线聚焦在某个无法规避的器官上时,她积攒的勇气瞬间以可怕的速度快速流失。当“自己”伸出手与其触碰的时候,残余的可怜勇气值更是一无所剩。
她虽然感受不到具体的触感,但却能清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血液一瞬间全部冲向头顶,衣落落尴尬地简直如同万蚁噬心,终于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惊慌短促的——
“救命!”
*
“什么人!”少年的冷喝如惊雷在耳边炸响,衣落落被吓得猛地一颤,后知后觉意识到江晦竟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火速抿起嘴巴做一只安静的蚌壳试图蒙混过关,但显然江晦并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江晦并没有从水中贸然起身,
竹林深处无比静谧,灵力悄无声息地凝结成一张网覆盖至这片区域。几息过后,江晦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没有探查到任何人。
身负妖族血脉,他会比寻常人修拥有更强、更敏感的危险感知能力。他在清醒的时候从不会听错或看错任何东西——即使对方具有比他还高的功阶。
他的灵力网捕捉到泥土下竹林生长的声音,捕捉到草丛与树林中的虫鸟鸣叫,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其他山峰上弟子热闹的交谈欢笑。
可他周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方才的声音出现的怪异且短暂,仿佛只是灵台动荡产生的幻觉。
难道是传音入密?
江晦暗自思忖,传音入密具有一定的距离限制,能从更远的地方传音到这里,对方只可能具有磅礴强大的灵力,怎么可能给一个低微卑贱的半妖发出求救信号?
江晦并未从温泉中出来,他的背脊攀上细密的薄汗,绷紧的身体紧贴着池壁,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似乎随时准备给暗中的人致命一击。
他竭力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与强烈的杀意,唇角噙起熨帖的轻笑,开口时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关心:“姑娘可否遇到困难,是否需要江某帮助?只是江某现下有所不便,姑娘可前往竹林木屋中短暂一避。”
如果衣落落没有在水镜中窥见江晦幽深沉郁的眼底,没有感受到手中攥着的以水凝结的冰刃,她或许真的会以为江晦是一位关心同门的好弟子。
她焦躁地理着乱成一团的思绪,在思考要不要自杀式地暴露自己。她如今只是一个寄居于他人身体中的意识体,她共享江晦的视觉与听觉,完全是依附于他人而存在的附庸。她迫切需要汲取关于这个世界的许多知识,而江晦是她与这个世界间最好的中介。
继续隐藏或许可以拖延一些时日,可如果想要查明这一切的原因,就必须进行一些必要的冒险。
衣落落深吸一口气,而后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
她感受到少年瞬间急促的呼吸,同样面临未知的江晦似乎和她有着类似的焦虑,而这是初临新世界就拥有死亡开局的衣落落的唯一的安慰。
“你是江晦。”衣落落轻声唤道。
“噢?”江晦一怔,手指轻轻敲击这池壁,嗓音轻柔:“姑娘似乎对江某颇为熟悉,只是姑娘声音有些陌生,不像是定云宗弟子。”
“我的确不是。”衣落落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看见你今日被人鞭打,而后故意装晕。”
“我看见你故意在那人鞋上留下血迹。”
“我看见你的伤口可以快速自愈。”
江晦的下颌绷得很紧,脸上的笑意随着衣落落的话消散得一干二净。双眸一点一点变冷,杀意喷薄而出,厚重澎湃的灵力瞬间将整个竹林深处笼罩。
“你是谁?”江晦声音冷冽:“谁派你来的?”
“何必非要给我安一个主人呢?”衣落落道:“我不过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户罢了。”
她感受到少年在对这一区域持续的搜查,感受到身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流逝,适时提醒道:“你看不见我的。”
江晦眼底仿若结了冰,一言不发,杀意几乎压制不住。
衣落落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话,有点无奈地补充道:“再怎么探查四周也没用,别找了。”
她感受到体内流逝愈发快速的灵力,索性破罐子破摔,直言道:“江晦,我就在你身体里。”
*
衣落落很好奇江晦的反应。她设想过惊诧、难以置信、愤怒等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可少年闻言只是长睫轻颤,竟低声笑了。
“你的意思是你正处于我的灵台,借我之眼、我之耳看到了这些?”
“是。”
“笑话”,江晦轻嗤道:“灵台寄生早就被证明不过是万年前流传的谣言,历代人试图尝试却从未成功过,饶是如今的三圣也无法做到。”
“姑娘,我不知你想要做什么,但想要故弄玄虚至少也要选个妥帖些的理由。”
“你今日潜藏在我身边观察这么多,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个世界还真有灵台寄生这种东西?!衣落落从江晦口中得到新的信息,看来自己目前的状态,确实和这里有关。
可江晦居然不信她。
衣落落连自己情况都不太清楚,更是对这个陌生世界一窍不通,根本难以清晰解释眼下情境。少年手中的利刃已经蓄势待发,若是一番输出惊扰到他人,恐怕对自己更加不利。
衣落落大脑快速思考,而后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你左侧的大腿根上有一颗痣!”
江晦身体猛地一颤,灵力逸散,连手上的冰刃也重新化为水汇进池水之中。
温泉池水雾缭绕,除了坐在池中的本人,周围人难以看清其中情境,更不用说水下的场景。除非观察者钻进水里,不然不可能看见这等“细节”。
江晦不是说她在骗人吗,那她就让他知道自己这个骗子还知道什么!
见江晦并没有说话,衣落落便持续输出。
“你皮肤很白。而且白得很均匀。”
“你有八块腹肌。”
“胸肌看着也挺不错。”
江晦灵气早就紊乱得一塌糊涂,逸散的灵力将池中的水波惊扰,漾出更为纷繁的波纹。
衣落落仍然在喋喋不休。
“你小腹处纹着一个......太阳?”
“你尾巴骨那里好像和寻常人长得也不太一样。”
衣落落顶着不存在的红脸,为这段话加上最刺激的一剂猛药——
“但与你发育良好的身材比,你的某个地方看起来有些稚嫩。”
“不过不要伤心,或许你的天赋并不在此。”
她古怪地停顿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没有那么遗憾惋惜,反问道:“你觉得呢?”
第3章 她在赌
少年的脸、耳垂红得滴血,连脖子和身体上都染上了一层粉色。素来镇静从容的脸上写满失措,他猛地闭上双眼,异常慌乱地从水里跳出来找出衣服换上,赤足踩在鹅卵石上险些摔倒。衣落落清楚看见,他连系衣服带子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小心点啊,不要摔倒,不然白皙肌肤上青青紫紫的多不好看。”衣落落体贴提醒道:“还有啊,这衣服要好好穿,不然大半个胸口露在外面容易着凉。”
“你闭嘴!”
江晦手上动作飞快,可素来听话的衣带此时却不知怎么总是系不好。他暗骂一声,索性提聚灵气迅速冲回屋中,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后才终于睁开双眼。
重新得见光明的衣落落神清气爽,她看见少年垂落的长发没来得及擦干,湿漉漉地垂在被子上,洇湿成一团团的水痕。
“现在,还觉得我在骗你吗?”衣落落一边打量着陌生的卧房,一边问道。
这是许多年后,江晦再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出现问题。且不说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只她那一句“小腹处有一太阳图案”就已让他对衣落落的话信了七八分。那处是他不为人知秘辛的一部分,连他的师父都不曾见过。
“你到底是谁?”江晦手不自觉攥紧被褥,咬牙切齿道:“你想要什么?”
衣落落满意地看到他们之间的交谈终于走上正轨,思考片刻回应道:“你可以称呼我衣落落,衣服的衣,降落的落。”
“至于我的身份,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我是灵台寄居这一传言的狂热追捧者,想要亲自再次验证这一传闻;或许我是某个天赋异禀的天才,无师自通掌握了新的功法。”
“我之前应该是遭遇了什么,醒来之后发现在你灵台之中,并丢失了记忆。如果不是目睹之前那场鞭打,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现在得知的信息匮乏,行动也极受限制,这也是我主动向你坦白的原因之一。你是我暂时的身体宿主,我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关心你的生活,也不在乎你的什么秘密,我目前只想要做一件事。”
“离开你的身体。”
江晦安静地听着衣落落这段“颇具诚意”的自我坦白,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床上的少年长发披散,容貌盛极,好似海中摄人心魄的海妖,可脸上却是冰冷的沉郁。他进入卧房的时候遮掩住墙侧悬挂的水镜,使得衣落落无法再窥见他的神色。
他沉默地思考着这段话,久久没有开口。
衣落落感觉自己在对着空气讲话,进行一场自言自语的疯狂表演。她隐瞒了自己可能来自其他世界的这一情况,给自己身份一些精心设计的引导性包装。
她探查不到江晦目前的神色与状态,这让她不禁有些焦躁。
“我想,至少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不想停留在你的身体里,你也不希望有别人介入你的生活,了解你的各种秘密。”衣落落再次开口道:“如果我们能够合作,这是双赢。”
这次江晦没有再沉默,衣落落听见少年清湛的嗓音,好似珠玉落于玉盘:“你现在处于我的......身体中,可以感受到什么?”
“目前我只能共享你的视觉和听觉。”
不过未来可就不一定了,衣落落暗想,就好比升级打怪,不也会随着时间得到些其他的好处。
她清楚现在处于完全的劣势,唯一的依仗就是获得的关于江晦的零星秘密。可若是江晦寻到将她就地处理的方式,自己这些所谓的依仗也就不值一提了。
她在赌。
赌江晦暂时拿她没有办法。
赌她会寻到自己新的依仗。
“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的提议,因为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不是么。”逆境似乎总会激发人的潜力,衣落落借江晦之眼,利用极快的时间扫视了一圈卧房,瞥见桌案上放着本摊开的书册。
书册上画着的正是今日鞭打江晦的少女。画像旁边写着她的名字“许妍”,并用红笔圈了一个圈,标注着【可行动】。
“许妍,是你现在的目标吗?”
*
竹林深处的清晨和衣落落想的不太一样。木屋与竹林有一段距离,日光不会受到竹叶的遮挡,而是完整倾泻而下,将此处笼罩在金色的温暖中。
昨夜衣落落说完最后一句话,江晦没有再回应。少年垂下眼睫,在床上静坐了一整晚。分布在空气中的零零散散的灵力无声无息涌入他的体内,部分蒸腾而上将他的长发自觉烘干。
衣落落没有再开口,一来这件事确实难以抉择,二来......昨日她或许狠狠“践踏”了少年的自尊心。
她不介意贴心地等上一等。
衣落落现在更为好奇的是,江晦准备对那个挥舞鞭子的变态大小姐做些什么。
江晦起身的第一件事,是随手找了把利刃将身后的伤口重新划破。虽然伤口不深,但看着还是颇为吓人。他胡乱地将伤口包扎好,渗出的鲜血瞬间将纱布染红。不过这次他的伤口没有像昨日一样愈合,衣落落推测这种伤口自愈可能和水有关。
他并没有可以避讳衣落落,或许对她的提议有所松动。
修炼之人无需食五谷,江晦简单洗漱后换好定云宗弟子袍,驱剑前往主峰云山。衣落落发现,江晦这把剑和昨日看见的长鞭简直是云泥之别。剑身简朴灰暗,甚至几处还有缺口。剑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木头,没有刻上一星半点的花纹。
江晦的日子竟然这么艰苦吗?衣落落心中疑惑,可她看木屋中的照明珍珠又大又圆,应该值不少钱,屋中的其他装潢也颇为雅致,至少看着和这把颇显破败的剑没什么关系。
但两人目前还不甚熟悉,加上昨日的尴尬对话,衣落落也没好意思开口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