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也不响,这冷不丁一响,真有点儿一鸣惊人的架势。
林秀娥接起电话,对方是个有口音的男人。
他张嘴就来,语气挺横,声音大到话筒外都听见了:“俺找林淮北!”
林秀娥没反应过来,张口就要喊淮北进来听电话:“淮……”
正赖在财务室签字兼吃会计零食的周楠尔瞬间表现出他上辈子当过猫的闪电反应!
周楠尔不由分说把电话抢了过来,他懒洋洋地问:“谁啊?”
对方男子理直气壮:“俺找林淮北!俺是她男人!我告诉你们,别藏着她!她是俺三十万买来领过证的!她活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
因为周楠尔开了免提,财务室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大伙儿脸色都变了!大伙儿先是齐刷刷地瞪着老板,然后齐刷刷扭头看外面的林淮北。
周老板脑子当时可是量子计算级别的信息处理,他张嘴就来:“我们这儿就没有林淮北!”
对方特横:“呸!她爹妈说她在你这儿打工!把俺老婆交出来!俺知道你们公司在哪儿!”
周楠尔冷笑:“交人?我还让你赔钱呢!你婆娘在老子这儿没干几天就出了车祸!老子给她交了十万块钱医疗费!结果他们家屁也没给老子就把人拐跑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几个月也没上班!我找林淮北家里人还找不到呢!正好你撞上来!咱俩上法院去!”
那人脱口而出:“胡扯!啥没上班?俺就在你公司门口堵她!她上班了!”
周楠尔闻听此言,立刻朝周边儿会计们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
财务人员飞身扑出,冲出去给同事们通风报信儿!
这帮平常就顶着梁山昵称的编辑们知道世间还有这等这邪事儿,他们哪能袖手旁观?一帮近视眼的知识分子立刻行动起来了!有的去窗台踅摸!有的去门口张望!
林秀娥不由分说把还在状况外的林淮北拽进了财务室,死死按在一个旮旯!
经过简短的部署,昵称“四舍五入一丈青”的李玉琪已经大模大样开着手机摄像头飞出去,给大伙儿当有人侦察机了!
“立地太碎软小二”阮编辑在屋子里远程视频连线负责当技术支援。
他们网站前些日子集中做了一批刑侦题材IP,日夜审稿给编辑们的侦查和反侦察能力打下了夯实的基础。不得不说:艺多不压身!看书没坏处!
周楠尔还在跟对方周旋:“来啊!在门口儿算怎么回事儿!有种你进来找你老婆!你可别走!老子跟你打官司去!把医药费还给我!”
对方男子嘴也硬:“她明明上班了!俺看见了!俺找老婆光明正大!”
林淮北一瞬间听出那是樊贵的声音。她吓得脸色苍白,几乎惊叫出声。
林秀娥不由分说摁住了她的嘴!
林淮北就听老板接着说:“你别诈我!我可好几个月没看见她了!你能把她找出来我巴不得呢!要不这样儿,你不是在我们公司附近吗?咱俩手拉手报警去!要不然我报警!让警官帮你找老婆!”
对方一听报警,本能含糊:“你,你别拿警察吓唬俺!俺光脚不怕穿鞋的!有本事你让那婆娘一辈子别出门!别下楼!”
就在这时,阮编辑悄悄地溜进了财务室,她把笔记本电脑抱给林淮北看,用口型问:“淮北,你看是这个人不是?”
林淮北面无人色地看着屏幕。
李玉琪拍到了公司正门不远处一个打电话的男人,淮北颤巍巍点头:“就……就是……”
阮编辑噼里啪啦地打字:确认目标!小李干得好!
李玉琪在外面怯生生地回了一句话:“小阮,干得好之后,我该怎么办呢?”
阮编辑眨眨眼:“你猜怎么着?我也不知道!”
下午两点,郑扶苏刚把车停在淮北公司门口,就见乌泱乌泱一群编辑从办公楼里一窝蜂地冲了出来。为首的好像是淮北的老板周楠尔!
郑扶苏还没明白过来,他们一互联网出版公司怎么突然开启了釜山模式?一个女孩儿已经趁乱钻进了他的车里。而且女孩儿一钻进来就伏在他的副驾驶座椅上紧紧蜷缩。
女孩儿窈窕,缩在那儿就是毛茸茸的一团,让郑扶苏不禁想到:聊斋里为避豺狗而缩入书生怀袖的诱人狐狸……
那个毛茸茸的女孩儿当然是林淮北。她新买了件儿红褐色的毛衣,再配上他送给她的大围巾,很像条有漂亮尾巴的可爱狐狸。
郑扶苏没来由地笑了。
本来,郑扶苏这回来接林淮北有些放不下脸,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开头儿跟她说话好?十分为难!说硬了,他怕她误会做了别人的替身;说软了……这一回再世重逢,他不想再那样卑微地和她相处……上辈子就是他太纵着她!
谁知道准备了千言万语,今天的淮北把郑扶苏直接给整笑了:“干嘛呢?你这样趴着怎么系安全带?”
林淮北背对窗外,瑟瑟发抖:“有人……有人要抓走我……”
郑扶苏不可思议:“北北,你是不是上班儿累出幻觉了?还有周楠尔他们干嘛呢?你们是团建呢?还是抽风呢?”
林淮北惶急地抬起脸,害怕得牙关打颤:“是老板他们把我夹在人堆里裹出来的,让我求你赶快带我走的!老家那个买我的男人来了!他说他是我丈夫!要抓我回去生孩子!我不想去!郑扶苏,我求求你,求求你带我离开这儿!”
郑扶苏闻言脸色铁青:“胡扯!他怎么可能是你丈夫?!他凭什么是你丈夫!?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我面前管叫别人丈夫!听到了没?”
林淮北抬头看看对面儿,她泪珠滚滚:“郑扶苏!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救救我!他来抓我了!我不要回去!我死也不要跟他回去!救救我,求你了……”
郑扶苏抬眼,只见一个壮汉晃里晃荡地往这边儿走过来,他向每一辆停住的车里张望,看来是在找人。虽然不认识,但是郑扶苏看见他就恨得牙痒痒。
现在这个距离,一脚油门冲出去,他能撞死这个男人。郑扶苏有这个冲动!但他克制住了。他不能坐牢,如果他坐牢,她就更难了。她不能没有他的……
两分钟后,当那个壮汉俯身看向梅赛德斯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正兴致勃勃地伏在副驾驶座那半裸女子的身上。似乎是察觉了被外人打扰,那男人猛然用外套罩住了身下女孩儿的头脸身子,他回头咒骂:“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戳瞎你的眼!”
樊贵意犹未尽地又盯了两眼,衣下的女人正在哆嗦。
他艳羡地啐了一口:“狐狸精!”然后去找下一辆车了。
郑扶苏目送樊贵走远,启动车子离去。
用余光瞥着隐在他衣下啜泣的雪白女子,他不禁疼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第十四章 田螺仙子
那天郑扶苏一路开车,林淮北一路掉泪。她哭也不出声,只是好压抑地啜泣。林淮北当时特别绝望,她这辈子没这么绝望过。今天之前,她一直傻乎乎地认为只要从老家跑出来,只要融入现代社会,她就是安全的!可是樊贵居然能追到这里!他都找到她上班的公司了!
他自称是她合法的丈夫!那她要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死了躲他么?她车祸大难不死,难道是要为樊贵自杀的么?她不甘心!
林淮北一边哭一边飞快地整理好了衣裳,然后眼泪就更加扑簌簌地掉,一双眼睛很快哭红了,委屈又可怜。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心惊:再说这个来历不明郑扶苏!他是今天救了她没错儿,可他救她的这方式……怎么这么……
是不是有点儿趁人之危呢?
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林淮北觉得空前无力,可如果不是他帮忙,她今天还真没办法顺利脱身!他怎么能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从一个汤锅里跳到另外一个汤锅里的螃蟹……
狠狠地擦一把眼泪,林淮北自己都嫌自己窝囊,可事到如今……她该怎么办啊……
轻轻瞟了郑扶苏一眼,他只是默默地在开车,一言不发的。
这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可林淮北就是觉得他心眼儿深沉,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难道现在她只能指望他是个好人了么?
她毫无把握,也不太敢吧自己的后半辈子寄在个陌生人身上。
她并不知道,郑扶苏现在是下了狠心不搭理她。
郑扶苏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他想:带她躲开樊贵的法子不只那一个,那也不是最好的一个。但他就这么干了,他亲她的时候,她吓坏了,一直抖。好吧,他承认:他其实挺想欺负她的,趁她之危,就很过瘾!原来趁人之危这么过瘾的,怪不得她家一直拿捏他的把柄。
这算不算天道好轮回呢?他知道,按套路他该哄哄她,女孩儿家才好下台。但他就是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他不想让她下台,他想让她对他死心塌地。
他想让她知道,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给她庇护的人!
这对他很重要!非常重要!毕竟他已经吃了她半辈子的亏!
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郑扶苏对自己发着狠儿:老天爷肯重开一局大概用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运气!这一回,这一回,他绝对不能让事情脱离掌握!
郑扶苏车停到了某家医院,那是家很高档的私立医院,收费很贵,病人很少。能同时保障患者隐私和治疗成果的烧钱地儿。
郑扶苏轻声吩咐:“不要哭了。把眼睛哭肿了就不好了。”说着,他体贴地递给她湿巾。
林淮北无声接过,她在车里稳了一会儿情绪,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大概恢复了凝脂样皮,才缓缓推门下车。她下意识地保护着自己,不想让别人看出她崩溃过,这举止很闺秀。
郑扶苏心中冷笑:闺秀又如何?当闺秀也得上这世道的贼船。定义闺秀的那帮人大概率就是想从她们身上占便宜家伙。这道理四海皆准,且男女皆宜。只不过规训闺秀的是男人,规训男人的……大概是钱吧……
唉,众生皆苦啊。
诊疗室非常安静,环境很好,温湿度合宜,花瓶里还有含苞待放的娇滴玫瑰呢。
林淮北没想到,这次看病阵仗比她想的大:她刚进门儿,就有三个大夫两个护士严阵以待。大夫们都很和蔼,护士们都很可亲。他们翻阅着手里的资料,详细地问了她许多问题,事无巨细,细致到林淮北觉得这有点儿像心理咨询。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奇怪,她做过心理咨询的么?
林淮北茫然地看向郑扶苏,她刚刚还生他的气,讨厌他趁机轻薄自己,可现在被孤立在陌生无助的地方,她只好求援地看着他。
她就见郑扶苏向自己温柔微笑:“北北乖!没关系的,医生是在帮你。”
林淮北吸了口气,垂头继续回答医生们的问题,虽然她不喜欢这样。但是她下意识地听郑扶苏的话。
然后,医生们就离开了办公桌商量着什么。很快,郑扶苏也加入了他们。他们的声音很低,好像压根儿不想让她了解自己的病情。
桌上放着几份资料,林淮北的眼睛飞快扫过:那是她车祸受伤住院的病例资料。
林淮北十分讶异:他怎么会有我的病例呢?
郑扶苏似乎察觉了,他笑着回头,对她解释:“现在病例是联网的。你不知道么?”
林淮北完全不明白:“可我没带医保卡啊!他们是怎么联的网?”
郑扶苏些微语塞,一个看着就激灵的大夫打个圆场:“林小姐,你该去跟护士小姐去做核磁共振了。剩下的事情我们回来再谈好不好?”
旋即,就有漂亮的护士小姐扶起林淮北带她去做检查。她们的动作温柔坚定,带着一点点的不容置疑,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行为认知能力,完全不能为自己负责。
被护士小姐牵着手从屋里领出去的时候,林淮北可怜兮兮地回头看向郑扶苏:她不喜欢被护士们带走。
郑扶苏站在诊疗室的窗前,笑着朝她挥挥手,那意思让她好好地去。
然后她就好好地去了,有一点点的鬼使神差,她觉得自己下意识地愿意听郑扶苏的。
这个人好奇怪啊,他好像有魔法。
想到这里,林淮北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就看见了:初冬暖阳透过郑扶苏身后的巨大玻璃照射进来,随着她越走越远,逆光里的男人在她视野里逐渐模糊,慢慢变成黑金剪影,那剪影自带朦胧光晕。
他像个神,也像个梦。
林淮北恍惚了一下儿:逆光,剪影,模糊的眉目,尖尖的下颌,有个少年在俯视她,对她笑得很甜。
她脱口而出:“扶苏哥哥!”
许是这声叫得太响,许是这句毫无来由。
林淮北觉得大夫护士们莫名所以地先看看自己,再看看郑扶苏。他们显然不知道她俩的关系。
倒是郑扶苏脸色陡变,他大步向她走来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你说什么?嗯?你刚才说什么?”
迈出了光圈,他就不再是剪影,也不像神仙!
他瞪着她的眼睛,目光冷冽,有点儿吓人!
淮北本能恐惧,她用力摇头:“不……我不知道……你放开我!”
察觉了医生们古怪的眼光,郑扶苏轻轻地放开了林淮北,他的目光逐渐恢复了柔和,他甚至爱怜地伸手捋一捋她的长发:“不用那么客气地叫我。叫我扶苏就可以了。知道了吗?”
林淮北觉得郑扶苏修长的手指,在她耳后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他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近乎蛊惑:“来啊,北北,叫我,叫我扶苏。”
他用一个极亲昵的姿势扶着她,他的手指很轻,可她就是莫名晕眩、甚至有点儿恶心。
她下意识地扶着他的胳膊,低声讷讷:“扶……扶苏……”
郑扶苏有些满意,他亲手把她交给了护士小姐,吩咐:“带她去吧,她会乖的。”
林淮北失魂落魄地跟护士离开诊疗室,柔顺到她好像已经忘记刚才那些疑问了。
前来会诊的心理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郑扶苏,郑扶苏满脸无辜地朝他耸耸肩。
送走了病人,就是医生对家属说知心话的时候。其实是不是家属并不重要,反而付钱的监护人更被殷勤款待。三百六十行,行行要吃饭。郑扶苏很舒适地坐在诊疗室沙发上,等着大夫们开口,那神情活脱像等着听下属们的述职报告。他做了锦华实业多年CEO,身上自带三分颐指气使,配上这副昆山白玉的面孔,无端就做派清贵了起来。
仿佛芝兰玉树,其实毫无道理。
神经外科主任觉得这次会诊自己能做的有限。对着这么一个思维清晰、能说能走的病人,其实不用做脑核磁,他也能判断出她至少没有脑水肿、脑积液和严重的脑出血。看过她的病例,将近四个月前的颅骨损伤虽然导致了颅脑出血,好在出血量不大,术后恢复得不错,即便还有细微血块没吸收完全,也不值得冒险再开刀,等她自己吸收就好了么。
神经外科医生说:“她想不起来事情、头晕、头疼,应该是脑震荡后遗症,这个没什么好办法治疗,只能慢慢等了。而且根据我们的经验,随着时间的流失,她想起来的概率会越来越小,您要做好思想准备,也许她再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