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盛玄胤根本睡不着。偶尔半夜张开眼,他望着身边人的背影,试探着轻喊:“绾绾。”
每一次,他都能够得到答复。虽然话不多,有时是低低的一声“嗯”,有时是软绵绵的一句“在”,甚至有的时候萧泠懒得说话,干脆就不耐烦地耸耸肩,以示答复。
长此以往,萧泠反正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在白日里补觉,一睡就是一整天。可惜盛玄胤日理万机,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的。
于是乎,慢慢的,盛玄胤还是败下阵来,主动找到萧泠,道:“日后夜里你安心歇息,我不会再打搅你。”
正在吃饭的萧泠没有理他,一筷子夹断了碗里的菜。
自那以后,萧泠的生活清净了很多。整个芳菲苑里能够进出的人除了盛玄胤和里里外外守着的暗卫,便只有文竹和为她看病的云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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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日夜里,萧泠心口骤然发疼,文竹见状不妙连忙找来了云婳。谁知云婳为她把完脉后神色凝重,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吐出三个字:“一个月。”
一个月。
简短的三个字,像是一道干脆的判决,毫无征兆也毫不留情地洞穿了萧泠那早就千疮百孔的心。
一旁的文竹闻言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强自镇定地压下自己内心的情绪,转身躲在屋内的珠帘后偷偷抽泣。
萧泠歪了歪无力的脖颈,看向欲言又止的云婳:“怎么,有什么先说的尽管说,想要什么……这芳菲苑的一切你们都可以拿走。再不说的话,等到我死了,就怕那盛玄胤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了。”
“……”云婳眉心紧皱,垂在腿两边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裙。
萧泠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仰头瘫在榻上。
云婳眼睫一颤,咬了咬下唇犹豫着开口:“萧泠,你想不想逃。”
此言一出,不只是萧泠,连一旁躲在珠帘后的文竹都为之一愣。
见她直呼自己的名字,萧泠微怔,随即自嘲一笑:“什么?”
“我说。”云婳一字一字坚定道:“我可以带你走,你要不要走。”
逃,萧泠不是没有想过。
系统规定的寿命本就只有五年,如今她身中蛊毒,油尽灯枯,再怎么忙活也是命不久矣。
从盛玄胤领兵攻打蛰京城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早已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不知道到时候再次见到系统,那家伙会不会嘲笑她是它带过最菜的一届宿主,居然混得这样惨,任务完成得一塌糊涂也就算了,还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想想就觉得可笑。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轮弯如钩的明月,目光缓缓右移,最后落到榻前的云婳身上。
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我都已经命不久矣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还有一章啊啊啊,谁懂啊一天狂肝一万五!(哭哭)
第54章 山河破碎(五)
年末的雪下得很大,大雪翩翩,堆银砌玉,整个漠北东宫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一眼望不到边际。
萧泠突然开口:“商丘国灭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
他们以为不告诉她,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相反,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一个人在默默承受着一切而已。
背着药箱的云婳一时间哑口无言。
到最后,还是文竹和萧泠换了衣物,才让她有机会得以逃脱。
萧泠走得毫不留念,云婳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文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萧泠头也不回:“盛玄胤不会来。”他已经有半个月都没有来了。
云婳迟疑着开口:“你还恨她吗?恨她当初因为蛊毒委身皇后,在你的房间里搜出黥毒坐实了你的罪名,害你被皇后打入诏狱受尽苦难?”
“不恨了。”萧泠说得云淡风轻:“人都要死了,还扯什么恨不很的,浪费精力。”
她说着蓦地回头,一双眸子中是压不住的关切:“方才你悄悄告诉我,可以带我去救被扣押的商丘士兵和平民百姓,是真的吗?”
听见这话的云婳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五味杂陈:“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别人。要是我方才不说这句话,你恐怕就不会跟我走了吧。”
冰冷的寒风夹着雪花吹过,掀起萧泠额前的碎发。她没有回答,只是扯了扯领口将头埋下去,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商丘国灭后,皇帝萧珩和朝中重臣被盛玄胤亲自押着送进了漠北皇宫,至于他们的下落我们也无从得知。不过那些被俘虏的士兵,加上周边一些入军的百姓,都被盛玄胤收进了东宫做最下贱的奴婢,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他们干。大概有……八百多人。”
“八百多人?”萧泠闻言转头看向云婳,一双杏眸波澜不惊,却好似藏着无尽深渊:“我商丘好歹是地大物博人才济济的文明古国,举国上下的士兵,如今才剩下八百多人?”
“不是的,其实……原本是还剩六千士兵与漠北军抗衡,直到战争结束,商丘也还剩下两千多人。”云婳长舒一口气,喉咙里居然莫名有些哽住了。
“那一千二百多人呢 ?”
“那一千二百多人,在最后战争结束后,不甘心成为亡国奴,阶下囚,自刎殉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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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九,蛰京城的第一场雪。
白雪纷飞,细碎的冰晶凝结在战士们的长刀和盔甲上。商丘战败的战士们纷纷抬刀自刎,血液喷薄而出,落到冰冷的地上与雪色糅合在一起。血水凝结成冰,血凝成河,冻住了战士们的尸骸,掩埋了他们誓死不从的高傲爱国心。
萧泠微微眯起眼,随即垂下眼帘,神情黯然。
云婳似乎是感概:“宁死不屈,以身殉国,他们是英雄。”
“那存活下来的那些士兵呢?他们就是苟且偷生的小人了吗?”
云婳欲言又止,想了想只是道:“那,总的来说,还是不够忠心。”
萧泠倏地笑出声来。
她垂首走在大学中,身上的丫鬟衣裳略显单薄。她抬手擦过凝在眼睫毛上的冰珠,遇到温度的细碎冰晶迅速化为水滴,沿着她的眼睫流入眼中,刺得萧泠眼睛生疼。
“殉国的士兵选择去死,那当然是因为家国情怀,高傲节操,是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有着国存吾存国灭吾灭的信仰,他们自然是英雄。”
萧泠抬眼,望向大雪纷飞的天空,鹅毛般细碎的雪花落到脸颊上瞬间化为水,湿润后又让皮肤有些绷得紧,冻得疼。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喷薄的热气遇见冷空气瞬间变成白雾:“可那些选择忍辱负重活下来的人,他们难道就不是英雄了吗?他们这一生,大字不识几个,一生从军,在战场上抛头露面,每次战争打响都要去鬼门关走一遭。他们只不过是放不下家里的老小妻儿,只不过是还有活在这人世间的念想,这么久一竿子打死,将他们归为非英雄的一类呢?”
“两国交战,稚子无辜。盛玄胤扣押士兵为漠北东宫所用,简直是在为他未来的暴君之路摆垫脚石。逝者已矣,我没有那么大的神通,没法去跟阎王抢人,但这八百个商丘士兵,如果扣押,我一定会拼尽全力——”
云婳道:“救下他们?”
萧泠喉咙一滚:“送他们回家。”
一时无言。
云婳转过头不再看他,默默深呼吸平缓着自己的情绪,道:“快走吧,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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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隆冬大雪。两个纤细瘦弱的身影穿梭在漠北东宫的茫茫大雪中,一路小跑来到东宫一个偏僻的角落处。
此处安置了十来间下人住宿的屋子,屋子并不大,满打满算一个屋子也就最多可以住二三十个人。可如今,八百个商丘士兵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无处安身,只得全部跻身于这十来间破旧的草屋中。
萧泠缓缓踱步上前,站在栅栏外一点点打量着面前的景象。
东宫最偏僻的角落,与其说这是东宫一角,不如说这与牢房无异。屋子旁边的马厩老鼠苍蝇泛滥成灾,而就在这十几个屋子旁边还有一个很高的栅栏,将这里和东宫分隔开来。
商丘士兵们无处安身,也无法生火,只能一个个叠在一起抱团取暖。他们衣衫单薄,身上仅仅只有一件褚色单衣,脚上也没有鞋袜,裸|露在外的脚趾此刻生满了冻疮,无止尽的瘙痒感使得士兵们无法自制地伸手去挠,疮口被挠破烂开,露出白花花的肉和猩红的血……
萧泠屏住呼吸,一股酸涩之意瞬间涌上鼻腔。
“很心痛,对吧。看见自己国家的子民在东宫受这样的苦头。”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萧泠浑身猛地一顿,半信半疑地回头看向身后那人:“宋非晚?”
他怎么会在这儿?
宋非晚戴着一个白色的斗笠,即便是如此萧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瞬间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察觉到敌意的宋非晚合上了折扇,双手微微举起做出示弱的动作:“太子妃别误会,鄙人不过是听闻太子妃有难,前来献出一份鄙人的微薄之力罢了。绝对没有其它的任何心思。”
萧泠本来还不信,毕竟宋非晚此人奸诈狡猾,又和盛玄胤是同盟关系,他怎么会这么好心对她这个仅仅在商丘有着点儿虚假交情的亡国公主出手相助?
宋非晚显然也是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毕竟知己一场,鄙人还是很感谢太子妃伯乐之恩的。”
“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是废铁早晚都得露馅儿。”萧泠冷哼一声,道:“当初不过是虚情假意一场,我们各怀心思,我也没资格来指责你。若是此次你真的肯出手相助,你……你让我做什么,自然都是可以的。”
“什么都可以?”
“……自然。”
她答应得轻巧,宋非晚却敛了笑,俯身凑近她耳边,极其轻缓道:“那若你让你嫁给我,太子妃可也愿意?”
出乎他意料的,萧泠闻言居然勾唇一笑,一双眸子盯着他勾魂动魄:“好啊,不过太子殿下一日活着,我便一日逃不掉这太子妃的身份,要不你出手,帮我杀了他,我就嫁给你,如何?”
“太子妃真是……高看鄙人了。”宋非晚摇开折扇遮住了面容,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太子殿下有勇有谋,身份尊贵,岂是我等贱民能够染指的?”
萧泠也不想再跟他客套废话,干脆问道:“你不是说你能帮我吗?那你现在,就帮我将这八百多位士兵送出漠北,让我带他们回到商丘——可以么?”
宋非晚笑着颔首:“太子殿下既然让这八百个俘虏归鄙人管,那鄙人自然也有放他们走的权力。只是到时候若是太子殿下问起……鄙人恐怕是,不好交差啊。”
“我放的,行了吧。”
萧泠拢了拢袖子,一双纤细的小手被冻得通红:“到时候就把我推出去,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只要我在一日,就绝对不会让盛玄胤那个疯子,伤你们一分一毫。”
“好,成交!这次就算是鄙人做善事积点德,黑云!”
黑暗中衣袂摩擦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着一袭黑色夜行衣的女子蓦地出现在几人面前:“主子有何吩咐。”
“开门,用最小的声音叫他们醒过来。”
黑云看了萧泠一眼,应道:“是。”
萧泠还有些不放心,毕竟是八百多个人:“这么多人你能善后吗?”
“放心,我自有分寸。皇宫里传来消息,皇帝驾崩,太子殿下今夜连夜进宫去,这会儿恐怕还忙着处理皇帝葬礼和登基相关事宜呢,哪里顾得上这些小喽啰。”他说着,话锋一转:
“不过,太子殿下要是知道他的太子妃光明正大地关心我,怕是会当场把我的头给拧下来吧。”
萧泠冷冷别过头去:“那最好是。”
被黑云叫醒的士兵们一个个心惊胆战,不知道为什么大雪天的三更半夜还要把他们全部喊起来,一个个都战战巍巍地缩成一团,一个字都不敢说,条件反射地低垂着头不去看面前的人。因为在这两个月以来,他们做的任何事,即使没有做错,没有理由,也会被东宫的漠北人肆意辱骂殴打,他们早就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了。
萧泠看着面前畏畏缩缩的商丘士兵们,他们原本也是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战士啊,如今却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连多余的说话力气都没有。
萧泠内心一阵心疼。
她缓缓扯下掩面的衣领,一开口连声音都在忍不住颤抖:“战士们……”
无人回应。许是太久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以至于在萧泠唤他们的那一瞬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在叫他们。
堂堂八百壮士男儿,竟无一人应战士。
萧泠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时声音肉耳可闻的沙哑:“商丘的战士们,本宫乃商丘长宁公主萧泠!一入漠北深似海,今天,我萧泠就算是死……也要送你们回家!”
慢慢地有人抬起头,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抬眼看她,蓦地眼睛中都迸发出光亮。
“是……是真的公主!长宁公主……”
“公主!公主来带我们回商丘了!”
“公主殿下!”
“……”
一时间气氛高涨。萧泠抬起一根手指虚掩在唇前,下一刻所有士兵立马安静下来。
萧泠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干涩发痒:“战士们,跟我们来!”
浩浩荡荡的八百战士跟随在萧泠身后,即使满脚冻疮也依旧不肯放缓脚步。他们相互搀扶,相互鼓舞,因为他们相信,走下去,坚持着走下去,就能窥见那暗夜中唯一的一束光。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条回家的路。
行进间,突然有人伸手触碰萧泠的手背。萧泠本以为是错觉,扭头一看对上一张淳朴老实的少年的脸。
他畏畏缩缩地将手伸进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摸索了片刻,随即从怀中取出半块冻硬了的烧饼。
他举着烧饼送到萧泠面前,结结巴巴道:“公主殿下,您……您吃……”
萧泠闻言一愣,少年捏着饼的手满是泥垢,她心下一软,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来揣在怀里:“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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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苍茫,阴阴冷冷,回到商丘的前路亦漫漫,如履薄冰。雪色纷飞,落在寂静空旷的漠北城楼,其间浮沉万千,尽数湮没在这凄凉的落雪之中。
走到城门口的萧泠蓦地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面前的人。
城门口,来人背对着他们,一袭墨色锦衣,绣以金丝银线,高贵奢华。
萧泠猛地后退几步,瞳孔瞬间放大。
大雪纷纷扬扬,两人隔着雪色而立,谁也跨不过那一条鸿沟。
终于还是盛玄胤先开口。他缓缓转身,嘴唇微启:“绾绾,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危险的预感在萧泠心头升起,她刚想开口拒绝,却被身后的宋非晚一把推了出去。
盛玄胤揽着萧泠的腰,还不等她站稳,便反手将人扛在肩上,眸色冷冰冰地扫过那些士兵,道:“禁卫军听令!将这些俘虏给本宫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