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熟悉的农家小院,几只鸡缩在湿漉漉的鸡窝里,还有一块碎石垒起的菜园,种着赖以生存的口粮。
‘小草村’三个字在胸口呼之欲出。
霍忍冬又回过头,望向自己待着的土屋草房。
屋内陈设简单,不管是矮旧的桌椅板凳,还是豁了口的水缸,一切都那么熟悉。
土炕沿摆着一件没做完的男士外袍,白色布料,上面用绿色丝线绣出青竹的纹样,是一件文士袍子……
父母早已逝去,家中并无兄弟,做来是要给谁的?
霍忍冬想不出来,她的脑袋好像蒙了雾,木木的,有些迟钝。
“哗啦啦——”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如注雨水从屋檐瓦片下倾泻,顺着土墙流到已经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地面上。
屋里开始漏雨,棉被可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万万不能淋湿!霍忍冬如梦初醒,赶紧撸起袖子去解救家当。
天色渐晚,她点起烛火。
村里家家户户燃起炊烟,荆钗布裙的美人弯腰于灶台前,小心翼翼分出半碗糙米,倒入锅内煮了,等待熬成一锅粥。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有一年轻男子闯进来,大声道:“忍冬,太好了,父亲答应我们回去就成亲!”
“咣当”一声,霍忍冬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
她猛地回头,望见一张清秀的男人面孔,细长眉眼、巧于算计,这脸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韩庐疑惑:“怎么了,你是不是太高兴了?”
他上前来握住她的手,激动道:“忍冬,此处荒郊野岭,我实不忍你日日做农活如此辛劳,族中已经商量好了良辰吉日,只要我们回去就能即刻成亲,咱们再也不用在这里忍饥挨饿了。你快想想要什么聘礼?黄金、珍珠……”
听着这和过去别无二致的言论,霍忍冬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信。
那一刻汹涌的记忆翻腾在脑海,她清楚地想起了一切。未婚夫韩庐、韩家、红丹诅咒……
可就是这样,她惊悚的发现,她的身体动弹不得。
任凭韩庐抓住她的双手,畅享未来当仙人老爷的美好日子,她也挣脱不开分毫。
霍忍冬只能听见‘自己’缓缓开口,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韩郎,我既与你许了终身,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自要以你意愿为主。”
她的手在掌心掐出血印子,脸上却还微笑着:“咱们收拾了田地,早日动身去白玉京吧。”
第41章 死亡循环幻境
眼前的小草村和记忆里一般无二,逼真得好像一比一复刻,让人很难联想到是假的。
霍忍冬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记得和戚慈到了一处叫圩城的小城,在门口茶棚要了一壶茶水,刚察觉不对就没了意识……
毫无疑问,这土房就是她从前的家。
可时间是无法逆转的,韩庐已被她用根树枝戳死了,怎么可能再次活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什么样的陷阱,让戚慈都没有察觉端倪?霍忍冬心中生出恐惧。
院内,韩庐和她报了亲事喜讯,迫不及待要去准备行李。
天色慢慢晚了,太阳斜斜挂在西边天空,透着如血般的红,把一片云朵都染成了血红色。
晚霞灿烂如锦,整个村落蛰伏在这漫天云霞之下,宛如一个美丽宁静的梦中故土。
望着熟悉的故土,霍忍冬没有任何回到家乡的兴奋感,她有的只是惊恐。
方才已经试过无数遍了,她一身灵力仿佛不存在一样,根本感觉不到丹田神识的存在。
自己又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凡人。
不但如此,对于韩庐说的话,她无法反驳,或者做出自己想要的任何反应。她只是扮演着“原本的霍忍冬”这个角色一样。
如果韩庐不在身边,她倒是可以自由活动,却也无法走出小院一步。
仿佛她必须照着“离开小草村——去往白玉京成亲——被诅咒后死去”这样的设定走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韩庐租来一辆马车,停放在小院门口,急匆匆准备上路。
从前她被爱情冲昏头脑不觉得古怪,现在看看,处处都是破绽。
韩庐原本不受家里待见,连游历的盘缠都没有,沦落到要吃野果饱腹。怎么一和家里汇报结亲喜讯,就变了个待遇?她这个民女会如此重要吗?
那张脸原本在记忆里逐渐模糊了,现在又重新清晰出现在面前,但霍忍冬心头的滔天恨意已被冰冷取代。
她知道韩庐对她是有感情的,但这薄弱的感情不值一提,娇妻美妾于长生不老相比——他根本不用选择。
马车兜兜转转,赶路的时间过得极快。
当霍忍冬撩开车帘,看见面前一座人来人往的城镇,和镇门口熟悉的牌楼。
“秋水镇”三个字,几乎是她的噩梦。
如今,这噩梦又回来了。
故事还按照设定好的剧情进行,韩庐带着她见过家主韩山,以备嫁之名安置在偏僻小院里,一堆丫鬟婆子守着她。
第二日被测试过灵根,后来身体逐渐虚弱,韩家请来许多大夫看诊,却无一奏效。
霍忍冬一直在尝试逃离,但这一次,故事的分叉却出现了。
秋水镇里没有出现那个救她于水火的白发公子,她也没有得到任何出逃的机会。
即将死去的恐惧几乎吞噬了她全部理智。
霍忍冬艰难握住剪刀,想要毁掉埋藏在房间屋内的诅咒黄符。
她满头是汗,剪子抵住面前的矮凳,却怎么也扎不下去,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双手绵软得像是工具人。
有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道架起她的双臂,制衡着浑身力气。
努力良久,剪刀脱手掉落,霍忍冬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乒乒乓乓”的声音惊扰了外间留守的丫鬟仆妇。
“怎么了怎么了?”
几个人进来,踢开剪刀,二话不说将她拽起来。
一个仆妇冷笑:“姑娘身子虚弱,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小心伤到自己。”
“来人啊,你们将棉被外侧裹上麻绳,省的姑娘跌下床。”
“还有几日就嫁人了,可消停消停吧。”
若还有法力在身,几个仆妇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就算是对韩家也有一战之力。
但此时身上红丹诅咒已经到了后期,霍忍冬没有戚慈帮助,根本无从反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婆子们拖上床,像犯人一样团团绑住手脚。
她们给她嘴里塞着布团,防止咬舌自尽。
那些仆妇丫环围在床边看着,脸上是古怪的笑意。不像是看活人的,反倒是看什么将死的东西。
不——不!!!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尝到眼泪苦涩的味道,可并没有奇迹出现。
此后七日,霍忍冬和韩家预料的一样,渐渐失去五感,她再也无法挣扎一下。
仿佛这……就是‘红丹材料’原本的宿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某一日,韩庐、韩山一行人来到了这个破败的小院。
霍忍冬已经听不清声音、说不出话,她眼前忽明忽暗,只能看到几个扭曲的鬼影。
躺在床上原本明眸皓齿的美人,如今枯槁得直剩一把骨头,双颊凹陷、面无人色,只剩最后一口气。
“丹成……炼制……”
“待我作法……大功告成。”
韩家人围在她床边在说些什么,霍忍冬艰难睁眼,她心头警铃大作,可此刻病入膏肓,早已回天乏术。
韩山不知是施展了什么法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出现在房间内,宛如活物,一点点朝着床上的女子挪过来。
她想要动弹,双手腕和脚踝却被麻绳绑住,只有眼泪不停的流,咸咸的落入口中。
在韩家人的冷眼旁观中,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像潮水,逆流而上一点点攀附至床沿,然后是被角。
霍忍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缠住了双脚。那些黑色东西没有实质,她的身体是普通人,而那锁住她的力量却非常有力,她的挣扎宛如孩子和大人的差距。
慢慢又有新的黑丝从床下涌上来,像潮水吞没她的双臂、肩膀。
绝望无声蔓延。
当头颅也被覆盖时,霍忍冬死死盯着面前的韩家人,直到视线彻底变黑。
她的身躯变冷、四肢变僵、连微弱的呼吸也渐渐消失。
天旋地转,黑色的力量蚕食她的身躯,霍忍冬如同一块棉花糖,从身体到灵魂都渐渐融化。
几人争夺着从黑色丝线里析出的几颗红色丹药,赤红的颜色,像血。
“成了成了!想不到这法子竟然是真的。”
“家主,人是我带过来的,您同意分我一颗的……”
他们的说话声她再也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地狱里走一遭的极度惊恐。
任谁活生生看着自己身死也难保理性。
这恐惧超出一个限额,可以摧毁神志。
“啊啊啊啊啊!”
霍忍冬惊叫着坐起来,她粗喘着呼吸,泪水淌了满脸,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戚慈救我!”
冷静片刻后她抬头,发现周围是熟悉的土炕、矮墙、小院。
她又回到了小草村的那个雨天……
“轰隆——”一声惊雷叫霍忍冬重拾部分理智。
这是一场循环噩梦!
醒来后,她明显到身体里缺失了什么,是类似精神力、心力的东西,她现在甚至虚弱地站不起来。
这个幻境正在吸取她的心力,如果一次又一次经历相同的噩梦,体验被谋害至死的过程,别说普通人,恐怕修士都难逃一死。
他们的挣扎,于这幻境之力相比,约等于蚍蜉撼树。
*
同一时刻的另一处。
连绵群山巍峨,苍翠树林内毫无人迹,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分开半人高的杂草,沿着兽道艰难前进。
年纪略大些的男子不过二十模样,面容质朴,背着一把青钢剑,身上布衣有许多处破损。
他双手搀扶着一名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这少年面容俊美出奇,衣着华贵,却好似受了不轻的伤。
两人都满带急色。
在淌过一条小溪时,男子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凝神朝远方张望:“一二三……又有三人追过来了!可恶,这些人竟是要将我们戚家一网打尽。”
他抬手拔出背后青钢剑,掷地有声:“少爷,我为您争取时间,您快些往南边去!那里有许多凡人聚落,人多眼杂,可以暂时蒙蔽敌人视线。”
“待冲恒尊者为家主和夫人洗刷冤屈,少爷您就可以回去门派了!我戚家人绝不会是和黑域同流合污的魔修!”
男子将一个储物袋塞入少年怀中,御剑头也不回朝半空飞去。
少年往前跌跌撞撞追了几步,却因伤重摔倒在地。他的手指在石头表面留下几道血痕,声音嘶哑:
“阿虎,你不许去!!”
男子却连回头都不曾,他年轻的身影在空中像一只飞鸟,孤独又果决。
少年戚慈狠狠咬牙,望着消失不见的飞剑残影闭上了眼。
他此生最孤弱无力的时刻就是现在。
不管重来多少回,十三岁的他永远无法阻止父母在黑域的死亡,无法阻止忠心耿耿的仆人以身诱敌。
这个神秘的幻境并不是还原死亡循环,而是把人一生最无助的片段挖出来,一遍遍撕开,血淋淋展示在人面前。
第42章 打破幻境
晴空万里,蓝汪汪的天际划过一道白光。
只见灵光一闪,天上落下个穿盔甲带武器的男修,这男人脸上好长一道疤痕,眉目阴鸷,细长的眼睛不怀好意。
他看见不远处连绵水田边有一个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
男修走到村口看了看,伸手掐算了一下,凭着对方的生辰八字,他自是能算出大概行踪的。
但周围牛羊粪便的味道实在太冲,熏得男修心神不宁。
小村子破破烂烂,几个瘦弱农人牵着耕牛走过,半个身子都布满黄泥。有一个还算衣着干净的布衣男人正拉着小板车,车上放着高高稻草。
男修不耐烦地以袖掩住口鼻,唤道:“那农夫,你过来!”
拉板车的布衣男人一愣,忙不迭恭恭敬敬跑过来。
男修气势凌然,皱眉道:“本君问你,近日可有见村中来一陌生的黑衣少年,大概十二三岁,打扮富贵。”
布衣男人蹲在地上挠头:“回仙人老爷,我们小草村偏僻,很少来外乡人。要是来了,各家各户都会知晓,小人也不曾见过什么少年啊。”
他黝黑的脸微微抬起:“莫非这孩子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少爷?这年头落人贩子手里可不得了,必是卖到天南地北寻不到的……”
男修不耐烦了,以刀鞘顶着他,将农夫整个人顶得翻倒在地:“废话这么多,有你何事!”
“老爷饶命……”
布衣男人趴在地上,捂着肩膀小声啜泣:“小人听村长说,镇上新搬来一家大户,家中有位十多岁的少爷,小小年纪就聪慧机敏,不知是不是仙人老爷说的那位,别的小人是真不知道啊……”
男修眉目一挑,心中有了怀疑,他转身欲走,右手按在刀鞘上,一瞬间动了想灭口的心思。
但看到农夫浑身脏兮兮的,人也蠢笨,到最后还是没动手,恐怕是嫌脏。
待宝光闪过,男修御剑离开,布衣男人还瘫坐在地上没动。
一直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见周围并无异象,那人也没有再回来,霍秀才擦了把脸上的汗水,慢慢爬起来。
他弓着背,拉着装满稻草的板车回家,将院门好好合拢,才小心翼翼拨开车板上的稻草。
稻草下露出一张俊俏白皙的少年面孔,眸如星子,静静看着他,漆黑瞳孔里古井无波。
由此至终,戚慈都躺在板车上没有出声,他甚至离追杀自己的修士只有几米远的距离。
霍秀才叹息了声,小心翼翼将人扶下来,絮絮叨叨。
“委屈你了,快休息一下喝口水吧,我去给你准备伤药。”
“这群人贩子也真是猖狂,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还打着仙人做派……”
戚慈看着那张和霍忍冬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只觉得熟悉,心底无比慰藉,连眼神都温柔了。
十三岁时的他,感激霍秀才萍水相逢相救,对方一阶凡人,能鼓起勇气欺骗修士,实在难得。
如今重温儿时情景,那种感觉又有些特别。戚慈下意识勾起唇角……霍家人这种古道热肠的特质,好像是遗传的。
胸口伤势刺痛,戚慈咳嗽了一声敛下笑意:“不必麻烦了,我休息一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