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忍冬:“十岁时,爹娘染了疫病去世,家中只剩我自己。”
戚慈:“十三岁,爹娘率领正道诸弟子前往黑域加固封魔印,任务失败,无人归来,戚家满门死得只余下我一人,我成为所有世家宗门的眼中钉。”
“二十岁,我已打退刺杀和袭击几十次。胳膊被斩断了又接上,世人能想象到的伤我都受过,呵,夜半我只能睡在屋顶。”
“八十岁,成就金丹后期,天衍宗派我去加固封魔印,可没想到黑域里有近百名入魔修士,我一人屠尽。归来之后,白玉京无人再敢挑衅于我。”
“一百岁,师尊坐化,我再无牵挂,离开宗门四处游历寻找解毒之法。其实也是因为掌门忌惮,无容身之地,他们唯恐我会堕落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是远离白玉京的好。”
她抬头看着戚慈。
青年也低头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会好起来的。”
她愣住了,看向他俊美又坚毅的侧脸。
霍忍冬虽然家境贫寒、孤苦无依,但从小到大有村民们照拂,又有天道宠爱,珍惜草药随处可摘,从未因生计发过愁。
但戚慈却不一样,他虽生于修真世家、贵为天衍宗的小师叔,却是在刀山火海、明争暗斗里长大的。无数人想要他命,想要他死。
霍忍冬忽然问:“公子,你的幻境里是什么?”
戚慈眉头一动,语气平平:“我梦见了十三岁时的景象。爹娘和亲族全数死于黑域,又被人污蔑通魔背叛,家奴门客为了保护我,一个个自爆金丹而亡,我流落民间,被你家祖所救……”
霍忍冬想,他少年时父母亡故,又被迫背上骂名和仇恨,水深火热里能一路成长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
她轻声安慰:“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戚慈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满门皆亡也好、身中障毒也罢。但其他人都觉得那是他难以启齿的过去一般,从不敢提起一句。
如今她这样说,好像在她的话里,那些苦难的过去,似乎就是为了此刻的甘甜似的。
戚慈嘴角微微弯起。
最厉害的人?
他不喜欢修士们的吹捧,但是她一表扬他——
如果他有尾巴,此刻就要高高翘起来了。
*
戚慈游历多年,寻找过的解毒之法不计其数,有起效的,也有无用的。世人皆说障毒药石无治,但其实并不绝对。
障毒为大恶、至邪。
那就需要至纯、至善来净化。
戚慈此行的目的地是个神秘的村子,里头或有彻底解开障毒的方法。
霍忍冬对此很期待,但跟着他一路西行,竟然渐渐到了深山老林里,别说村子了,这里根本就是毫无人烟。
地上铺着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的枯枝腐叶,踩上去窸窣作响,林间只有野兽的足迹形成的小路。
听见人类的动静,几只凶猛野兽徐徐探来,压低身体,用黄绿色的竖瞳远远盯着他们,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
霍忍冬刚刚想拔剑,就见戚慈背后的雷刑剑倏地悬浮、变大,绕着二人飞快转圈。雷刑剑锋利的剑刃砍掉许多拦路的树杈枝条。
戚慈冷冷道:“滚。”
话音落下,那些呈包围状的野兽们,立马“嗷呜嗷呜”惊恐地逃窜进了密林里。
四周重回寂静,霍忍冬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树林,疑惑:“公子,这里面真的有村子吗?”
戚慈让雷刑剑变大,带着她坐上去:“圣树村与世隔绝,不被外人知晓,如果不是我爹娘早些年于村子有恩,恐怕我也不知道。”
他们御剑在密林里快速穿梭。
像一条小船,徜徉在浓绿色的海洋里。
霍忍冬半眯着眼,感受风卷着树叶不断拂过身侧,她抬头看去,见前方的密林还是一望无际,要不是周围的树木种类有变化,她几乎以为还在原地打转。
伴随他们御剑深入,原来树林里还有不少动物痕迹,但是现在,周围一片浓绿,抬头就是乌压压的树顶,除了偶尔得见的蓝天,彻底分辨不出东南西北。
这样飞不出去,飞再远,都走不出密林。
“村外有先天形成的奇诡八卦阵,为了保护圣树,外界修士是进不去的。”说着,戚慈搂住她的腰,“闭上眼,听风。”
霍忍冬不知道什么叫听风,她干脆破罐破摔,双手紧紧抱着戚慈的脖子,闭上眼,仔细辨认周围的风声。
雷刑剑不知道是往哪里飞,呼呼的风声起先还夹着拍击树叶的妙响,后来就变成高速前进的嗡鸣。
贴身的男性躯体,不断传递来蓬勃热力和支撑,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霍忍冬忽然感觉周围气息一清。
她猛地睁开眼,头顶戚慈淡笑:“我们到了。”
刚才明明还身处密林,忽然就豁然开朗,雷刑剑飞翔在一片绵延千里的农田之上,他们脚下麦苗绿油油,长得竟有成人一半高!
霍忍冬看见几只肥得不像话的牛马在田埂边悠闲吃草,白白的羊群被圈在牧场里,一番田园情趣。
而且一踏进圣树村范围,就可以感觉到这里的灵气格外浓郁,令人精神一震,比之白玉京也不遑多让。
望不见尽头的翠绿山坡像一块绿毯,这仿佛是梦里才有的人间仙境。
这都不是最震撼的,霍忍冬直到看见那棵名为圣树的巨树,半天都合不拢嘴。
抬头望去,那棵无比巨大的合欢树,树冠几乎遮天蔽日,绵延笼罩了整个村子,粉色的花朵迎风招展,如同羽毛。
牛马家畜和树干一比,渺小的如同蚂蚁。那些农舍和房屋,也都环绕着圣树修建,像一个个小蘑菇。
霍忍冬正震撼于这圣树村的奇特景致,就听远处有声音传来:“可是慈惠真君?”
一头老黄牛嚼着草根,睁着浑浊的眼睛缓缓走来。老牛背上坐着个和它一样老的黑脸老头,他满脸褶皱,带了顶斗笠,手里持一根锄头。
戚慈收了剑,对这明显是凡人的老头拱手一礼:“见过村长。”
并不见丝毫修仙者的倨傲,连他一贯的桀骜不驯也没有。
老头虽然白发苍苍,但是精神很好,他笑着瞧了一眼戚慈,又看了看他身后茫然的霍忍冬。
“真君怎么改主意了?老朽记得十年前,真君也来过我们村子。”
戚慈神色平静,他自嘲一笑:“忽然不想就这么死了。”
过去他孑然一身,唯一关心他的师尊早已坐化,世间人皆视他为洪水猛兽,恨不得他早死早超生。治或不治,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戚慈转头看了看身侧女子,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他又拱手一礼:“今日冒昧前来,还请村长助我解毒。”
老头眯着眼笑:“真君言重了,戚仙师夫妇于我圣树村有恩,大恩不言谢,今日真君有难,老朽肯定要助一臂之力。”
村长骑上黄牛,带着他们缓缓朝村子里去。
三人绕过农田,走过硕果累累的果园,就见到万家灯火。
圣树村一直守护巨大圣树存活,自给自足,村民们的房屋都是朴实的泥瓦房,身上穿的也是廉价的麻布衣衫。
什么歌舞酒楼、赌坊金铺,都和这里无关。
一路走来,许多人和村长打招呼,他们瞧见陌生外来人,纷纷露出疑惑好奇的神情,甚至还有幼童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霍忍冬起先没觉得有什么,但后来,她看见一名大约十几岁的少年,一个人推着块巨大的石磨。
又有六七岁的小童,抱着个硕大的南瓜走得飞快。
更别提正值壮年的男子,单手就能扛起一根树干。
霍忍冬:……
她再看看身前骑牛领路的老村长,保守估计,这位村长起码有一百岁高龄吧。
守着圣树,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虽然都是普通人,但显然多年沐浴灵气,精神奕奕、身体硬朗,不容易得病,还都力大无穷。
这样的洞天福地,如果被外界知晓了,恐怕又会招至腥风血雨。
这样想想,外头密林有先天的奇诡八卦阵保护就不足为奇了。
村长的小屋是距离圣树最近的,老头解开戚慈衣衫检查了一下伤势,又搭脉细查。
他面色凝重:“比起十年前又严重不少,真君再晚来一步,恐怕……”
“不过有圣树在此,尚有转圜余地。”
霍忍冬急切问:“请问村长,该如何做?”
老村长笑眯眯看了看她:“自然是要借圣树木灵,洗涤真君身上的障毒了。”
“只不过……”
“圣树有天地结界守护,天然摒除奸邪之人,若是魔人靠近,必将步步遭受焚身之痛。”
“真君身中障毒,障毒极恶,会被结界排斥在外。”
“可要解毒,就需要沐浴圣树的至纯灵气,彻底清洗邪祟。此番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真君,您可能承受?”
第46章 等我死了,你才能哭
霍忍冬一愣,常人不能忍受之痛……那是什么?
可听到这样的话,戚慈却没有一点犹豫:“可以。”
一切似乎都在村长意料之中,老人眼神深沉,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郑重点头:“好,你们随我来。”
一行人往巨大合欢树下走去。
圣树存在日久,不清楚到底经过了多少个千年,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有的灵性,只是圣树村人自有传承起,便世代守护着这里。
越是靠近,巨物给人视觉上的震撼感越强烈,霍忍冬看着那粗壮到需要几十人合抱的树干,高耸入云的树冠,心中升起难言的敬畏。
天地之大、传奇至伟。
圣树周围的空气近乎病态的洁净,靠近都能感受到神圣气氛。
肥沃的黑色土地上,连普通杂草都灵气充裕,欣欣向荣。
不断有白色鸟雀在树冠周围盘桓飞舞,发出啾啾鸣叫声,像是陪伴圣树的精灵。
几人在距离树干一里地的位置停下,在那里有一圈村民们打下的木桩,用红色麻绳圈起来。
麻绳上挂满了石片,上面刻着些祈福的话语。长年累月被雨雪侵蚀,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叮铃——叮铃——”
被风一吹,石片发出清脆撞击的声音。
“我们到了。”老村长缓慢回过身来,神色带了丝方才没有的认真。
“慈惠真君,圣树地位尊崇,此番带你们进来已是破例,至于能不能获救,就看你自己的了。”
戚慈垂下眼:“在下明白。”
村长点点头,指着不远处一间小木屋:“那是老朽的居所,你先沐浴焚香、剔除杂物,准备好后就能开始了。”
木屋附近有村民们日常打水的冷泉,戚慈用泉水洗净身体。他披散一头白发,只穿着件纯白色的中衣,连飞剑和储物袋也没带,赤着脚两手空空往圣树的方向走。
男人踽踽独行,湿漉漉的长发还滴着水珠,贴在强壮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线条优美的肌肉弧度。
那件白色中衣,让平时总是一身黑衣的戚慈看起来有几分脆弱。
霍忍冬站在红绳圈外,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一步步往里走,步伐坚定。
村长和一众村民也聚集在红绳圈外,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毕竟村子常年没有外人进来。
有人一边做着手里的编织活计一边问:“村长,这人是谁啊?还想靠圣树治病?”
村长抽着旱烟摆手:“你们年轻不知道,他父母曾救过村子,要没有他们,外界修士恐早就发现这里了,我们也不会有安居乐业。今天他来,算是偿还那一份恩情吧。”
又有人质疑:“圣树是先天灵物,至纯至净,不是那么容易靠近的。就算是我们,也至多行至百步之内。他看起来身中邪毒,那是最污秽的东西,圣树怎么能允许他走近?”
村长看着脚步明显沉重起来的戚慈,淡淡道:“圣树自有定夺,能走多远,就看他能忍到哪里了。”
听着他们毫不掩饰的话,霍忍冬双手揪住了衣襟,一颗心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敢眨。
村长虽然说的轻松,但她知道,戚慈正在承受莫大的压力。
一开始他还能腰背笔直,但很快,他的脚步明显缓慢起来,仿佛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浑身力气。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戚慈正遭受巨大的痛苦。
圣树是天地间神奇的存在,光是“靠近”这一项,都能筛选掉九成九的人。
霍忍冬正思绪万千,忽然听闻耳边惊呼一片。
“快看,起火了!”
“哇……”
“原来污秽靠近圣树真的会被烧!”
霍忍冬下意识往前靠了半步,双手抓紧了麻绳。
不远处的男人,身披白衣,方才还一切正常,但现在身上突兀地多出一片红光——着火了!
只见戚慈身上燃起朵朵橙红色的火焰,跃动着铺在白色衣料上,像坠落的太阳火种,从他的背脊燃烧到手臂。
他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继续迈步往前走。
但火势绝不仅于此,一开始还是肩背上浅浅的火苗,随着戚慈继续靠近圣树,那火越烧越大,竟然变成了滚滚烈焰。
大火卷起了气流,把他的白发吹得乱飞。
戚慈双手握拳,手背和手臂青筋暴起,汗水划过俊美冷硬的侧脸,牙关紧咬。
任谁背上、身上灼烧烈火都会痛得满地打滚哀嚎连连,但戚慈愣是一声也没吭,他沉默着靠近。
脸色越苍白,但他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从远处看,树下只剩一个被烈火包围的人影,在焚烧里略显扭曲。
红与白,这强烈的视觉冲击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村民们甚至生出疑惑想法:这火是不是根本不热的?要不然,他怎么好像完全不曾痛苦。
他们逐渐停下手里的活,或坐或站,小声议论着面前的男人。
“爹爹,他不疼吗?阿奴被火星撩了手都要哭好久。”
“怎么可能不疼,他是忍着呢。”
“换我就不治了,烈火焚身可不是说说而已。”
“是条汉子……”
火光把她的脸都照红了,霍忍冬难以掩饰震惊的表情。
这就是村长说的‘常人不能忍受之痛’?
圣树之火显然并不普通,明明熊熊燃烧,戚慈身上的衣服却没有任何毁坏的迹象。火花遇到他湿淋淋的头发和汗珠,也不会熄灭。
仿佛这火燃于神魂、起于虚无。
身旁的村长把旱烟枪在石头上磕了磕:“圣树之气至纯至净,遇上障毒,一清一浊自然会剧烈碰撞疯狂灼烧。等他身上的火烧完,毒就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