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为什么不想去哈城,上次说到那里,你也不开心,能告诉我吗?”
盛意沉默了下,又露出笑容,“因为我小时候,就生活在那里,或许是这么多年又要去那里,有点怕。”
但是,怕什么呢,盛意摇了摇头,和他保证,“但你真的不需要去陪我,因为我想了想,小时候的记忆都很美好,如果我害怕痛苦又害怕快乐,就没办法成为更好的自己了。”
商岐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是,你说得很好。”
如果顾单南曾经说过盛意的底色是忧郁和悲观的,那现在的她,已经改变太多了。
商岐有种错觉,或许他自己在这里面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她的自卑,内向和无法控制的坏情绪,都已经渐渐消失,就像顾单南所说,这世界上有她热爱的东西,她为这些而努力积极快乐。
想到这里,心变得很软,但他又觉得太过强求难免辛苦,所以迟疑片刻,不经思考的说:“不用这么乖......”商岐很快意识到这个字显得过于轻佻,立刻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谈恋爱的时候,我也会时时刻刻想见到你。”
想念对方,是人之常情,是人的本能,这并不羞耻,也不需要被克制。
夜晚变成白天,街灯变成太阳,寒冬变成盛夏,盛意这晚不知道第几次怔愣,那块名为焦虑的顽石变成糖块,继而在心脏里融化。
已经过了十二点,街灯照亮情人的脸。
很晚了,明天他们各自都有工作。不知道哪部电影里的台词,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不必一晚上说完所有的话。
盛意踮起脚,示意他低头,商岐照做,而她只是凑过来和他贴了贴脸颊,说:“你也很乖,晚安。”
他还没从这贴心语气中回神,她已经转身跑走了,这一幕不是和五岁时居住在香港,被他的足球球踢到,他不得不拿着糖果去道歉的邻居女孩,不是和十五岁时在美国,一起和他进入森林露营的女同学,千万次场景中,他没有迈出一步。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爱情弃之敝履,像每个好胜自大的年轻人一样,看不上这个太不切实际,没有回报的“东西”。
但此时此刻,有人就这样真切的参与到他二十九岁的人生里来,淡绿的弧线像单薄的山茶花瓣边沿,跟着风急匆匆的掠过,一同带走她的热度,气息和柔情。
和初见相比,孩子气已经褪色,不一般的美貌,逐渐打开的心扉,都让盛意愈发的完整,独立和具有吸引力。
最开始,他把自己当做高高在上的成年人去指教她,而如今,他已经无法主导她,因为一切都是互相的,就像物理学中的很多定理,一个变量A影响另一个变量B,那么这个变量B将会反过来影响变量A,他们的生命交错,关系更具温情,他们更平等,更依赖彼此,从她的身上,商岐也得到了很多。
快踏入三十岁,他才意识到,当有些“东西”进入你的人生,一个人观察世界的角度,对待周遭的态度都会随之改变,她的温度和情感与他共振,这是难以言喻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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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盛意第一次独立试镜,准确的来说,她喜欢把电影变成她自己的事,享受一个人去面试,一个人去演戏,然后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看完自己的电影。
在这个过程里,她能感觉自己想要表达的被人看见,通过导演,观众的反应,她再去观察表演,也能觉察到她和对方理解这个角色存在的偏差。
有些偏差是她挖掘人物还不够,有些偏差是她对表达人物出现了错误。她有时改变,有时顽固做自己。有的导演欣赏前者,但对后者常常跳脚,无可奈何。赵纯湖就是这样的导演。
赵纯湖第一次找到盛意来面试,她和他叫板皮肤黑白的问题,她说去乡下看看,哪个姑娘不是黑的,赵纯湖被唬的一愣一愣,觉得有道理,就选了她。
前段时间,赵纯湖拍完手头一部电影,杀青后到朋友家的农家乐度假,看到有一群当地的姑娘抱着竹篓去洗衣,个个唇红齿白,皮肤皙白。他立刻笑了,转头和妻子说起这件往事,妻子是他每部电影的制片人,自然对这个女孩有印象,于是赵纯湖越说越起劲,身边的朋友围了过来,听赵纯湖讲这个在片场同他作对的姑娘。
朋友都是文艺工作者,有人认为年轻人年少气盛,特别是搞艺术的,有点个性很招人喜欢。他们兴致上来,就到里面把这部电影再看了一遍,赵纯湖时隔几年,又看到这部电影,他喝醉了,跑到投影前,指着片尾说:“你们看。”
盛意的名字打在他的手掌上。
当时,萝南在场,她看着赵纯湖这一番动作,心底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很快在《夏日冬》的试镜上遇到,萝南和她的妈妈来的很早,还跟了一个人,是萝南的姑姑,她姑姑是萝南的经纪人,而萝南的妈妈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女演员,直到结婚生子才退出影坛。
盛意的黑色卫衣绳打了个结,前面印着的黑色熊猫憨态可掬,她眉眼是分明的浓淡,却闭着一动不动,很显然,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身边连助理也没有。
陈书唯扫了眼看见就一个睡着了的工作人员,声量没小,径直道:“我去一下里间,你外公给张叔叔的茶叶要带给他,试完镜来接你,在外公家吃饭,记得和张叔叔说一声。”
陈书唯的话说得太快,萝南还来不及打断,却下意识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沙发。
沙发上的人面容安静,还在睡,她心底涌上来的窘迫落下去。
“妈妈,你能不能小声点?”
陈书唯看了她几眼,一眼看出,“怎么?你觉得妈妈卑鄙,带着你攀关系走后门?”
萝南脸立刻红了,刚想开口,有人走上来揽住她胳膊,“说什么呢?快准备了。”
陈书唯不太高兴的指责萝南的表现,语气罕见的有点刻薄,罗静雅却立刻笑了,她拍拍萝南的肩膀,“你这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张崖叔叔是外公的学生,送礼物叫他一起吃饭这本来就是该做的,更何况只是茶叶而已,你怎么会觉得这是走关系呢?”
萝南咬了咬唇,没有再反驳。
很快,罗静雅察觉到她情绪不佳,没有继续打电话,坐了下来,“台词背的怎么样了?”
她神色淡淡,“就几句词,背起来很容易。”
“那就好,”罗静雅疼爱的帮她别过碎发,“昨晚对戏的情绪还记得吗?”
“嗯。”
罗静雅:“你妈妈虽然对你严格,但那都是为你好。你看昨晚,就那几张纸,她翻来覆去看了那么多遍,给你设计情景,排演情绪,甚至自己演拍成视频,好让你方便学习,为了别人,她会这么做吗?还不是因为你是她的宝贝女儿。”
萝南默不作声,看向沙发处,对方姿势都没变,她心里涌上来委屈,冷冷道:“为了哥哥她也会的,甚至做得更多。”
“你哥哥?”罗静雅立刻说:“他都搬出去了,和你妈妈关系这么差,你嫉妒他做什么。”
“那是因为哥哥不愿意被她管着,不愿意去学法律,也不愿意和她看上的女孩结婚,她也不喜欢哥哥的女朋友,是他们大吵一架,哥哥非要搬出去的。”她冷嘲道。
萝南的冷漠和她平常的样子很不一样,这孩子一定是试镜太紧张了。
罗静雅哑然,最后只能说一句,“但她是很爱你的,为了这次试镜,她甚至准备的比你还久。”
萝南懒得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转过头来问罗静雅,“姑姑,你觉得我能拿到这个角色吗?”
罗静雅斩钉截铁,“当然,还会有谁比你更合适。”
她这才笑了下,余光里,盛意似乎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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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面试她的,不仅有导演。
五米外,一位身穿风衣,面容姣好的女士安静的坐着,她低头翻动桌面的剧本。
“盛老师来了,先坐。”助理谁也不得罪,见了盛意也老师就这么叫着,盛意坐下来,对面的人也抬起了头。
近距离看,青岚的脸给人的感觉舒服极了,盛意只觉得她眼睛格外有神,眼睛里毫无疲惫感,这十分难得。
张崖相比赵纯湖,更圆融些,他笑呵呵的,相当老式做派,比如说他率先让盛意来了段自我介绍,还问了她兴趣爱好。
聊了差不多十分钟,他口风一转,问盛意剧本看了是怎么理解自己要试镜的这个角色的。
终于来了,这个问题不难,她只说单看两段,推测不出伏冬的性格,“但我猜她是一个没那么坏的坏人。”
青岚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张崖立刻追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就这两段你就能知道伏冬的性格?”
张崖其实还想问她是怎么知道伏冬就是她演的角色。
盛意说:“直觉。”
张崖刚想笑,盛意就立刻说:“但也不全是……”她倒是很诚实,当着青岚的面,说自己为了这个试镜研究了她很久,看完她所有采访,还去关注她每个社媒账号。
青岚微微一笑,表情很从容。
“所以青岚说她的角色是复杂的好人,你就猜出来你的角色是没那么坏的坏人?”
“复杂的好人我认为会是没那么好的好人,伏冬伏夏这样的设定,用一个对照面来构建这两个人物,在电影里会更具张力和反差,也能引人讨论思考。”
没那么好的好人,没那么坏的坏人,一对姐妹,太妙的“直觉”了!
研究青岚算不算作弊另说,单从青岚一句话得到这么多信息,张崖不得不说,他喜欢盛意这种对于电影剧本的把控,她相当了解戏剧的张力该如何在电影中呈现,不仅是背后的科班基础坚实,也是她对于电影的一种敏感,演员需要这种敏感的特质。
张崖让盛意演一下那两段,面对空气,几乎没什么难度,她发挥得很稳,但除了微表情的把控之外,也谈不上能多出彩,张崖和身边几人交流一番,让她到休息室等待片刻。
盛意等的时候没有睡,盯着手机屏幕,却想着刚刚青岚听到她的话的表情,不知不觉中喝掉一大杯水,等开始第二轮的时候,盛意进去的有点晚,里边只有贾思安已经演完了,青岚表情没什么变化,让人看不出她对这段即兴演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盛意接来A4纸,上边写着,“伏冬伏夏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面了,伏冬以为伏夏已经被人害死了,她为了曾经她差点叫姐夫的男人重新回到这个地方,等待的却是怀疑和试探,正当筋疲力尽,她见到老板身边的伏夏,她依旧温柔淑婉,这样的气质曾经被伏冬嫉妒着,羡慕着,崇拜着,伏夏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心中充满了疑虑,却没法问出口。(此段为背景介绍,请表演在包厢伏冬端着酒盘,给老板送酒的片段)”
然后是寥寥几段对白,干巴巴的对话,看不出什么来。
五分钟的厕所时间让盛意付出了代价。
贾思安第一次表演结束后,本来该到她和萝南,然而萝南露出抱歉表情,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张崖原本觉得盛意来得晚,最后一个开始比较合适,但萝南都这么说了,他犹豫了下。
盛意见状,立刻道:“那我先吧。”
配戏的副导演第二次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盛意被安排等在门边,手上拿着托盘,里面有几杯红酒,是刚刚道具老师给她的。
大家屏气凝神看着这段即将开始的表演,贾思安和萝南也不例外。
很快,盛意拿着托盘,面带明媚的笑容走了进来。她来试镜穿着黑色卫衣,独身一人,扎了个马尾不显山露水,气质很低调,但散开头发,脸上表情微微张扬,那股明艳外向的反差感就格外的强,倒是无意中更吸引眼球。
“酒来了,老板,好久不见你了,您是不是把我弄忘记了?”伏冬小时候就是如此,见人说人话,她一笑露出一排牙齿,气质单纯又鲜艳,特别是身上有股小白兔装纯,坏女孩的劲儿,这也是她在这种不堪的地方混了半年就小有名气的原因。
她讲话微微带南方口音,惹的老板看她一眼,“以前也没记得你,”他把手里的牌扔出去,吸了口烟,“光听他们讲你多能耐,说是跟了个深圳的大老板,怎么又回来了?”
这段话被副导演用特别快的语速说完后,另一个帮忙配戏的导演掐着嗓子开口,“我怎么听小冬在深圳打工好几年了,那个大老板命不好,和小冬结婚没一年人就没了,可真是……”
伏冬该怎么演?听完这些对话,盛意有种强烈的直觉,她跟着直觉走。
就在所有人会觉得她要露出窘迫表情,表演出那份被奚落的难堪出来,谁知道对面的人立刻眼睛就红了,几滴泪落下来,跟个戏精一样,好像伏冬这几年没长大过,还是昔日在舞厅玩的最开的头牌小冬,和不同的人跳舞,随时随地的抽烟喝酒。
这会儿心里藏了一万件事,面对“老板”的试探和不满,她没有尴尬,故作坚强,反而眼泪说掉就掉,那股矛盾的孩子气让旁人一下子想起来当年的小冬,那会儿大家一起玩,多好啊,哪里要搞成这样。
另一个女声按照剧本要求,开口为伏冬说话,“诶,小冬也是孩子脾气,跟那个老板才十八,她现在才二十三呢,在我们这儿还是最小的。”
副导演刚想开口,谁料一人接下话茬。
青岚扮演着老板的角色,径直道:“最小的就要让着你啊,没说什么哭成这样,传出去别人要说我这人多不讲道义。”
房间里一片安静,盛意没事人一样,站那儿继续演,她抬手粗鲁的擦了一把自己的眼泪,“你们就是欺负我。”伏冬哭的可怜,黢黑的睫毛膏晕了点,眼睛都真实的泛着红。
“以前不知道多少男的跑到我这边告状,说嘉怡舞厅的小冬耍他们,这会说了几句就是欺负你了,”老板突然笑了,“你可真是长大了。”
听到这句带着讽刺她吊着男人的话,伏冬却破涕为笑,“老板,您能别开我玩笑吗?”
“行了,酒拿过来吧。”青岚又不屑又平淡的笑了下。
伏冬刚端着酒走了几步。突然眼神微微一变,对视之下,她的震惊无以言表。这人是伏夏,她姐姐,可是明明那会有人说她已经没了,是她认错了人?
然而伏冬长袖善舞,心知自己还要过了老板这一关,所以瞳孔微缩一刻,便恢复平常,她递过托盘。
试镜结束。
青岚结束了她的“即兴表演”,很快又恢复平淡表情,只不过她抬头看了好几眼盛意,还有人没表演,盛意找地方坐下继续等。
看完盛意的,贾思安心中难言,因为她和盛意压根就不是一个演法,当然,台词都一样,但盛意演的有那种劲儿,有点娇和坏,本该伏冬尴尬的地方,她哭着抹眼泪,本该惊慌失措的地方,她哭着笑,然而这场戏,她的演法不仅让伏冬这个人物出彩,这段对话都显得暗潮涌动,有意思多了。
贾思安摇了摇头,认定这次机会她已经错过。但一旁的萝南却有点纠结,昨晚排戏,只有第一次试镜那段,她按照陈书唯的表演方式完成了,但这段是她刚拿到的,要她即兴,她下意识就想模仿前面两人的,虽然盛意演的给她的感觉特别奇妙,但她违反了剧本,萝南觉得就算青岚满意,张叔叔也不会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