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弼摆手回绝,道还得回家同夫人报备,趁着天色未黑,最好赶紧启程。
卢辰钊黑着脸将人送上马车,手还没落下来,又被庞弼抓着,顺势塞了个东西进去,卢辰钊抬眸,见他鬼鬼祟祟冲自己笑,顿时觉得掌心发烫。
“什么东西,我不要。”
“冬日适合进补,不宜纵欲,观你气色,实乃热血涌动过快导致。切记,克制!”
车轮滚动,毡帘倏地划开一角,庞弼探出身子回过头来笑道:“卢小郎君,喝喜酒可要记得叫我!”
手里被塞进来的纾解气血的调理方子,霎时被攥成一团皱巴。
卢辰钊回头,李幼白就站在门口不远处,瞧她面色红润,微微带笑的样子,便知她也听到了。
“庞公是个老顽童,你莫要把他说的当真,他与谁都是胡闹没数的。”
怕她惦记,他终是不冷不热提醒了一番。
李幼白点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纸团上,问:“这是什么?”
卢辰钊:....
“废纸一团,没什么用。”
莲池从小厨房弄来热水,寻思叫他泡个澡,活络经脉,谁知他只瞟了眼便让换成冰的。今夜不是一般的冷,月亮周围雾蒙蒙的,地上银白,没风但有种凉湛湛的寒意,骨头缝里都像是被冰挤进来了。
莲池犹豫:“世子爷,回齐州再泡吧,倘若病了可怎么是好,咱们没带风寒药来,少不得给李夫人添麻烦。”
卢辰钊:“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只管加冰。”
莲池看了眼他脱掉衣裳露出的精健身子,转头默默去提冰桶。
眼见着他迈进冰水里,莲池跟着发冷颤,他抚着双臂搓手,问:“世子爷,不然加点热乎水吧,横竖都拿来了。”
卢辰钊掀开眼皮,蹙着的眉心又皱了几分:“莲池,我脸是何种颜色,白或是红?”
“自是白的。”冻成这样还能红?
“你觉得我最近和以前有何不同?”
莲池睁大眼睛:“哪方面呢?”
卢辰钊有些烦躁,挥挥手叫他出去。
莲池关了门,抱着手臂站在外间屏风处,百思不得其想,没什么不同啊,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朗冷淡,但世子爷一直都是这副样子。若实在要挑出什么不一样的来,那世子爷仿佛是头遭对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虽说是冷言冷语的,但切实行动却是为着她好。此番亲自奔赴济州,沿途昼夜不停,属实反常。
莲池忽然站直身体:难道世子爷喜欢李娘子?!
他暗暗低呼了声,脑子里飞快闪过世子跟李娘子相处的日常,仿佛又不大对劲儿,世子爷说话忒难听了些,又不肯给人留余地,喜欢一个人哪里会是这样?但若说不喜欢,又不符合世子爷的处事日常,自小到大蜂围蝶绕的女娘数不胜数,世子爷只是客气疏离,也不会像对李娘子这样刻薄刁钻。
难不成世子爷的喜欢,跟旁人不一样?
莲池越想越激动,忍不住往里间觑了眼,透过缝隙,他看到世子爷整面后背,水珠从肩膀滑落,线条流畅而又劲拔,处处彰显着男人的强壮。
莲池心倏地跳到喉咙眼,是他蠢了,世子爷到了血气方刚的好年纪,但他毕竟金尊玉贵长起来的,周遭全是尊他捧他的人,多少养的有些自以为是了。从前便也罢了,如今遇到个心动的姑娘,还是这样惹人嫌,那可不成了,谁家小娘子喜欢这种追求态度。
难怪要泡冰水澡,莲池猛拍自己大腿,兴奋之余有种暗戳戳的紧张,身为世子爷最贴身的奴仆,他合该为主子分忧。
从今夜起,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切为了世子爷的下半生。
卢辰钊泡的过了,出来时身上皮肤发皱,他带着一身冷气走到镜前,从头到脚看了遍,通体上下煞白如雪。
他低嗤了声,庞弼这个老顽童,故意促狭他呢。这张脸,根本就不需要纾解调理,他日前所有反应,本就是这个年纪男人该有的,若他心如止水,那才是最不正常的。
他没病,也没错。
翌日天晴,北风也歇了阵仗,适合出行。
卢辰钊用过早膳,便要与冯氏辞别,冯氏已经着人将马车套好,后院摆了两个箱笼,都是带回公府的礼物。
冯氏笑:“穷乡僻壤没拿出手的物产,只这边的羊皮实在是好,且带回去让你母亲做几双鞋,几件衣裳。”
“您太客气了,李娘子初到卢家便给了一箱羊皮,母亲甚是喜欢,做了几件皮袄子,常跟我们说御寒暖和,是极好的东西。”
这番话说的叫冯氏很是受用,唇含笑,又嘱咐了几句,便往外头去同管事说话。
卢辰钊看向旁边的李幼白,她今儿梳着流云髻,插了支芙蓉花簪,穿鹅黄色圆领小袄,下面的如意裙散开,层层叠叠如被包裹在花瓣当中,可不是在书院时的清汤寡水模样。
他动了下唇,李幼白走上前两步,笑道:“冯姨母托人回话,说是王琰表哥用过药,竟觉得有了力气,也不知是他心理作用还是真的转好,总之家人和他自己都看到了希望。回话时那小厮还说,王琰表哥早上吃了两碗海参小米粥,意气风发的跟往日截然不同。卢世子,当真谢谢你。”
她福了一福,看的出心思诚挚。
卢辰钊负手而立,微微点头:“庞弼人虽轻浮,但医术极好,从前只给陛下和娘娘们看病,京里达官显贵若要请他,也得看缘分。国公府与他曾有旧交,这才叫他从家中赶来。”
“但庞公没收诊金,冯姨母那边问,是不是能从你手里将诊金送给他。”
“不用,他是个古怪的老头儿,既说不收,那便不收,也无需挂在心里。”
李幼白嗯了声,再三道谢,复又满是憧憬地说道:“只希望王琰表哥能彻底好起来,他那样儒雅斯文的郎君,不该被折磨在病榻上。”
她笑靥如花,眼眸中想是念着王琰,此时露出些许小女儿家的憨态,笑的虽好看,但卢辰钊觉得碍眼,遂默了少顷酝酿开口。
“年后复课,诸葛老先生同其余几位先生要讲的内容,大都是围绕秋闱估题,因此很是重要。你这双手彻底好起来,恐至少十天半月。寻常人缺课如此,怕是会一落千丈,你不同,你天资好又勤勉,就算不用听几位先生的分析,也不至于螺颗,只消在家好生休息,切莫着急。“
着急二字他加重了语气,唯恐李幼白听不分明。
李幼白一愣:“不是迟些日子才讲吗,去年年底离开时,先生还说一月二月讲旧知识,转到三月才揣摩估题的,怎么提前了?”
卢辰钊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道:“先生的计划往往出其不意,也非常人能够理解。”
见李幼白似犹豫彷徨,便又补充劝慰道:“你不必勉强自己,天赋在,基础好,晚些时间也没关系。”
李幼白看着他,眼睛里尽是不确定,她从不认为天赋能决定一切,后天勤勉反而更加重要,低头看了眼手,像是下定决心:“你能等等我吗,我现下便去收拾东西,一起回书院吧。”
冯氏进来听到,忙阻拦:“不成,你的手没好,去了也不能翻书,且没人照顾你。迟一日早一日都没关系,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李晓筠做下的孽,冯氏始终觉得有愧。反观这么多年的偏爱,她虽清楚,却无法控制,她不可能对两个女儿一视同仁。晓筠是她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幼白不是。幼白乖巧温和,上进懂事,可她越好,便衬的晓筠越一无是处,冯氏也说服自己不是幼白的错,可她还忍不住怪她。
现下幼白离开了李家,日后考过秋闱,再考春闱。其实细细想来,她待在自己身边,待在李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甚至等进士授官,她或许会有一个新家,再不会住在原先的院子里,等着她放下晓筠抱她一下。
她将再也不是那个可怜兮兮等爱的女孩了。
意识到此,冯氏拉住她的手臂,满脸难受:“幼白,娘是真心希望你能多住几日,娘从前做的不够好,总想着找机会弥补,可...”
卢辰钊站得远些,听不清她们母女说了什么,何况冯氏故意压低了嗓音。但看面色,像是慈母哀求,想让女儿留在身边。他不理解冯氏,虽说李幼白是私生女,但毕竟记在她名下,好歹将面子做足了,但她偏偏给幼女定了门再好不过的婚事,反手又想将李幼白嫁给病秧子外甥。若非李幼白脑子清醒,知道反抗,恐怕早就抬到王家给王琰冲喜去了。
思及此,卢辰钊蹙眉来到两人面前,拱手一抱道:“庞公既说她的手无碍,想来只需调理着便好,在李家能养,在卢家也能。半青伺候李娘子一向周到,白毫又能侍奉笔墨,届时公府再调拨两人到她身边帮忙,想来应该无碍。
转过年来,书院进度加快,讲的又都是考试要点重点,贸然落课影响甚大。若李娘子决定同行,我必安排府中下人照料妥当,决计不会出任何差错,也请夫人安心。”
冯氏愣了下,只一瞬,李幼白的手臂从她身边拿开。
“娘,你对我已然很好了,不要胡思乱想。我去书院,是怕耽误课业,没有别的原因,我走后,会时常给家中写信,待得空时,我会回来的。”
冯氏抹泪,李幼白想了想,伸出手将她抱住,脑袋埋进她怀里。冯氏的身体骤然僵硬,随后慢慢抬起手来,轻拍她的后背。
待李幼白收拾好东西,启程已然是晌午之后。
这一程却也平安无事,只莲池有点反常,时不时骑马来到车帘外,殷勤得过了头。李幼白能看出,饶是卢辰钊再好修养也受不了,故而在莲池又一次过来时,倏地一把掀开车帘。
莲池弯腰探出来的脑袋正好对上他的眼,圆溜溜透着股莫名的欢喜。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世子爷,咱们走了一日,是不是该歇歇脚了。”他琢磨了好几回,寻思世子爷真是不解风情,他是郎君,日夜兼程都没问题。但车上有个小姑娘,且双手还伤着,哪能受得了舟车劳顿,世子爷不知怜香惜玉,他做奴才的便少不得要多操心。
谁叫他自小跟着世子呢,虽是主子,但对自己着实够好,每回月银都给的丰厚,他总要对的起这份高看吧。
莲池笑眯眯地看着车内,两人对坐,却是离得远远,伸开腿也够不到对方。遂又皱了皱眉,世子爷当真不行。
卢辰钊看向李幼白,她窝在一隅,因手的缘故连书都看不成,只合着眼在那假寐,确实该下去活动活动,便让莲池找就近的驿馆停车。一行人去往后院添了草料,他则手持公府官凭于驿卒处登记,驿卒看完,态度甚是客气,转手又叫来驿丞,驿丞亦是恭敬有礼,发了上好的歇脚房间,又嘱咐厨房做了些可口饭菜。
李幼白回屋小憩,半青从外面端了盆热水进来,合上门便道:“姑娘,厨房有阉人。”
她说话声音很小,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李幼白睁开眼,茫然地看过去:“阉人?会不会看错了?”
半青摇头,俯身说:“我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他身上,他叫了声,嗓音又尖又细,我抬头,他的手忽然放在嘴巴上面胡须上,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我没敢声张,端了水赶紧回来。”
李幼白坐起来,见半青有点被吓着了,便用手肘拍拍她的手,道:“你仔细想一下,进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除他意外可还有别的阉人同行?”
“厨房不大,就几个厨娘和小厮,他比那些人穿的都要干净,站在那儿半晌都没剥完一棵菜,奴婢偷偷看了眼,他手指干净的很,连泥土菜汁都没有,奴婢这才注意到他。”
阉人出现在驿馆,也就是京里的宦官,千里迢迢到这儿,会是为了什么,是恰巧路过办事,还是别有所图。
李幼白不得不多想,李家自然不会招来宦官盯梢,那么会是镇国公府吗?不管是不是,她都得跟卢辰钊通口气,不是还好,若真是了,他也能有应对之策。
想来半青的举动已经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也无需藏着掖着,她起身让半青帮忙套好外裳,出了门径直左拐,叩开卢辰钊的房门。
莲池也在屋内,见状瞪圆了眼睛:“李娘子,快进快进来!”
卢辰钊站在花鸟插屏后,闻声往外瞥了眼,整理好衣裳缓步出来:“休息好了?”
李幼白没说话,却扭头看向莲池:“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家世子爷单独说。”
莲池心里明镜似的,一溜烟儿跑出门去,反手合上,从门缝里,他看见李娘子走向世子爷,那么近,仿佛脚尖都碰上了。
李幼白勾了勾手,示意他低一些头,卢辰钊不解,却还是照做。
“厨房有阉人,动过菜。”
卢辰钊蹙眉,不动声色走到窗牖边,挑开一角往外逡巡,果真看到斜对面廊柱后站了个人,似乎没料到自己开窗,一时没来得及躲避,便径直对上卢辰钊的。
片刻后,那人扭头走向廊柱后的房间。
“放心,饭菜没毒,每次用饭我都会查。”卢辰钊定息想了想,大约猜出此人为何跟过来,怕是长公主和陛下的人。
自从令各勋爵门户送郎君入京受职的旨意传达到各地,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皇权要收拢各方势力,自然要派眼线盯着,防止一切可能出现的异样。
卢辰钊和父亲猜过上意,但仍有些弄不
明白此举究竟为何。陛下大权在握,根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不仅容易引得诸勋爵贵族动荡起疑,还对加强统治没有实质性的增强。
前朝不乏挟质子令诸侯的例子,也只在各方势力均衡制约的前题下,绝不会在天下安稳,权力大统之时。要知道,陛下手握四十万兵权,而今驻守各方边境的亦是他从前的部下,家眷都留在京中安置照顾,照理说,陛下不该行此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