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紧张,听完属下禀报便疾步往河对面的马厩走去。
后李幼白回到国子监,经过书堂时看到闵裕文同几位先生正在说话,便稍微顿住脚步,他看到自己,快速交代了几句急忙出来。
“闵大人,我下午看到了燕王殿下,仿佛出了事,他走的很是匆忙。”闵裕文瞥了眼四周,压低嗓音与她说道:“贵妃病了,如今刚醒,殿下是要过去侍疾。”
燕王是崔贵妃独子,前去侍奉理所当然,但早先有旨,明日起燕王需得与礼部官员监审阅卷,如若他去侍疾,也就意味着陛下得另派人选。
闵裕文说完,忽然瞥了她一眼,问:“你这几日可有旁的事?”
李幼白:“应当无事。”
她立时反应过来,于是问道:“我可以去看看贵妃娘娘吗?”
这也正是闵裕文的意思,贵妃每年都会病几次,大夫也查不出根源,只说她受惊梦魇,但每回生病都要虚虚卧床半月,虽无大碍,但身边总要有人侍奉。往常都是燕王在侧,但今年情形不同,燕王有更重要的事去处理。
何况闵裕文私下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但怀疑终究是怀疑,在没有找出证据前,他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你若方便,我可以同殿下请旨,让你去帮忙照顾贵妃。”
他这么说,李幼白细细思量,便知他应有内情没有点破,遂知道其中厉害干系。又因贵妃对自己有救命恩情,便也没有犹豫,应了下来。
仙居殿中,梅香和梅梧在内殿收拾,外头则是普通宫婢。
燕王面色沉肃,见完贵妃出来,看到李幼白跟闵裕文站在一起,便明白闵裕文是何打算。
“这几日有劳李娘子了。”
“殿下客气。”
两人很快离开,去往礼部与诸官员对接。
傍晚梅香端来汤羹,李幼白以汤热为由放在小案上等凉,待梅香出去,她拔下发间的银簪擦拭后,插入羹内,少顷,确认无毒,这才松了口气。
朝中局势不明朗,她虽然不在局中,但也或多或少知道些什么。
尤其宣徽院的变动,长公主提拔贾源之后,引起不少人议论,国子监师生便经常说起贾源为人,说他身为阉人,却很会讨巧奉承,若不然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取代闻人望,成为宣徽院正使。
要知道宣徽院在本朝地位很是重要,总领宫廷诸司及一应内侍籍契,主管各种朝会宫宴祭祀等供帐之礼仪。且官员以及朝贡之物的检视,也是由宣徽院来执行,也就是说,呈送御前和后宫的所有物件,首先都要由宣徽院经手。
从前是闻人望,现在是贾源。
还有一种传闻,道贾源不是单纯的阉人,他和长公主之间有着某种亲密关系,是长公主的帐中人。
国子监那些纨绔甚至给贾源起了个外号,叫做“仙人指”。
个中意味很是分明。
他们都说,贾源伺候长公主得力,所以才会抢了闻人望的正使之职。
真假虚实,李幼白也只能分辨着来听。
若长公主因为上次贵妃娘娘帮了自己而生气,迁怒贵妃娘娘,那么她会不会指使贾源来给娘娘下/毒?毕竟陛下对娘娘的赏赐源源不绝,所有珍宝也都从宣徽院经手,加之娘娘每年都会受惊梦魇,即便真的被人下/毒也会被掩盖过去。
思及此处,李幼白更是坐立难安,恐仙居殿有眼线,她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稍微得空便起身检查殿内物件,从靠近床榻开始,依次直到门口。
入夜,崔慕珠睁开眼来,李幼白忙躬身上前。
“娘娘?”
崔慕珠虽看着她,但眼神茫然涣散,像是在做梦一般,看了半晌又缓缓合上眼皮,躺在枕上昏睡过去。
不多时,李幼白被她的低呼声惊醒。
抬头,便见崔慕珠双手伸到半空,额间青筋隐隐暴露,她像是梦到可怕的事,满脸都是汗,浑身颤抖不行,李幼白有些怔住。
恍惚间,梅香过来,摁住崔慕珠的手将人死死固定住,崔慕珠的表情很是痛苦,难受,但又挣脱不开。
“娘娘会疼。”李幼白看她被攥红的手腕,开口。
梅香也没有法子,“这是娘娘吩咐的,叫我们在她梦魇时固定她的手脚。”正说着,梅梧将干净的帕子塞到崔慕珠嘴中。
崔慕珠一直在反抗,嘴里慢慢发出含糊的声音,但因塞着帕子,她们听不清。
如此约莫一刻钟,她浑身湿透,梅香和梅梧才将桎梏的东西拿走。
李幼白呆呆站在床前,看那雍容美貌的人被折磨到浑无人性,震惊之余更是心疼,她俯身下去,拧干湿帕为她擦拭脸颊,她身上有股幽香,闻起来很是令人心静。
李幼白低头给她擦手时,忽然被她握住,柔软的手指攥着她的,李幼白没有抽出来,静静跪伏在床前,她看到崔慕珠想说话,但仿佛又在竭力克制自己,舌尖被咬破了,一点点猩红漫出来。
“娘娘,娘娘...”她凑上前去。
崔慕珠的睫毛翕动,但仿佛累极了,到底没有睁开,这一夜过的难熬,李幼白便是靠着床沿半睡半醒度过的。
梅香和梅梧趴在旁边的桌案上,本以为还会有几次惊厥,但一直到天明,贵妃竟然安稳睡了整夜。
白日里有宫婢前来送上陛下的赏赐,说是为了让贵妃减少梦魇,特意将康国进贡的安神香分了两袋过来,香料已经由宣徽院查验,故而宫婢放下后,梅香便把东西收好,拉开墙边的小柜放了进去。
“陛下这些日子都会宿在孙美人处。”
梅梧开口,知道李幼白在想什么,便又说道,“贵妃发病时,陛下从不过来。”
陛下宠爱贵妃,但他更是个男人,且是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他有需求,便不会自找麻烦。每日的朝事已经叫他繁忙,断也没有心思来关心后妃身子。
在他看来,能日日赏赐便是对贵妃得恩宠了。
李幼白没说话,之后也是入口之物仔细查验,才给贵妃服下。
连日来凭她的观察和直觉,贵妃的病应不是自己得的,而更像是人为。
因为梅香和梅梧告诉她,自从她来侍疾后,贵妃娘娘几乎没再梦魇,若是按照往年来看,至少还有半个月折腾。但此番很奇怪,娘娘只是昏迷,再没惊厥了。
事情转好没两日,有宫人便在距离仙居殿不远处的花园井里发现一具尸体,据说先看到的人吓得当场晕过去,醒来后人就疯了。
那是一具被做成人彘的尸体,没有手没有脚,只剩下个头颅和身体。
单是听人讲,便觉得汗毛耸立。
而后大理寺官员得到陛下许可,进宫查办案情,李幼白见到了身穿官服的卢辰钊。
他站在井边,脸色煞白,显然,也被那尸体震惊到了。
第46章
虽在大理寺历练了一段时日, 也见过不少尸首,但这般狰狞可怖的还是头一遭遇见。
卢辰钊觉得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他压下恶心, 强忍着不适与大理寺少卿蹲在那井边,看着尸首被翻动,仔细检查,臭味直扑鼻间,他终于没忍住, 转头疾步走向树丛,弯腰呕了起来。
因在仙居殿斜对面, 故而叫李幼白看个正着。
她想, 那尸体一定惨不忍睹,遂折返回去阻了梅香和梅梧前去看热闹的心思。
傍晚,梅香拍着胸脯从外头回来,惊魂未定:“太可怕了, 你猜那人是怎么死的?”
“我可不敢, ”梅香喝了口水, 接着说道, “人彘,是被断掉手脚的人彘, 听说眼睛都挖掉了。阿满和阿月去打水, 阿满把水提上来时, 那人就在她桶里, 她当场吓死了, 醒来后人就疯了。阿月虽没疯, 但也吓得不轻,时不时叫唤一声, 怕是也不成了。”
梅梧惊得眼珠滚圆,闻言倒了吸口气,仿佛眼前就是那人彘。
李幼白听她们说完,亦是惊骇无比。
从前即便是在酷吏案录里也鲜少看到人彘的案例,且不说此手段狠辣残忍,单是制作便需要控制力道和刀法。在宫里,谁会用狠戾到此等地步,谁又有如此便利条件去做人彘。
皇室中人以及后宫嫔妃,再没别的可能。
李幼白下意识怀疑起长公主来,不是胡乱猜测,而是只有她最有嫌疑。抛尸地故意选在仙居殿附近,若非情急那便是刻意针对,眼下看来,刻意针对的可能性更大,而长公主又与崔贵妃素来不和,若说后宫妃嫔,怕是没有这个胆量做出此等惊悚之事。而长公主不同,李幼白被她害过,自然知道她心性冷酷变/态,不然也不会给自己下药讨好陛下。
按照长公主的行为推算,她极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目的是什么,恐吓还是别有所图。
李幼白觉得她很可怕,像是一条阴诡冰凉的蛇,在某个不知名的黑暗角落里,吐着信子,阴森森地等待时机咬人。
崔贵妃睡得很多,途中醒来时候也只用几口饭,但很快疲倦。
有时握着李幼白的手呆呆看着,却是什么都不说,但又有千言万语的样子,李幼白便也握着她的,她生的极美,柔柔妩媚的脸染上笑意,将李幼白的手拉到怀里,很是安然地昏睡过去。
李幼白总觉得她有很多话要告诉自己,可她连做梦都不肯说梦话。
这夜李幼白问梅梧,要不要去请贾念之过来看看,虽说贵妃没再惊厥,但她怀疑几个小物件有问题,她不懂医,需得找个值得信赖的人来。阖宫当中,除了贾念之,即便是太医院的太医,她也不敢相信。
梅梧很是淡定的摇头:“这几日女医都不在宫中,她到外面找药去了。”
李幼白疑惑:“为何要去宫外找药?”
梅梧解释:“她走之前来过,说是恩师让她帮一个人,原先那味药太医院是有的,但不知为何她去拿的时候没了。但她既答应了恩师,便得将忙帮到底,这才同娘娘辞别,去外面搜寻,说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李幼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为何所有事串联起来这般凑巧,女医离宫,贵妃梦魇,之后便是井中人彘,仿佛有股无形的线在牵引一切的发生。
“去年贵妃梦魇时,女医在不在?”李幼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后怕,为了证实,她问梅香和梅梧。
两人互相看了眼,而后摇头:“好像不在。”
梅香笃定:“对,那时女医家里有人生病,她虽出家,但毕竟为人子女,故而回去侍奉了整月,回来时还给贵妃带了一对泥人。”
“前年呢,大前年呢,贵妃发病时,她是否在宫中?”
两人忽地沉默,紧接着神情愈发紧张,梅梧舔了舔唇,嗓音有些干哑:“仿佛也不在。”
所以,每次贵妃受惊梦魇,贾念之都不在宫中。若是真的有人对贵妃用药,因着梦魇的缘故,也能顺利遮掩过去,怕被发现,故而提前将贾念之调离宫中。
贾念之难道毫不知情?
李幼白越想越惊愕,脑中倏地浮出另外一个人,宣徽院贾源。
贾源,贾念之,两人都姓贾,所以他们是何干系?
她问完,梅香迟疑了少顷,还是回答她。
“他们是兄妹。”
李幼白的猜测成真,对贾念之的怀疑也慢慢浮荡起来,她与贵妃交好,几分真,几分假,她又是否知道贵妃梦魇究竟为何,难道这么多年,她便没有任何怀疑,没有想过为贵妃诊脉?
“不过兄妹二人关系不好,女医不喜她哥哥为人,本身又是冷清的性格,故而两人素日里没有往来,见了面也像陌生人一般。
她哥哥名声不大好,但女医跟他不一样,她是好人。”
不管是不是,李幼白都不会轻易相信,她决定找一趟卢辰钊。
恰好,在她想着怎么不被旁人发现,又能悄无声息与卢辰钊搭上线时,他和几位大理寺官员竟来到合欢殿外。
梅香和梅梧等人俱已去往院中待答,因着陛下的手令,他们可与后宫宫人进行询问,甚至实地探查。
卢辰钊拿着画好的画像,依次走到他们面前叫其辨认,大理寺的仵作都受不了那人彘,更别说这些宫人,故而他们找画师将那人的相貌比着画下来,又将眼睛按照想象增补上去。
他们发现的人彘,不是刚被做成的,四肢断裂处的肉看起来是多年前砍掉的,但前胸后背有新伤,也就是说,这个人彘被关在后宫某个地方受了多年折磨,近几日才被杀死抛尸。
既是在后宫,又在合欢殿弃尸,想来很快便能查出身份。
果然,梅梧指着画像哆哆嗦嗦,看了眼梅香,又看向一脸沉肃的卢辰钊,像是被吓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卢辰钊皱眉,将画像抖开举到她面前,肃声问:“你认出她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