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李幼白伏在她膝上,眸色欢喜。
崔慕珠又道:“昨日的事你该知道陛下的决心,他没有杀你,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而是为了给三郎铺路,为着他刘家江山。
三郎要承继大统,必然需要有自己的左膀右臂,他需要有自己的人。”
李幼白嗯了声,如今朝堂青黄不接,贵族和寒门势力虽暂时保持平衡,但有朝一日刘识登基以后,实则缺少老派贵族的支撑。贞武年间朝廷重视科举,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入仕,虽打击了权贵,取得暂时的安稳,但也埋下了祸患。老旧贵族根深蒂固,岂能在一朝一夕被挖掘清理。
刘识不是刘长湛,他是长在安逸里的皇子,本身对抗防备便不如刘长湛那般警觉,也不如他手段狠戾。
以镇国公府为首的勋爵门户,自然能为刘识保驾护航,他们本身就代表着眸中权势,稍微倾斜便可能引发暴/乱。
拉拢镇国公,一来稳定姜家,二来扶持刘识。
过几日卢辰钊从淮西回来,想必是要封赏君恩的,不出所料,前段时间禁卫军指挥使入狱,空出来的位子需要人有人顶上,如今看来,卢辰钊恰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文有闵明旭,武有卢开霁,这是刘长湛的打算。
毕竟镇国公一族的忠诚,本朝太/祖早有赞誉,之后几十年,也只有镇国公一脉安分守己,其他勋贵世家或多或少蠢蠢欲动。尤其是在刘长湛初登基之时,天下各地陆续冒出兵变,虽很快攻克,但追根溯源,都有老旧世族相关。
刘长湛是要重用卢开霁了。
李幼白忽然愣住,抬起头来对上贵妃的眼神,两人目光清净,似乎都明白了其中深意。
崔慕珠叹了声,说道:“我也想让你得偿所愿,想看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方才她与刘长湛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刘长湛气急,却仍忍着没有动怒,只是脸色阴郁,想必这几日都不会再来了。
“但此事很难,以陛下的心思,怕是不能成全你们。”
李幼白直起身来,原本刘长湛留着她不杀,便不只是心慈手软,他爱贵妃,不愿在此时刻再与她起纷争。但若李幼白违背了他的意愿,非要跟卢辰钊在一起,那么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情敌之女和护国武将,若李幼白为言文宣翻案,更或者是挑衅皇权,那两人联合起来完全能够左右刘识,到时皇权受到威胁,天下便将不再稳固。
但她嫁给闵裕文,结果则截然不同。在刘长湛的思维里,或许情人反目,终究变成对敌,文武大臣因娶妻生出嫌隙,正好可为上位者所用。不勾连的大臣便不会结党,互相牵制才能长久恒远。
“你一意孤行,结局只有两个。”贵妃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
“其一他会杀了你,其二废去卢辰钊所有权力,或者连世袭的荣誉都会被剥夺。”
李幼白握紧手指,咬着牙清楚地将利弊衡量。
卢辰钊身上担着卢家阖族,不只是他自己一人,他所争取的,获得的,都是他豁出性命该有的,他好容易走到今日,她又怎能让他在两难中选择。
他不能放弃拼来的东西。
李幼白复又趴在崔慕珠膝上,崔慕珠的衣裙湿了,她抬手想用帕子给李幼白擦拭,李幼白反而低头朝下,整个儿埋进繁复绮丽的裙裾间,双肩微微颤抖着,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半晌,她抬起头,眼眶通红。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席上,崔慕珠找出提早选好的日子,统共三个,最早的是在年底临近除夕,时间上有些仓促,之后转过年来花朝节前后,最后的一个则是六月初夏。
“是礼部合着你们两人的生辰八字特意挑出来的好日子,我也仔细瞧过,的确满意。明旭是我看着长大的,秉性纯良,才华斐然,京里的小娘子都想嫁给他,你凭着婚约得到了,且要珍惜。”说这话时,贵妃看向李幼白。
李幼白点头:“我会的。”
闵裕文面容清雅,闻言起身作揖:“娘娘放心,明旭能娶得心中所爱,定会待她如珠如宝,永不相负。”
崔慕珠招手令他坐下,笑道:“旁人说这话我定是不信的,但你说,我信。明旭,我把幼白交给你了。”
她握着李幼白的手,郑重放在闵裕文掌中,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她前半生过的艰难,我没能护着她,往后我希望你凡事将她摆到第一位,不管遇到任何事,我要你保证你首先选她。”
“娘娘,我保证。”
闵裕文抓住李幼白的手,目光坚定地回应。
....
刘冷润从外面进殿,解了氅衣扔给宫婢,随后急匆匆跑到内殿,却没看到姜觅云的身影。
“母后呢,去哪里了?”
往常这个时候,姜觅云都已经拆卸珠钗,沐浴更衣准备就寝了,但浴桶在屏风后摆着,还未加热水,换洗的衣物也都摆置在楠木小案上。
显然,姜觅云尚未梳洗。
刘冷润心烦意乱,在殿内来回踱步,宫婢端来百合牛乳羹,往常她是最爱喝的,尤其在睡前。但今日刘冷润只闻了一下,便皱眉呕吐起来。
宫婢忙将东西端走,又给她拿干净湿帕子擦拭。
“小厨房换人了吗,怎做的这般难吃。”
“还是以前的师傅,奴婢闻过,味道也没变。”
刘冷润瞥她一眼,冷声道:“端走倒掉。”
姜觅云进门便看到那碗牛乳羹,她将氅衣递给宫婢,使了个眼色,宫婢抱着氅衣拿到耳房烧了。
“怎么了?”姜觅云压抑着喉咙里的兴奋,像是浮在声线上的颤抖,她咳了声,端起热茶一口饮净。
刘冷润走上前,挎住她的手臂将头埋在她怀里:“母后,我害怕。”
姜觅云不解:“怕什么?”
殿中再无旁人,刘冷润眼眶一热,抓着她的手腕顺势跪下,姜觅云睁大眼睛。
“我好像有了。”
话音刚落,姜觅云踉跄着晃动身子,刘冷润不肯松手,哭泣道:“母后,我听皇兄说,卢辰钊就要班师回朝了。若他知道我跟陈越..我们有孩子,他会不会不要我。”
“当然会!”
姜觅云咬牙切齿看着她,时至今日她不得不相信父兄说过的话,她就是个没脑子的,生出的孩子也没脑子,那是他们离京前气急败坏同她吼出来的。
她不信,不肯承认,可看着眼前这个孽障,她又是羞怒,又是恼恨,最终皆化作无力的叹息,她扬起来的手慢慢抚在刘冷润脸上,低声道:“今日起你住在这儿,哪都不准离开,也不准再跟陈越见面。”
“可是陈越他说了,我若是不点头,他便要跟他爹娘坦白,他要娶我。”
“他也配。”姜觅云冷了脸,“总之你听我的,日后你定能嫁给卢辰钊,定会有个好归宿。”
“母亲是要...”
“我会让人秘密弄来落胎药,你喝下将那孽种打掉,听清楚了没?”
“我知道了,我知道。”刘冷润看着一身寒气的姜觅云,忽然觉得陌生。
“母后手受伤了,母后您流血了。”刘冷润发现她袖子上有斑驳血迹,手掌似乎被利物扎过,有刀刃痕迹。
姜觅云抽回手,冷声道:“不是我的血。”
她知道刘瑞君死了,但不解恨,于是在刘瑞君躺在棺椁后,悄悄去了灵堂,她用匕首划断了她的手脚,想到太子和昌王受尽折磨,咳血而亡,她便再也忍不住,用刀子割开她的胸膛,将那肺脏戳的稀巴烂。那一刻她像是疯了,停不下来的刀,每一刀,都像在给太子和昌王报仇。
她心里苦,说不出,看着冷冰冰的血水淌出,她才收手,吩咐下人将棺盖合上。
她没甚好顾及的了,死之前她只需安顿好阿润,便可以了无心事去陪太子和昌王了。
陈越这种人,便不该活着祸害旁人。
.....
入冬后下了几场雪,都没有今夜的硕大,树干上堆满了莹白,压得狠了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屋檐下不断有积雪掉落,雪沫子偶尔拍打窗纸,屋内静悄悄的。
李幼白拿着那本书已经走神许久,半青看不下去,想抽走,偏她握的紧。
“姑娘,歇着吧。”
她眼圈都青了,自打那日从宫中回来,便比往常更加勤奋,但凡空隙便都用来看书练字,片刻也不耽误,要不然便是将大理寺案录拿回家中,誊抄查阅。
李幼白摇头,半青只好剪了灯芯,支着脑袋陪在一边。
翌日,大理寺停尸房抬来一具男尸,引起不小轰动。
李幼白跟着过去记录,她站在人群后,听到唏嘘声往里扫了眼,忽然怔住。
难怪会过来这么多人围观,原是国子监同门,平南伯世子陈越。
他尸体泡的发白发胀,露出衣裳的皮肤青紫交加,像是死前收到虐待,仵作仔细检查完,便又将布料剪开,待看到腰下时,他皱起眉头低呼了声。
李幼白攥紧笔,仵作缓了会儿开口:“尸体□□被除....”
平南伯夫妇来过大理寺,去停尸房看了眼儿子后,便相继昏死过去。
不怪他们,实在是陈越的死状过于可怜,也不知杀他的人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人折磨成此形状才一点点勒断脖颈。
晌午,李幼白正在与同僚用膳,忽听外头传来高呼。
“世子爷回来了。”
“卢大人回来了!”
手中的箸筷啪嗒掉在桌上,李幼白的心一下提起来。
卢辰钊与刘识回禀完一应要务,便迫不及待赶回大理寺,甲胄都未来得及更换,他与上峰说了几句话,被人拥着走到堂中,目光下意识寻找,却没看到他想看的人。
好容易才摆脱人群,他装着若无其事去往书房,一间间推开,但都没有李幼白的身影。
他很疑惑,但又听新来的那个评事说,停尸房停着平南伯世子的尸体,便跟着过去查验,甫一进门,便看见他朝思夜想的人,就站在尸体旁边,与仵作誊抄详细案录。
心里的潮水瞬间涌荡起来,他把脚步放轻,唇染上笑意。
李幼白并未注意到他的靠近,只按照仵作的说法一字不落地记录,毕竟曾一起上过课,陈越虽非好人,但李幼白不曾想过有一日会面对他的尸体,他死的太惨,看一眼便觉得浑身打颤。
仵作净手后离开,李幼白也写的差不多,将案录合上,不经意扫了眼,倏地僵住。
那人便站在门口,像一道明朗的光,将整个屋子都照的明亮起来。
他笑,眉眼间的喜悦藏不住:“李幼白,我回来了!”
卢辰钊伸开手,朝她眨了眨眼:“怎么,高兴坏了,话都不会说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往后看了眼,见没有人,便三两步走到她跟前,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说道:“抱抱。”
第82章
银灰色甲胄泛着淡光, 上面有刀剑打斗的痕迹,他比两人分开前黑了许多,面庞有种阳刚之气, 伸开的双臂像是停泊船只的码头,他微微挑了下手掌,洁白的牙齿露出来。
“抱抱。”
李幼白眼眶有些热,但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卢辰钊似等不及了, 上前一步快要靠近她时,她忽然避开他的触碰。
卢辰钊愣住, 手悬在半空。
李幼白淡淡开口:“卢大人。”
卢辰钊顿在原地, 少顷温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李幼白:“卢大人,我还有事,需得先走了。”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卢辰钊忘了动作, 待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门口, 他追上去, 不由分说攥住李幼白的手腕, 将人拉到自己面前。他不解,漆黑的眼眸满是焦急, 困惑, 他想看清李幼白回避的眼神, 但她始终回避自己的注视。
“李幼白, 你怎么了, 谁惹你了?”
“你先松手。”
“我不。”他倔强地握紧了两分, “我若做错了,你告诉我, 不要这么憋着忍着。李幼白,我千里迢迢从淮西回来,一路上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我连衣裳都没换,只想早点见到你,抱抱你。
我很累,但一想到你就精神抖擞。你看我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伤,你看都不看,当时他们的剑险些刺中我喉咙,我...”他忽然发现什么,停住唠叨,伸手覆在李幼白颈间,目光变得凝重。
“谁伤的你?”剑伤,虽已经结痂,但她皮肤白所以疤痕很是明显。
李幼白下意识捂住伤口,往后退开些距离:“不小心割到的。”
“你不小心拿着刀往脖子上划?”显然是鬼话,卢辰钊有些虚,摸不清李幼白究竟怎么了,想靠近,但她仿若避之若浼,他张了张嘴,语气难得地柔和。
“你过来,就抱一下。”
李幼白咬着舌尖,摇头:“我走了。”
卢辰钊从胸口掏出一枚莲花簪,小心翼翼送到她面前:“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戴上一定好看。”
李幼白低头,没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