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天意重复一遍:“我说,不客气。”
王明杰一口水差点把自己噎死,喝是喝不下了,把杯子放回桌子上,便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余光扫过辛天意,见她正抬着脸看自己。
王明杰转头走的那一瞬间,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管是不是被逼的,辛天意觉得都是一种进步。
王玉俢和谢梅两人在看电视,电视机里的人在唱戏。辛天意不懂戏曲,可是姥姥姥爷都极其痴迷。她便走过去,跟着看了一会儿。
王刚和刘美兰依旧是一起回家的。两人回到家,王刚就喊饿。一听说吃包子,高兴地去厨房直接掀了锅盖。左手倒右手,忍着烫咬了一口,才发现是萝卜豆腐的。
这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拿着包子出来质问:“妈,家里没钱了吗?就不能多少放点肉丁?”
“吃的素馅包子,放肉丁做什么?”王玉俢转头瞪了他一眼。
“中午就没吃好。”王刚碎碎念,“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空落落的。”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呢。小时候你都没吃过白面,你咋不说?”谢梅道:“爱吃不吃,不爱吃把包子给我放回去。”
王刚肯定是不能放回去,刘美兰也早就悄悄走了过来,在王刚身后掐了一把,让他老实点,别闹的一会儿连饭都吃不上。
刘美兰倒是挺喜欢吃这个馅的包子,这个包子别人包都不好吃,只有老爷子亲手调馅才对味。只不过太麻烦了,王玉俢很少做一次。上一次做都是几年前了。好不容易吃到一次,刘美兰一手拿了一个。
“妈,我姐还没回来?”刘美兰问了一句。
“没呢。”谢梅说,“也不知道天天忙什么。”
“她早就下班了。”刘美兰继续道:“我带孩子在园里玩,看见她背着包从工厂出去了。”
“什么时候?”谢梅问。
“下午四点。”刘美兰十分确定,“我们都是下午四点开始户外活动。”
“这人。”谢梅说着,斜了一眼客厅的座钟,已经晚上七点了,“这是去哪里了又,也不回家。”
王玉俢看谢梅一眼,对她轻轻摇了下头,又指指电视机里的戏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管了。”
“哎。我就觉得卖鞋不是什么好事。”谢梅小声念叨:“有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去卖东西。你说她也能拉的下那张脸。”
“工作不分贵贱。”王玉俢道:“你忘了良朋怎么说的?他不是说了,现在国家政策和以前不一样了,大家的思想也要进步。为国家做贡献,为国家的经济做贡献,还分什么工种啊。只要不偷不抢,光明正大做人,做什么工作,都是被国家需要的,也都是为国家和人民服务的。”
“你别给我唱高调了。”谢梅道:“道理我比你还懂。可是她一个女人家,要去南方进货,要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来来回回,你也放心。”
“不是说有朋友一起?”王玉俢问。
“靠谱吗?”谢梅转头看王刚,“你姐回来,你也问问她。你们毕竟是姐弟,是同龄人。我和你爸问什么,她不一定说,你问,可能就说了。”
王刚十分艰难啃着包子,含糊道:“我问她也得给我说啊。”
电视机里的戏剧唱了又唱,好像唱不完似的,辛天意也听不太懂里面的唱词,只是陪着听了一会儿,就开始犯困了。
谢梅拍拍她的手背:“好孩子,不用陪姥姥姥爷,回屋去吧。”
辛天意勾了下嘴角:“姥姥看出来了?”
“你又不喜欢听,我再看不出来,就是老糊涂了。赶紧进去吧。”
辛天意点点头,和两位老人说了一声,便回了自己房间。
如辛天意所料,今天的物理作业足足花了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因为她一边做作业,一边查漏补缺,补着补着再次把初二的物理课本拿出来了。
做完物理作业,又啃数学,桌上的小闹钟指到十点的时候,王芳回来了。
王芳进来时风风火火的,家里人都去睡了。她抱着几个大行李袋,就直接进了卧室。
看见辛天意还在学习,王芳问:“你还没睡啊。”
“马上。”辛天意瞧了一眼王芳手里的东西,知道她妈也出远门了。
上一世也是这样,王芳就靠着这几个编织袋,走遍了南方的批发市场。
“妈,路上注意安全。”辛天意说。
王芳正蹲在地上整理袋子,听到辛天意的话,诧异抬起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袋子都准备好了。”辛天意道:“是要去南方进货了吧。”
王芳笑了,“可以啊,不愧是我生的。”
“火车上人多也杂,你多注意一点。有人和你一起去吗?”
“你红姨。”王芳说,“我们俩一起。”
“那也要注意安全。”辛天意把笔放下,转身看向王芳:“你们晚上轮流睡,别都睡死了。钱最好贴身带着。”
王芳更惊诧了,“这你也懂?好像你坐过火车一样。”
“我看过电视。”辛天意连忙说。
“行,知道了。”王芳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放心吧,我都四十多了,这些还是能注意的。你赶紧写作业,写完快点睡。这都几点了,明天还要上早读。睡不了多大一会儿了。”
王芳碎碎念着,辛天意又重新坐好,继续做她的数学题。
两个人各自忙各自的,小小的房间,充斥着编织袋的哗哗声,和辛天意的钢笔落在纸张上的刷刷声。各自忙完之后,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躺在小床上,王芳侧身躺着,辛天意则是看着黑暗里的天花板。
这张小床,容不得两人同时平躺。自两人搬回来后,在辛天意的记忆里,王芳都是这么侧身躺着,只占了一个床边,留下更多更大的空间。
这是王芳对她的爱。
虽然王芳没有开过口。
“妈,你往里来一点。”辛天意小声道。
“没事,我这里空大着呢。”王芳一动没动。
辛天意也侧过身,面向王芳。
黑暗里,王芳裹着厚厚的被子,辛天意只能看见她露在外面的发丝。
“明天几点的火车?”辛天意问,
“一早。”王芳说,“你快点睡吧。”
“你和姥姥说一声吧。”辛天意继续道。
“太晚了,明天早晨走的时候,你姥姥也醒不来。你给你姥姥说一声好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说不准。”王芳想了想,不知道要不要和辛天意把事情挑明,看着窗外的光亮,王芳最后还是决定要说出来。辛天意不是小孩子了,她可以知道的。
“天意。”王芳小声道,“我准备回来后就辞职了。”
“嗯。”辛天意默默点了一下头。
王芳十分惊讶辛天意的态度,她微微顿了一下,便转过身。
一转身,就看见黑暗里,辛天意的那双眼睛。
“我说我不想去棉纺厂上班了。”王芳以为辛天意没听清楚,继续道:“工作太乏味了,工资也低,一直这么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姥姥家搬出去。”
辛天意看着王芳的脸,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她脸部的轮廓,可是辛天意觉得哪怕闭上眼睛,她也能清楚地画出来王芳的模样。
她平时嘻嘻哈哈,面对刘美兰和王刚的冷嘲热讽、明示暗示,从来都是直接还击。她嘴巴不饶人,怼天怼地怼空气。可是辛天意知道,王芳无时无刻不想搬出去。
她也是敏感的、是痛苦的,她拼尽自己的全力去奋斗、去挣扎,只为了从这里搬出去。给自己一个家。
“我明白,妈妈。”辛天意说,“不过你要注意安全,和红姨互相照顾。到了南方,可能他们说话你都听不懂。别和别人吵架,多一点耐心……”
“噗~”王芳突然笑了,她乐道:“真不知道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妈。”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辛天意继续道。
王芳顿了顿,只觉得喉咙处一阵发紧,半天才道:“好。”
王芳凌晨走的时候,辛天意一点都不知道。
可能是从来没有这样过,和王芳之间能那么心平气和说了话。昨晚辛天意睡得很沉很香,因为她知道王芳会平平安安地回来,也知道王芳这一个决定做得很艰难但是很正确。她的这一步,迈出去后,不但后面很快就搬了出去,而且还遇到了后半生陪她一起变老的男人。
辛天意从卧室出来,谢梅就问:“你妈昨晚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辛天意回。
“人呢?”谢梅说。
“又走了。”辛天意宽慰看向谢梅,“姥姥,我妈是成年人,你放心,她一定没事的。”
谢梅又叹了口气,“你先去洗漱吧。刷牙的时候倒热水,别用凉的。洗漱完就来吃饭,今天给你煮了咸鸡蛋。”
谢梅腌的咸鸡蛋个个流油,敲开蛋壳就闻到了香味。
辛天意用一个大馒头夹了一个咸鸡蛋,又喝了一碗粥,吃得饱饱的。
一起吃饭的还有王明杰,王明杰不喜欢吃咸菜,任何咸菜他都不喜欢,谢梅又单独给他煎了鸡蛋。
问辛天意的时候,辛天意坚决不要,说自己最喜欢吃咸鸡蛋了。
正吃着饭,辛天意就听到了熟悉的叫声。
她端着饭碗的手微微一颤,继而迅速把碗里的粥一股脑倒进嘴里。
什么都不顾不得了,冲进卧室拿好背包就往往外跑。
“这么慌干什么?”谢梅看一眼时间,“又不晚。天意,你慢点。”
“知道了,姥姥,我走了。”
谢梅坐在餐桌前,看向王明杰。
王明杰只能解释:“外面有人叫她。”
“叫天意?”谢梅耳朵有些背了,没有听到。
“对,叫她去上学。”王明杰吃着煎鸡蛋,又补充一句:“听着像是大宝他们。”
“哦哦。”谢梅点点头,“那就是了,他们是同班同学。”
谢梅看着王明杰吃得很香,又问:“再煎一个吧。”
王明杰摇头,“不吃了。”
昨天威胁说只喊一声,不出来就走的人,此刻就在胡同口等着。
辛天意从大门口跳出来,短短的头发跟着颤了好一会儿,又小跑到张扬面前,辛天意喘着粗气问:“就你自己?”
张扬怼她:“喊你上学,还得来一个师的人?”
“大宝和魏燃呢?”辛天意往远处张望。
张扬的眼睛里滑过一丝落寞,头也没回,拔腿就走。
辛天意跟在后面,“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不讲义气?”
穿过不长的胡同,就到了魏燃家门口,袁大宝在魏燃家门口等着,魏燃也刚刚出门。
看见辛天意后,魏燃便道:“听到你出门的声音了。”
袁大宝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质问魏燃:“怪不得喊你半天,你不出来,你在家里等她了?”
魏燃笑说:“昨天你们说,只喊一声,不出来就走。我怕她出来的慢,咱们就走了。”
“啧啧。”袁大宝瞪向魏燃:“要不然你俩坐同桌吧!”
袁大宝说完,就去追已经走在前面的张扬,“兄弟,等等我!魏燃已经彻底倒向敌军了。”
魏燃和辛天意两人在后面走,看着前面两人打来打去。辛天意把书包背好,问:“昨晚你去打篮球了吗?”
“打了。”魏燃说,“虽然打不好,但是打完还是挺痛快的。”
辛天意点头:“就是这样,得锻炼身体。”
魏燃已经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了,连忙接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天意笑着看他,“对!这句话你一定要记住,记住,再记住!”
“好。”魏燃说。
四个人走到学校的时候,学校大门口乌泱泱站满了人。
好事的袁大宝早就跑去侦查了,看了一会儿才知道,大门没开。
“都几点了,大门还不开。”袁大宝侦查完毕后回来,对大家说:“肯定又是把钥匙丢了。之前门卫就丢过一次钥匙。”
“不稀奇。”张扬说,“大爷实在是太老了。我看他走路都不稳。”
“就是啊。也不换一个人。”袁大宝抱怨道,“万一学校出什么事,真不知道是他保卫我们,还是我们保卫他。”
袁大宝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便对张扬道:“这事你和你爸说啊。你爸是厂长,这时棉纺厂中学!给你爸说说,门卫换一个人吧。老大爷不是喝酒误事,就是丢钥匙。平时有事来找他,小屋里总是没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张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人群中一声接一声的嘘声。
辛天意跟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就见白雪从一辆摩托车上下来了。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
骑摩托车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穿了一件花夹克,戴着墨镜。
摩托车就听到学校门口对面的路上,白雪一脸惊讶,很明显,她也不知道大门没开,整个学校的人都在门口等着。
辛天意随后就听到后面人的交谈。
“三一班的白雪,是她吧。”
“是。年前评选校花,她不是被选上了?一转来,就惹得好几个班的男生去看她。”
“听说了没有?”
“什么?”
“她家里可穷了。妈妈给人洗碗筷。”
“是吗?那看她穿的花枝招展的。”
“人家自然有自己的门路。长得漂亮就是不一样。”
“啧啧……”
后面的人低头交谈,说完才抬头,抬头便看见两人正对面站着一个小姑娘。
短头发,气呼呼。
正瞪着她们。
“你们认识她吗?你们去她家看过?你们认识人家父母?”
一连串发问后,两个女孩立刻后退了几步,牵着手就跑了。
魏燃拉了一下辛天意,小声提醒:“白雪来了。”
白雪已经走了过来,她原本身高就高,人又漂亮,从远处一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几乎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如果在这样众目睽睽的注视下,辛天意不确信自己会不会腿软,还能不能正常走路。但是白雪就这么走过来,好像面前只有他们四个似的。
“还没开门吗?”白雪走近了,问道。
“估计、估计钥匙又丢了。”袁大宝连忙说。
白雪点点头,“很有可能。不过也许是喝醉了,压根就没起来。”
她说完就笑了,看向辛天意,“昨天家里有事,一放学就走了,也没来得及和你说。”
“那有什么。”辛天意道。
正说着,大家便往里挤,学校大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