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里,她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妾,即便齐衡玉费尽心思地偏宠她,也无法改变上位者轻视一个妾的目光。
这是历朝历代扎根于每个人心中的观念,她们才不在乎为妾者是否愿意做妾,也不在意为妾者的心性品格如何。
只要是妾,便天生只能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婉竹本以为她摆脱了在人丫子那里供人贩卖的货品的命数,也摆脱了那无休无止的牢笼,谁曾想如今落在这富贵窝里,却也只是换个了名头罢了。
她仍是摆布不了自己的命数。
“爷先头向我提起过的扶正一事,我是信了的。”婉竹冷不丁地出言,眸光散乱无措,仿佛是终于在寂寂深夜里卸下了心防。
关嬷嬷侧眼瞥她顾冷孑然的面貌,心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此情此景之下她也不必坚守主仆尊卑,便上前抚了抚婉竹的柔荑,试图以这种方式给她些许暖意。
“从前我以为成为了爷的妾室,得了爷的宠爱后这一辈子便会衣食无忧,也能安安稳稳地享受荣华富贵,再也不必被人凌.辱耻笑。可自从进府之后,邓嬷嬷被害死,金玉又背叛了我,我走到今日这一步期间遭过多少算计,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
婉竹一口气说了这样长的一番话,便觉得自己略微有些口干舌燥,便拿起桌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后笑道:“从前我喜欢金石玉器,如今却是看不入眼了。”
说完这一番话,婉竹便垂首望向了自己手中的杯盏,凝视着其中摇摇曳曳的水流,盈润在心头的不安和怅然也好似跟着它的步调摇晃起来了一般。
“嬷嬷,我是不高兴。可我不知道我在不高兴什么。走到今日这等地步,我已没有回头路了。”婉竹自嘲一笑,扬起泪意涟涟的眸子,头一次在关嬷嬷面前展露着自己的脆弱。
“姨娘。”关嬷嬷也不由地哽咽了起来,她立时上前一步把婉竹搂进了怀里,像娘亲抱着女儿一般细声细语地劝慰她。
“姨娘这一路吃的苦嬷嬷都看在眼里,嬷嬷是奴婢出身,也没有姨娘的眼界。只能告诉姨娘一句,咱们女人活在这世上就是比男人艰难一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生在世的真谛,尽都在“熬”这一个字里。”
关嬷嬷识趣地没有提起齐衡玉要扶正婉竹一事,如今婉竹的愁绪或许都来自妾室的这一层身份,她兴许还怀着一个念头――若是有朝一日成为世子爷的正妻,是不是就不会守这等委屈,是不是就不会郁郁寡欢?
“姨娘。”关嬷嬷干脆蹲下了身子,轻柔地拿着软帕替婉竹擦拭泪水,并告诉她:“太太这两日一直称病,鲁太医来了也不肯见,老太太起先还愿意劝一劝她,后来却不管不顾了。”
这倒是件稀罕事,婉竹也望向了关嬷嬷,问她:“太太犯了什么病?”
关嬷嬷俯身到婉竹耳畔,轻声告诉她:“听外院的丫鬟们说,是太太被国公爷扇了一巴掌的缘故。”
国公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让下李氏的面子,扇完她巴掌以后也没有勒令下人们束紧口风,而是不管不顾地赶去了月姨娘房里。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既揭开了齐国公与齐国公夫人伉俪情深的假象,也让李氏颜面扫地,成为了半个京城的笑话。
关嬷嬷与婉竹提起此事并没有存着幸灾乐祸的意思,而是在委婉地告诉婉竹,这四方内宅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
她有,李氏也有,甚至于齐老太太也忍受了二十多年的孤独与寂冷。
女子艰难,偏偏又是无可奈何的事。
“奴婢知晓夫人在周岁宴上受了莫大的委屈,您向来与人为善,对小丫鬟们都和善不已,再没想到像清竹县主这般身份高贵的人会这般直白地出言侮.辱您。”关嬷嬷轻声道。
关嬷嬷对清竹县主深恶痛绝,只把婉竹这段时日的哀伤都归咎在了她的身上。
婉竹却是不在意清竹县主这样的跳梁小丑。纵然她身份地位再如何地高高在上,她也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她。
容碧已去外头打探过消息――这位清竹县主曾爱慕过齐衡玉,是以才会如此针对婉竹。
齐衡玉不肯娶她,她不敢怨怪杜丹萝和齐衡玉,偏偏要来欺.辱婉竹这个势弱之人。
“明日,我该去向齐衡玉服个软吗?”婉竹问出口的这一句话不带任何疑惑,反而笃定无比。
即便她可以忍受齐衡玉的薄待,如清却不能没有顶天立地的爹爹。
且若是齐衡玉再这般冷待她,莲心院的人心便会异动,那些更红顶白的奴仆们也会对她不上心。
关嬷嬷没有答话,只嬷嬷地在一旁陪伴着婉竹。
主仆两人相对无言,一时见天边日色渐明,关嬷嬷才揉了揉通红无比的眼眸,劝哄着婉竹:“姨娘该安歇了,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着腹中的胎儿着想。”
婉竹这才从罗汉榻里起身,随意洗漱了一番后便换上了云锦织成的寝衣,翻身上榻闭眸安歇了起来。
*
午膳前夕。
婉竹才悠悠转醒,前两日她食欲不振,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里与关嬷嬷交心相谈了一番的缘故,如今醒来后便觉得格外饥饿。
丫鬟们见她食欲大开,一时不免欢呼雀跃了起来,容碧更是亲自走去了小厨房,吩咐厨娘多做些婉竹爱吃的菜肴。
用完午膳后,如清照例来痴缠着自己的娘亲,婉竹却罕见地把她抱给了唐嬷嬷,自己则带着大大小小的一群仆从,浩浩荡荡地赶去了齐衡玉所在的外书房。
齐衡玉今日休沐,正安坐在书房里与康平王对弈。
康平王连着吃了齐衡玉十二个字,赢也赢得没了兴致,因见齐衡玉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索性也丢开了棋子,叹道:“你既心事重重,何必还要下帖子约我来下棋?”
齐衡玉近一段时日来心绪不佳,是谁都能瞧出来的事。没瞧见贴身服侍他的静双和落英都瞧着苍老了不少。
“衡玉,你这人为何要活的如此拧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儿拘泥于情.爱小事的道理。再说你拘泥就拘泥了,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妾室而已,以你的英武风姿,难道还迷不倒她?”康平王满是疑惑地问道。
他是当真想不明白,齐衡玉的妾室出身浅薄,又没怎么见过世面。如今泼天的富贵洒了下来,齐衡玉又是这等英武挺俊的世子爷,独独一人的偏宠,阖该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一般。
怎么如今瞧着,倒像是反过来了一般?那小小的妾室拿捏住了齐衡玉的命脉,她要他笑,他便笑,她要他哭,他便哭。
“不是拧巴。”齐衡玉徐徐开口,眉宇里藏着数也数不清的惆怅,“是我明白她一点都不爱我,与我再一起也是委曲求全、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哀哀戚戚的话语一出,倒真像是话本子里为情所困的痴怨书生了。
康平王一张脸拧在了一块儿,好半晌才拢回了几分清明的神智,对齐衡玉说:“她怎么会不爱你呢?若是不爱你,怎么会为你生儿育女?且你自己不是也说了,你的衣衫、扇套、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的,这足以可见她心里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齐衡玉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了解她,所以才会这么痛苦。”
“我能骗的了旁人,却骗不了我自己。那些柔顺和乖巧不过是因为别无选择罢了,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我总是觉得触及不到她的真心,我想只有在关乎女儿的事上她才会露出几分真意来。”
齐衡玉不是不知晓婉竹心机深沉,他甚至还为婉竹寻到了最恰当的理由。
她势弱、别无选择,只能想法设法地保护自己,他都能理解。
细细密密的痛爬遍了他的五脏六腑。
只是家庙的这一桩事,婉竹异常冷漠的表现着实伤了他的心,他不得不去面对一个令人心碎的事实――婉竹兴许一点也不爱他。
“既然你都瞧出了这个女子真面目,那便不要再她身上再浪费什么情.爱,像我一样左拥右抱夜夜笙歌不好吗?今日爱一个,明日爱一个,谁都伤不了我的心。”康平王饮着酒说道。
可偏偏齐衡玉默然不答,无法干脆利落地把婉竹抛之脑后。
即便他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婉竹不爱他的事实,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我时常怨她,觉得她心狠,这两年的朝夕相处竟也打动不了她的心。可若是怨她怨的多了,我的心竟比不怨她的时候还要难过。”齐衡玉面露哀切,清清落落的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一般,再无往日里的半分意气风发。
康平王听出了他对婉竹的一往情深,便欲出言劝解一番,方要开口之际,却听外头传来了静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声量不高,且染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不安。
可齐衡玉却是立时搁下了手里的棋子,侧身仔细倾听着静双的话语。
“爷,婉姨娘特地走来外书房求见您。”静双拗不过容碧的相求,虽知晓此时此刻的齐衡玉一点也不想见婉竹,却还是硬着头皮替这对主仆通传了一番。
说到底世子爷不过是一时怄气罢了,其实心底极为爱重婉姨娘,一旦两人重修于好,到时遭殃的便是他们这些小厮丫鬟了。
齐衡玉听得此话后却是怔愣着未曾答话,一旁的康平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讳莫如深又百忍成钢的神色,便忍不住笑道:“这样热的天,你倒舍得让你的娇娇妾室在烈日下晒着?”
所以静双状着胆子为婉竹通传,眼瞧着书房里没有半分声息传出来,这才转身对婉竹说:“姨娘还大着肚子呢,如今天色又这般闷热,您快回莲心院歇着吧,一会儿等康平王离去后,奴才自会向世子爷禀告您来过外书房一事。”
本以为这样苦口婆心的一番话能让婉竹知难而退,谁知她却立在青石阶前岿然不动,更是在静双转过身暗自叹气的时候,倏地“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被烈日晒得滋滋作响的台阶上。
此时她的腰身已臃肿无比,冷不丁跪在地砖上的神色又这般决绝与无畏,只把周围伺候的人唬了一跳。
静双更是差点被吓出了个好歹,连忙要上前去扶起跪在烈日下的婉竹,却见身后紧紧闭阖的书房屋门已被人从里头推了开来。
方才还不肯见婉竹的齐衡玉挺秀的身形已如疾风骤雨般奔出了书房,一径往婉竹所在的地方走去,抬手便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觑见她泛着惨白的面色,慌忙对静双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婉竹靠在齐衡玉的肩头,听着他紊乱不已的心跳,以及他显然方寸大乱的思绪,嘴角甚至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
她不过跪了一息,便拿捏住了齐衡玉对她的怜惜和不舍。
由此可见,齐衡玉对她的喜爱分毫未减。
她还是能把齐衡玉的心牢牢攥在手里。
第88章 二合一 婉竹难产。
齐衡玉一股脑儿地将婉竹抱进了外书房, 吩咐了静双去请太医,又让丫鬟们取了热水和煮了参汤来。
一时间书房内忙的兵荒马乱,让性子懒散的康平王都生出了几分急切之感。
他这个外男不好与婉竹同处一室, 瞧见齐衡玉紧盯着婉竹不肯挪放的目光, 便知他这位好友今日是没有空闲陪他下棋了。
康平王识趣地寻了个由头离开了齐国公府, 一回府便遇上了自己的胞妹清竹县主。
空荡荡的庭院里左右无人, 只有遍身绫罗的清竹县主挺立其中,一眼觑见了乘兴而来的康平王,便拿软帕压了压眼睛,哀怨婉转地唤了一句:“哥哥。”
康平王真是怕了自己的这位胞妹, 想装聋作哑却又被清竹县主堵了个正着, 只能哀叹一声道:“你的婚事由陛下做主,你就是喊破了头也没用啊。”
清竹县主爱恋齐衡玉,一门心思只想着早日嫁去齐国公府做齐衡玉的续弦,情.爱当头, 连太子妃这般至高无上的殊荣也不愿要了。
康平王摇了摇头,觑见胞妹泪意涟涟的美眸, 气恼裹挟着无奈,一点点地漫上心头。
“都是母后太宠着了你了,纵出了你这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你别忘了, 陛下是天子, 太子更是未来的天子, 你敢抗旨不尊, 是想让我们整个康平王给你陪葬吗?”
康平王板着脸数落了胞妹一通, 却见天不怕地不怕的清竹县主根本没把他的这番话听进耳中, 反倒是陷入了更为深切的执拗之中。
“为何人人都能喜欢齐小公爷, 偏偏我不可以。哥哥与齐小公爷也是至交好友, 怎么就不愿意为我美言几句?”清竹县主多年情.潮难解,一时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竟当着所有仆妇小厮的面滚下泪来。
堂堂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动不动将爱恋一个男子挂在嘴上不说,更是罔顾皇家的颜面,将自己的未来夫婿太子视若敝帚。
纵然康平王怜惜唯一的胞妹,此刻却也不得不改换上了一副肃正的面容,不由分说地便打断了清竹县主的疯言疯语。
“够了。”
素来风流不羁的康平王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杀伐果决,他蓄着怒意的眸子紧盯着清竹县主不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是在这样疯疯癫癫下去,别怪哥哥我翻脸无情。”
清竹县主被康平王冷厉的态度吓了一跳,尚在怔愣之时,便见康平王已俯身在她耳畔说道:“别忘了你我的母妃是如何死的,你再这样闹下去,早晚也会和母妃一样。”
这话将清竹县主砸懵在了原地,好半晌才拢回了思绪,只是此刻康平王已背手走远,好似是不愿意再与她这个妹妹多费什么口舌一般。
清竹县主这才忆起自己死了许多年的母妃,当初不过是太后跟前说错了几句话,便明里暗里被后宫的人磋磨了起来。
母妃生性胆小,被吓得郁结于心,挣扎了半年后便撒手人寰。
此后的太后或许是心存愧疚,又或许是为了堵住外头的悠悠之口,将康平王和清竹县主记在了她的名下,荣华权势毫不吝啬地赏赐了下来。
或许是这些年活的太顺风顺水,让清竹县主忘了她孤独惨死的母妃,忘了那九天宫阙里的贵人是何等冷硬无情的心性。
她仰头凝望着璨然的天色,到底是把眼中的泪意咽了下去,转眼间便对身边的丫鬟们说:“好了,扶我回院子里休息吧。”
*
送走了康平王后,齐衡玉枯坐在玫瑰纹扶手椅里,与神色不算舒朗的婉竹大眼瞪着小眼。
鲁太医今日在宫内当值,来看诊的是他近段时日新收的小学徒,他踩着日光而来,身形显得极为瘦弱,走进外书房时无意瞥见了婉竹的清柔芳姿,眸中掠过一抹惊艳。
如此细枝末节的动作,却还是被齐衡玉纳进了眼底,他蹙着眉审视着这位稚嫩的新太医,脸色已显得格外黑沉。
“去抬插屏来。”他的冷声吩咐打断了那小太医的思绪,也让廊道上候着的静双与落英不自觉的地抖了抖身子。
鲁太医时常为婉姨娘看诊,起先还要隔着软帕和插屏看诊,后来却是摒弃了男女大防,撤走了插屏和软帕。
如今这位面生的小太医来为婉姨娘看诊,又不知怎么触怒了齐衡玉,竟是要小厮们把插屏都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