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了一刻钟之后,那位战战兢兢的小太医才顶着齐衡玉灼灼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替婉竹把了脉。
好在婉竹的脉象一切康健,只需她放平心态,切勿再劳神忧思,这一胎便能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齐衡玉赏了小太医些银子,待他写下药方后便让静双领他出了齐国公府。
跨出齐国公府的门槛时,那位小太医才敢拿起衣袖擦拭了自己额角的细汗,回身朝静双行了个礼道:“多谢。”
静双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便揶揄他道:“你可比你师父胆小多了,我们世子爷又不会吃人。”
那小太医却是一个劲地摇头,脑海里回忆着方才齐衡玉瞪向他的狠厉目光,霎时连什么话都不肯说了,提着药箱便钻上了回府的马车。
*
而外书房里的齐衡玉与婉竹却还在无声的对峙。
丫鬟们走到耳房去为婉竹熬药,落英则装聋作哑地走到了廊角,生怕会扰了一墙之隔内主子们的安静。
婉竹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前的四角青铜鼎里正拂起缕缕烟袅,淡雅的茉莉花香,不呛鼻也不浓艳,最适宜让孕中之人安神。
她甚少来外书房寻齐衡玉,可如今仔细地环顾一番,却觉得这书房里角角落落里透着些她和如清的痕迹。
譬如说翘头案上摆着的那一副歪歪扭扭的字画,便是上一回如清在莲心院的方桌上乱涂乱画写下来的,本是孩童率真心性,谁曾想会被齐衡玉裱成字画。
再就是博古架上的绣球和双陆棋,内室里还摆着一套崭新的叶子牌――上一回齐衡玉非要陪着婉竹玩双陆和叶子牌,结果被丫鬟们杀了个片甲不留,闹出了好些笑话,他便偷偷在外书房里苦练技术。
婉竹将这点细小的痕迹尽收眼底,这段时日堵在心口的郁结好似也如眼瞧烟烟袅袅的青烟一般消散淡去。
不论别的,齐衡玉比这世上大多的男子都要顾念情.谊,如清有这样的爹爹,也不必担心将来出嫁后受婆家欺负。
她含笑望向齐衡玉,将他面如冠玉的脸庞纳进眸中,视线交汇的时候觑见了齐衡玉飘忽不定的视线,她便问:“爷还生我的气吗?”
悄然且平静的一句话,仿佛这半个月的冷战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齐衡玉却是做不到这般淡然,婉竹的一颦一笑既让他心思飘动也让他分外煎熬,揣摩半晌后,他答:“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比起生气,他只是认清了自己在婉竹心里的地位,所以不可自抑地伤心罢了。
婉竹在他心里排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他在婉竹的心里却是无足轻重的人。
这怎么能不让他伤心难过?
他只是不愿意在婉竹面前露出哀伤的一面,便只能以冷硬的面色来掩盖波澜壮阔的心绪。
婉竹特地赶来外书房,软硬兼施地见了齐衡玉的面,便做好了打算要与他冰释前嫌,如今四下无人她干脆便从软椅里起身,一径走到齐衡玉跟前。
“爷许久不来瞧我,可是被外头的妹妹绊住了脚?”婉竹歪着头打量齐衡玉,虽是有意作出了一副吃醋的娇憨模样,却是难以遮掩眸子里的一派平静。
齐衡玉冷不丁地就想起了康平王闲时打趣他的那一句话――身处低位的女子即使不爱一个男人,也要花一辈子的精力和心思在这男人身上,既如此,何必去纠结那女子的真心。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何必拘泥于真心不真心?单单是比天还要高的权势就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了。
这话粗俗又直白,以最简单的方式揭开了齐衡玉与婉竹的矛盾。
他要爱,婉竹却只想要安稳的日子。
齐衡玉不知晓是否是他贪图的太多,亦或者是婉竹冷清冷心。
只是此刻婉竹已经向他递来了台阶,他若是不肯下,那这长达半个月的冷战就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
齐衡玉苦笑一声,不敢去触及婉竹刻意讨好的目光,只是伸出手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中,告诉她:“往后不会再这样了。”
这温情的拥抱仿佛把所有的不虞和伤心都撂下不提了一般,一个不再追问爱不爱,一个也不再放下身段讨好。
赶回外书房的静双透过轩窗瞧了眼里屋的动静,回身便笑着与落英说:“谢天谢地,这两位主子总算是重修旧好了。”
落英也笑着答道:“是了,前段时日我们在爷跟前一点差错也不敢有,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胆战心惊。”
自这一日过后,齐衡玉便照旧宿在了莲心院,早膳和晚膳都陪着婉竹一起用,休沐时也窝在莲心院陪着女儿玩闹。
婉竹临盆前的一个月,西院里的段嬷嬷不知花了多少银钱买通了二门上的婆子,将杜丹萝病重的消息送到了朱鎏堂。
齐老太太察觉到了这段时日宫里的贵人们对齐国公府的冷待,本就担心陛下因齐衡玉与杜丹萝和离一事迁怒齐国公府,听闻杜氏病重的消息更是愁白了头发。
“还是要去请鲁太医来为她看诊,总要把这一年拖过去才是,外头的人可到处都在传衡玉的闲话。”齐老太太让秦嬷嬷去挑件私库里的药材,也不拘是不是百年的人参,一并送去了西院。
闹腾一番之后,杜丹萝的病势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虽则改不了她痴傻的模样,好歹保下了一条命来。
只是段嬷嬷“忠心为主”的举措隐隐暗合了齐老太太的心思,又因为齐衡玉不大管内院里的事务,李氏因齐国公的一巴掌死了一半的心,齐老太太便管起了事。
她不想让杜丹萝死,只想挪个僻静的院落让她就这样“痴傻”下去。
所以她也渐渐地放开了对段嬷嬷和杜丹萝的监管,允许段嬷嬷走出西院,领份例外加更方便的照顾杜丹萝。
自从杜丹萝失势之后,关嬷嬷便私底下塞给了双菱一大把银子,虽没有法子替她弄来卖身契,却能替她安排好出府后的生路。
只是双菱却有颇多顾虑,只认定了自己在外头过不了像在齐国公府里一样的富庶自在的日子,便仍是待在了齐国公府里做活。
婉竹特地给她安排了个钱多事少的活计,逢年过节的赏赐更是比旁人加厚了两分,若是她安分守己,这一辈子也能和和稳稳地过去。
可不巧的是,自从段嬷嬷走出了西院的这一番小天地之后,便时常去双菱做活的院落里寻她,起先只是一声不吭地做活,后来却是挑了个没人的时候强硬地闯入了她的寮房,掰开了她的嘴把一粒丸药塞进了她嘴里。
段嬷嬷落到今日这等落魄的局面,也不曾想着得个善始善终的好结局,只想着出了如今的这股恶气才是。
双菱被她打的脸颊红肿不已,又被她攥着喉咙压下了一粒不知是什么玩意的丸药,心里又胆怯又惶恐,一时便捂着脸痛哭出声。
段嬷嬷忙上前去撕扯她的头发,嘴里还不忘骂道:“下贱的小蹄子,叛徒,你不得好死。”
双菱正万念俱灰的时候,寮房外却响起一道清丽的嗓音,似春风拂面般的笑意,倏地便让段嬷嬷收住了痛打双菱的动作。
须臾间,月姨娘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寮房,素白的脸蛋上洋溢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柔意,她蹲下身子以水葱似的柔荑拢了拢双菱散乱的发丝,似怜惜般地说道:“既做了叛主这样的事,就该知晓自己的下场才是。”
温温柔柔的人嘴里说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吓得双菱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一时想逃,却瞥见寮房外尽是月姨娘的人手。
她无处可逃。
*
李氏近来食欲不振,整日里窝在惊涛院的一亩三分地里,不是坐在榻上默然垂泪,就是睡在铺上不声不响。
俨然如一只失去了生气的木偶娃娃一般。
朱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私底下与百蝶和百灵说了好几回齐国公的不是,“谁家的夫君这般不敬重自家的正妻?像杜氏那样自己德行有亏的就罢了,咱们太太可是为他生儿育女、侍奉婆母、管家理事,不曾有过懈怠的时候。”
百蝶也嘟囔着嘴道:“自那日至今,国公爷连瞧都没来瞧太太一眼,可真是狠了心。”
因李氏的郁结于心的情况加重了几分,朱嬷嬷只好去请齐衡玉商议个法子,鲁太医也为李氏诊治过,却诊治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外几个太医也说太太这是心病,这世上最难治的就是心病。
齐衡玉早听闻了齐国公扇了李氏一巴掌之事,他也去寻了齐国公,只是齐国公却百般推脱着不肯见他。
他又实在不屑于硬闯月姨娘所在的月华阁,如此,也只能苦劝李氏自己想开一些。
左右往后她都不必再靠齐国公颐养天年,便当他是个死人就好。
这一回齐衡玉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惊涛院,进屋后听朱嬷嬷说了李氏的状况,一时便蹙起了眉宇,问道:“齐正当真一回都没来瞧过母亲?”
如今他连爹爹都不愿意称呼了,只口称齐正的大名,若是让齐国公本人听见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是非来。
此刻的朱嬷嬷对齐国公也多有不满,便没有出声劝解齐衡玉,而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可不是嘛,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咱们太太在他心里只怕是还比不过一个有体面些的仆人。”
这话可谓是戳到了齐衡玉心中的伤疤,小时候因为齐正对李氏的不喜,他们母子吃了多少苦?
齐衡玉气冲冲地走进正屋,抬眼便见李氏一脸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边,听得他走来的声响后,才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唤了一声:“衡玉。”
“母亲。”齐衡玉顿觉心酸无比,撩开衣袍走到李氏身旁,说话时眉宇里尽是愁绪,“你若实在觉得委屈,便与齐正和离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把李氏和朱嬷嬷都唬了一大跳,好半晌都难以消化齐衡玉这句话的含义,只能疑惑地问他:“衡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衡玉朝着李氏走近了两步,替她斟了一杯茶,好声好气地与她说:“齐正的心里显然是没有母亲的地位,从前儿子羽翼未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吃苦。如今却是不必过仰人鼻息的日子,母亲也不必再看他的脸色。既如此,和离又有何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李氏怔在了原地,自她被齐正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之后,又听了外头人和府里的风言风语,一颗心早已冷却了大半。
可即便她再怨恨齐正的薄冷无情,却也没有想过和离一事。
她是受过《女德》、《女训》教育的大家闺秀,相夫教子、善待庶女、管家理事都是刻进她骨血里的东西。
纵然她与齐正夫妻离心,却也不能闹到和离的这一步。不然齐国公府与镇国公府的面子该往哪里搁?齐衡玉的青云官途又该怎么办?外头人会如何讽笑他?
在李氏迟疑着不语的几息间,齐衡玉好似窥探到了她的内心,便率先开口截断了她所有的隐忧,“母亲实在不必担心儿子的名声,如今满京城传的风言风语儿子也不是不知晓,可偏偏陛下对此乐见其成,母亲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李氏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对朝政一事实在是一知半解。
齐衡玉便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道:“玄鹰司司正便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快刀,先斩富庶的辽恩公府,下一回便要轮到其他世家大族。我注定是要与世家大族对立的人,名声越臭越能毫无退路地为陛下做事,所以不论闹出什么笑话来,陛下都只会乐见其成。”
话说的这般明白,即便是李氏也听明白了齐衡玉的言外之意,只是她一个为母者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思来想去仍是觉得和离一事不妥当。
“衡玉。”李氏缓缓抬头,脸上露出了一分难言的窘迫,只说:“娘受些委屈也要紧,谁家过日子不是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呢?你爹爹……你爹爹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实在不必闹到和离的这一步。”
齐衡玉却是冷笑着出口道:“母亲这话骗的了自己,可骗不了儿子。有哪家正经的夫君会动手打自己的正妻?即便我狠毒了杜氏,却也不屑做这样懦弱到只能打女人的废物。”
这一席话里藏着对齐正的蔑视与厌恶,李氏也将这一番话明明白白地听进了耳中,她无力抗辩,只能无声地落下两行清泪。
齐衡玉凝望着她,不舍得再刺激自己的母亲,便只能说:“母亲多想一想其中的危害。到底是这虚无缥缈的名声重要,还是你后半辈子的幸福安康重要。和离了后您若觉得孤独,儿子便亲自掌眼替您挑选一个夫郎,总是不必在齐正这个烂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朱嬷嬷自始至终皆瞪大了嘴巴,她设想过齐衡玉会为自己的母亲做主,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为李氏“抱不平”。
待齐衡玉离去后,李氏更是浑浑噩噩地落泪,心内思绪万千,可她却不是个果敢狠决的人。
哪有儿活到她这般年岁的妇人与夫君和离的道理,虽则衡玉说不必在乎他的名声,可她自己的名声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氏忍不住伏在榻边又哭了一场,朱嬷嬷却是把齐衡玉的这一番话放在心口揣摩了一阵,忽而觉得闭塞的心口豁然开朗,“太太,奴才觉得世子爷说的话没有错,您这委屈都受了半辈子,难道下半辈子还要受着国公爷的冷脸吗?”
李氏抬眸望向朱嬷嬷,再没想到自己的这位心腹忠仆会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语来,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时又寻不到朱嬷嬷话里的漏洞,只能徒然地说:“可……京城里哪儿有这样的先例在?说出去得被别人笑话到死,我这样的年纪的人,再去和离,又能嫁给谁呢?”
“凭那些人怎么说呢,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且谁说和离之后便要再嫁,您若是不想回镇国公府,便去租赁个宅院,将来也能颐养天年。”朱嬷嬷越说越激动,脸颊处甚至染上了一抹潮.红。
李氏默然不语,只是一味地摇头,却是寻不出朱嬷嬷这番话里半点的错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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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过后。
李氏渐渐地心绪开朗了几分,便也重整旗鼓、开始管家理事。
九月底。
一日闲暇午后,婉竹饮了一杯牛乳羹,听关嬷嬷说起双菱的境遇,便恹恹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让府医去瞧一瞧她吧,若是缺了银子便从我账上走。”
容碧也蹙了眉道:“正是说呢,明明前两日她还来向姨娘请安问好,那时她还脸色红润,瞧不出半点病容来。”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人爱贪凉,染了风寒也是常有的事。”张嬷嬷在一旁笑道。
晚间用完午膳后,婉竹照例去莲心院内的庭院里散步消食,前几日鲁太医上门时说婉竹这一胎养的太大了些,临盆前要多往外头走一走。
婉竹走在前头赏花赏景,芦秀和碧珠两个小丫鬟却在争奇斗艳地比较着自己头上的珠花,笑声如银铃般飘入婉竹的耳畔。
她回身瞥向了自己这两个最鲜活富有生气的丫鬟,笑盈盈地问:“在笑什么呢?”
芦秀率先撅着嘴巴道:“回姨娘的话,双菱上一回送了几根她编的绺子来,围在珠花外头一圈,瞧着倒有几分别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