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人家少,晚上天又黑得早,她会害怕吗?
乡下不比市里禁燃禁放,有捣蛋的小孩放刺溜花,点着了许梦冬家的柴火垛子怎么办?
她的有线电视和宽带都连好了吗?有春晚看吗?
去年过年时镇上还短暂停过电,今年会不会再来一遭?
......
谭予越想越远,越想越偏,明早八点多的飞机,他直到凌晨还没入睡,用脑过度,三叉神经嗡嗡疼,爬起来灌了一杯凉水才冷静下来,又开始笑自己脑子有问题。
勉强浅眠到闹钟响起。
他望着窗外晨光未至黑黢黢的天,终于自我妥协,给爸妈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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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梦冬这一晚也没睡好。
难得不直播,一个人的夜晚需要事情来打发,她没有追综艺看剧的习惯,往手机里下了个做饭小游戏,没想到一关接一关玩上瘾了,30秒广告换一次复活机会,她看了不知多少垃圾小广告,一直玩到凌晨四点多才堪堪入睡。
没有睡多久,就被一股浓烈的气味呛醒。
那味道熟悉,呛喉咙,还有点辣眼睛,许梦冬几乎是瞬间清醒,猛然坐起身,脑袋一阵犯晕。
是烧黄纸的味道。
家里这边的习俗,大年三十早上要“接年”,家里摆供桌,祭拜祖先,然后再去后山的茔地放鞭烧纸,请故去的祖先长辈回家过年。
有接年,自然也有送年,每个地方规矩不同,许梦冬记得小时候送年是在大年初二,供桌撤下来的供果会比一般的水果甜,会分给小孩子们吃,许梦冬最爱吃甜沙沙的红富士,那么大一个,要用双手捧着啃。
尽管如今镇上许多人家都搬走了,但习俗总有人传承。
黄纸焚烧,香火燃起,混杂着清晨冰冷的空气,还有填灶坑做饭的柴火味儿。这气味属实不令人愉悦,且每年只有两回笼罩家家户户――
一是过年。
二是清明。
后山已有鞭炮声渐次响起,三千响,大地红,崩得漫山遍野都是细碎纸屑,像是一场烈烈灼红的雪。
许梦冬在炕上呆愣了一会儿,起身确认门窗都已关好,可浓烈的气味如有实质,顺着烟囱和门缝直往鼻子里钻。她坐在炕沿儿,没穿鞋,两条腿晃着,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没睡醒,望向窗外,可看山际边缘晨阳初生,泛着压抑的紫红霞光。
下意识重复刻板动作是心理焦虑的一种表现,无法被控制。
她开始不自觉地挠脖子。
圆润光裸的指甲,在细嫩的脖颈皮肤上留下一条又一条骇人的划痕,许梦冬伸长脖子,一边抓挠,一边呆愣楞望着角落,那里堆着包装电视的纸箱,还没来得及扔,上面写着广告词――清晰画质,身临其境。
――如何搭建一场身临其境?
――要有声音,气味,画面,还有未被遗忘的记忆。
她良久出神,脖子隐约传来痛觉,还有紧箍的触感,有粗犷沙哑的男声在她耳边大喊,爆炸一样的音量,夹杂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我掐死你。”
“都别活了,咱们一家人都别活了,一起去死吧。”
“你瞪我,你还敢瞪我!”
“小杂种,我拉你陪葬。”
……
鞭炮声好长,怎么总也停不了。
小时候过年,镇上孩子们会到小路上捡“小鞭儿”,就是大地红放完却没有被点燃的小鞭炮,落在地上,零零散散,小小一颗,捡着了,点着,扔出去,在空中啪的一声。
那是一场热闹的余韵,于未曾设防的某些瞬间,时不时在你脑海里响上一响。
直到地上残红被下一场大雪彻底掩埋。
许梦冬大口呼吸着,吞咽的动作有点艰难,舌根泛苦,不知道是不是灰尘进了嗓子眼。
她起身,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给自己倒水。热水壶里的水放了一宿已经冰凉,倒的时候壶盖松了,水撒了一地,壶盖掉在桌面,继而滚到地上。许梦冬正要弯腰去捡,忽然听见敲门声。
这敲门声惊得她一声大叫。
是尖锐的呐喊。
等她自己回过神时已经晚了。
门外人显然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敲门声更加剧烈,越来越急。
“许梦冬!”
许梦冬几乎木讷,趿拉着步子去把门打开,一双眼睛还发直。
“你怎么了?”
谭予站在门外,身上有温暖的热气。
他刚把车停好,走到门口时碰巧听见了屋子里东西掉落的声响,抬手叩门,一连几下都没人开,然后便是一声骇人的尖叫,令他头皮都发麻,突如其来的心慌。
门打开,许梦冬没缺胳膊没少腿,好端端站在门里,但她满头的冷汗印证了他不好的猜测。
她抬头,脸色还是凄凄惶惶的。
“啊?我怎么了?”
“我问你呢!”
谭予的目光自上而下,最终落在她斑驳的脖颈上。她穿着米色珊瑚绒睡衣,领子稍低,更显得脖子上抓挠痕迹极其刺眼。
“这怎么搞的?”
谭予下意识抬手,指腹堪堪碰到许梦冬的皮肤,被许梦冬扬手打掉。
“哦,我自己抓的。”她眼神总算清明了些,“那什么,有虫子。”
扯淡,寒冬腊月有什么虫子?
谭予脸色像是结了霜,他愈发觉得不对。
“你怎么回来了?误机了?”
谭予没回答,直接一手拦开她,侧身进了屋,冷眼里外巡视一圈――掉在地上的热水壶盖,没叠的被褥,吃剩一半的橘子,插在插排上的手机充电器......他站在屋子中央,像被定在原地,一股无名火就在心底爆燃起来。
“干嘛呀你!”许梦冬也来了火,“屋里就我自己!大清早的,别搞得像正宫抓奸一样,你有毛病啊?!”
谭予回头看着她,眼里淬了冰,再往深了看,是压抑的火光。过了半晌,他艰难压抑住心绪,才缓缓弯腰,帮她拾起地上的壶盖。
“抱歉。”他长长呼了一口气,“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担心你。”
谭予没有把话说完全。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不对劲,你有事情瞒着我,从你回到我视线里的那一刻开始,周身就蒙了一层晦暗的雾。我想伸手,却摸不见实质,只能一次又一次抓空。
谭予发觉,自己恨透了这种无力感。
他死死盯着她脖颈的红痕。
“到底怎么伤的?”
许梦冬扭过脸不看他:“都说了,自己抓的。”
她没撒谎,真的是她自己的杰作。
谭予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梦冬都以为自己又思维断线了,才听见一声几不可闻地轻叹。谭予像是妥协了,不再追究这一茬,而是抬起手,以掌心蹭了蹭她的额头,把她的涔涔汗水擦净。
“我爸妈去度假了,早上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别去打扰他们二人清净。”
他环顾四周,找到许梦冬的小小行李箱。
“所以,跟我回市里?”
许梦冬茫然地看着谭予。
“我不想一个人过年,”他怕碰到她的伤,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睡衣领子往上拽了拽,轻声询问,“就当陪我,行不行?”
第15章 饺子 生活不会从头苦到尾
谭予的车开出很远了,烧纸烧香的气味渐渐从空气中淡去。许梦冬这才把鼻子从围巾里露出来。
她在回想谭予刚说的话――
“你不需要担心和我同一屋檐会尴尬,春节应酬聚会很多,我从初一开始每天都要出门,早出晚归是常态,我家让给你,你随意就好。”
“家里亲戚给我邮了些海鲜,太多,你在的话可以帮我分担一些。”
“听说这几天街上有秧歌和花车,你带上然然去看看热闹。”
见她依然神色犹豫,谭予继续开口:“还有,”
利诱不成,只能威逼,他试图站在她的角度上,语气竟有些语重心长:
“你离开太久,怕是忘了镇子里邻里往来多,大过年的,看你家有人,肯定会来拜年串门,你能应付吗?”
当然不能。
许梦冬真忘了这一桩,住在楼房,楼上楼下都是陌生人,住十几年都未必知道邻居姓甚名谁,但镇子里不一样,大家都是土生土长在这里,彼此熟络,往上追溯几代人,极有可能沾亲带故。
许梦冬想起自己小时候逢年过节总有人来姑姑家串门,姑姑扯扯她的肩膀,让她叫人:“吱声啊!”
这个是六大爷,那个是姨姥姥,许梦冬嘴甜,挨个叫过去,然后会获得夸赞:“这孩子机灵,不木讷,将来有出息。”
东北家庭对女孩子的教育从来就不是温柔内敛,你要大大方方,敢说话,敢闯,勇敢的孩子才有糖吃。可许梦冬不是天生社牛的,她只是很想听见那一句夸赞,想给姑姑长脸。
微信里有消息发来,问候新年快乐,许梦冬坐在副驾驶低头回微信,听见谭予问她:“要不要去买点药?”
她愣了一下抬头,发现车已经进市区了。大年三十的中午,街边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卷帘门上贴着大红福字对联,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归家的方向四面八方。
“你的伤,”谭予示意她的脖颈:“需不需要上药?”
其实没有大碍,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指甲挠的血道子,只是看着吓人,很快就好了。
许梦冬犹豫片刻,还是说:“那找个药店停一下吧,我去买个碘伏棉球擦一擦。”
“你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伤的吗?”
“都说了是自己抓的,”许梦冬做了个示范动作,“喏,脖子痒,随便抓了抓就这样了。敏感体质就容易留疤,没事,你别问了。”
许梦冬进药店买碘伏,顺便买了盒助睡眠的安神颗粒,放进包里,等候结账时透过药店的玻璃门,看见谭予下了车。她推门走出去,谭予刚好朝她招手,示意她来。
“我不吃,让她挑。”
然后轻轻揽她的背,把她往前推,
“吃哪个?”
三轮车改的小摊,玻璃罩子里整齐码放着一排排糖葫芦,山楂,草莓,山药豆。许梦冬俯身去挑,而后看了看骑三轮车的大爷灰扑扑的棉线手套,回头问谭予:“一样一个,行不?”
谭予自然说行。
帮大爷解决掉一部分压力,她坐回车上,先把山楂的拆开来吃。红彤彤的山楂金灿灿的糖,外面裹一层糯米纸,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十分珍惜地扯一点点放进嘴里,舌尖一抿,化开,然后再扯一点点。
糖衣被冻得梆硬,山楂是抠掉核的,有点酸,许梦冬吃完顶上第一颗,露出尖尖的竹签,干脆双手捏着签子两端,方便下口咬。
口中裹着山楂,猛一抬头,看见谭予正趁红绿灯的间隙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吃相。
“干嘛盯着我?一脸没安好心。”
谭予含着笑意扭过头:“我在想是不是买少了。”
“谁能拿糖葫芦当饭吃啊?又不是小时候,好吃的少,现在年货齐全,想吃什么都有。”
一句话提醒谭予了。
他掉了个头,往最近的大型超市去。
万幸,超市营业到下午三点。
许梦冬跟在后面,谭予走在前,自顾自地拿起一样又一样零食往购物车里放――果冻,薯片,鸭翅鸭脖,玻璃瓶的大白梨,还有成箱的杏仁露......超市里人倒是不少,春节装饰花里胡哨,促销海报从吊顶悬下来,一片热热闹闹,谭予需要歪头躲开灯笼下垂着的红穗穗,然后回头询问许梦冬:“还吃什么?”
他语气无比自然:“你在家要是无聊,还能吃东西解闷儿”
许梦冬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好话赖话。
“我又不是小孩了。”
“我看没什么区别。”谭予说,“想吃什么快拿,大过年的。”
这四个字能解决春节期间大部分矛盾。
许梦冬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蛀牙很严重,医生不让吃甜食和膨化食品。那时也是过年,她陪姑姑到超市置办年货,许正石也回来了,穿着打油的皮鞋,拎着鳄鱼纹手包,传说中的广州货。许梦冬在超市货架前抱着旺旺大礼包不撒手,姑姑怕她牙疼不给买,她便红着眼圈乞求地望向许正石。
许正石出去几年,学了一口不伦不类的东北味儿粤语,大手一挥:“大过年的啦,食!买!”
气得姑姑扇他肩膀:“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许梦冬盘腿坐在谭予家的沙发上,拆开旺旺大礼包。
里面还有生肖贴纸,红红火火的小兔子,她举在手上看了又看,琢磨着贴在哪里比较好?
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哦,这不是自己家。
这家的主人正在厨房里忙碌。
谭予会擀饺子皮儿,也会和馅,捏出的饺子是元宝形,圆滚滚。许梦冬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操劳,提议自己可以做一道海鲜豆腐汤,就用谭予家亲戚邮寄来的扇贝和螺肉,还有姑姑提前给她准备好的酱牛肉和猪蹄儿,这就算三道菜了。
两个人的春节,也起码要八个盘,图个大吉大利。
春晚已经开始,电视播着充当背景音,许梦冬和谭予在厨房背对背各忙各的,从厨房窗户望出去,对面楼的人影也都在厨房里打转转,玻璃上雾气很厚,只有家家户户窗上的小彩灯是清晰艳丽的,像深海里的一盏盏航灯。
许梦冬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来了。
“谭予,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有一次在北京过年?”
谭予顿了顿,低声回答:“记得。”
那是他们高三的寒假。
许梦冬去北京参加艺考,身份证和钱包都被偷了,身无分文,连吃饭钱都没了,派出所帮她联系了旅店,又让她给家里人打电话。许梦冬犹豫了半小时,第一个电话拨给了谭予。
说来奇怪,她那么怕麻烦别人,连姑姑姑父也算在内。但只有向谭予求助的时候她不会有任何负罪感。
她在旅店住了一晚上,谭予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在第二天的傍晚敲响了她的门。
许梦冬直到现在还记得谭予那天的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黑色双肩包,连帽卫衣帽子上的两条抽绳耷拉在外边。他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钱递给许梦冬,那是他自己攒的钱。许梦冬拒绝,说自己用不了这么多,他执意,再次递过去:
“穷家富路,你都拿着,我不能待太久,我跟我爸妈撒谎去沈阳看辽篮比赛,明天就得回去。”
谭予只能撒谎。
毕竟是两个在成年边缘还在读高中的孩子。
那是谭予第一次有强烈的愿望,他急于年岁的增长,想赶紧毕业,赶紧十八岁,赶紧让他光明正大的保护许梦冬。
许梦冬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是攥着一沓钱问他:“那......你买好回家的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