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包裹那玉席,李氏只觉得自己的一张脸像是被人踩在了地上狠狠碾压似的。自己方才何等姿态,何等耀武耀威,口口声声说要买下这玉席。而人家呢,真正有钱,却并没有像自己那般张扬,反而一声不吭地付了银子。
这倒比当场跟自己争辩,直接付银子更打脸了。她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顾轻幼浑然没把这一切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瞧着小丫鬟用金箔纸包裹好了玉席,又精心地放在铺了鹅羽的细长盒子里。
早了解顾轻幼的性子,因此见她不生气,晓夏也不觉得稀奇。只是她终究没忍住看了那位想买玉席却买不起的夫人,抿嘴一笑。
这样的笑意在李氏眼中,比最挖苦人的一句话更刺痛自己。她苦笑着,心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或许丈夫的话从未说错过。这位顾姑娘,的确是很受太傅大人看中的人。她不敢再倨傲,一直等到顾轻幼起身离开才随着她一道离去。
而在门前,她瞧见的是一辆三驷乌金琉璃顶的马车。光是那马车上头的珠帘,只怕就比自己府上最贵重的那一张还要贵百倍。她唇畔一阵苦笑,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把人得罪狠了。
这样的小插曲在顾轻幼眼里很是不值一提。眼瞧着就到小叔叔回府的时辰了,她吩咐晓夏把礼物提前放在膳厅,自己则钻进了厨房。不用想也知道,小叔叔一路奔波,肯定餐餐都是随意用的,所以她特意吩咐陆厨娘备些小叔叔爱吃的食材,自己亲自下厨。
因为陆厨娘已经做了四道菜,所以顾轻幼只需要再多准备两道便是了。她选择做一道糯米参鸡汤,还有一道陈皮牛肉。
糯米是提前泡了一夜的,此刻与红枣板栗一道被填在童子鸡的腹中,取其香甜软糯。之后与切好的沙参片一道炖煮,不出一个时辰,香气便传遍了整个厨房。陆厨
娘随手拿起一根喜好的青瓜塞在晓夏口中,嗔怪道:“平日里我做饭,就不见你吞口水!”
晓夏哎呀一声将青瓜塞给自家娘亲道:“您做饭哪有这么香。好姑娘,您赏我一粒红枣也行啊,别叫我这么馋着了。”
顾轻幼笑着将那鸡汤舀出来一碗递过去道:“童子鸡是整个的,撕了哪块都不好看。你要是想吃,明天我再给你做。”
“你有多大脸,让姑娘给你做饭。”陆厨娘嘴上嗔怪着,眼里却尽是宠溺。她笑着接过那碗鸡汤,将两柄勺子塞给自家女儿,柔声道:“去跟素玉一道分了去。”
府门口,晚淮听完将士们的一叠话,走到李绵澈跟前道:“大人,这么多的宴席您总要去一处的,多少将军都等着您的消息呢。再说文官那也有七八位大人亲自请您,说是有不少事需要您帮忙。”
“都不去。”李绵澈一袭银丝绣云海锦衣,风姿朗然如天神,摆摆手道。
“左右您晚上也无事,昨儿咱们歇得也尚算不错……”晚淮还想再劝,李绵澈已经将金裹马鞭塞在他手上,淡淡问道:“想吃府里的饭了。”
他的语气缓慢而沉柔,似乎充满了什么情绪。可惜晚淮永远也看不穿那双凤眸。
匆忙换了一套青色华服,李绵澈便往膳厅而去。一进门,便瞧见一位裙裾绣着石榴花的少女正站在桌案前摆弄碗碟。半月不见,似乎她的腰身愈发柔软纤细,左右走动间,衣袖飘动如落日霞光,而她的面庞亦是灿如春波,又如即将绽放的一朵花,隐见妩媚。
“今日吃什么?”他随口轻声问。
“小叔叔!”顾轻幼不无惊喜地抬头看来,如中秋之月展颜。随后,她轻俏又自然笑道:“你猜猜。”
晚淮站在身后,忍不住脑补当朝大臣跟李绵澈说这句你猜猜的后果。那大约,大约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此刻,太傅大人神色微动,轻声道:“似乎有鸡汤,还有陈皮的香气。”
“小叔叔厉害。”顾轻幼毫不吝啬夸赞的语言,喏了一声道:“有你爱吃的陈皮牛肉。”
陈皮牛肉,是当初在须弥山的时候顾轻幼做得第一道菜。先是陈皮浸泡,沥干,留其水。之后取陈皮葱姜辣椒清炒,再加入冰糖陈皮水草果桂皮煮沸,只留汤汁,不留香料。最后将牛肉放入汤汁中翻炒,佐以芝麻和橙皮。最后便是一道麻辣清香,又回味微甜的酥软牛肉。
怪不得大人不肯赴那些干巴巴的宴席,晚淮难以忍受地咽了咽口水。
李绵澈的吃相很好看。即便是咬着牛肉,也丝毫不丢气度,反而能压得整个膳厅的气场十分低沉。可有顾轻幼在,低沉的气场不出片刻便会被打断。
“小叔叔,我学会做风筝了。可惜这两日天热,又没有风,要不然放起来一定很好看。”顾轻幼一边咬着枸杞芽,一边道。
“等秋天有风了,我陪你一道去放。”陆厨娘进来上点心,听见这样温润的音色,忍不住在心里嗔怪晚淮。这孩子刚还跟自己说太傅大人在大骊杀了一百余众的乱党,净是胡说八道。
“对了小叔叔,我给你准备礼物了。”瞧着菜吃得差不多,顾轻幼从盒子里摸出了一张玉席,微微昂首递给李绵澈道:“这是我用自己赚来的银子买的,可不是小叔叔的银子。”
“你小叔叔的银子就是你赚来的。”李绵澈轻笑着,双手在锦帕上拭过,才慢悠悠接过去。
“玉席?”他的凤眸微敛,瞧不出喜欢,却也看不出讨厌,只是拿手轻轻摩挲了那白玉,之后才不以为意问道:“你亲自挑的?”
“是啊。”顾轻幼双手托腮,定定看向李绵澈,启唇轻轻问道:“小叔叔,你喜欢吗?”
膳厅在新年时分挂上的红漆长灯一直没摘下,因此映得李绵澈的耳后微微发红。
眼前的少女一双眼眸似点墨,又映着光,隐隐如含情秋水。同样的长灯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颊染成桃李初熟时的嫩红。
李绵澈颇有些不舒坦地转动着美玉扳指,别过脸道:“这参汤有些烫。”
烫得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有吗?”顾轻幼被说得收回了微微向前的腰肢,拿起自己碗里的参汤抿了一口,果然嘴唇微微发热。
“是有点。”顾轻幼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便见李绵澈起身打开旁边案上的一个银霞小箱道:“里面是大骊的一些小玩意。”
“给我吗?”
“嗯。”
“不是说大骊屯兵攻誉,如今连井市都关了吗?”顾轻幼轻声问着,但等不及答案,她已经雀跃着选了一样举起来道:“小叔叔,这是什么?”
“王爷怎么还没回来?”睢王妃坐在圈椅里,随手取了一块奶酥软点咬了半口便又搁回五彩春草纹白瓷骨碟上,恹恹道:“今儿点心做得也不好,太油腻了些。”
近身伺候的姑姑自然知道她心情不虞,赶紧捡了些高兴的事道:“王妃还嫌油腻呢,这样金贵的点心若是让此刻的沐姨娘看了,只怕要吃得狼吞虎咽的。”
“她是活该。”睢王妃将压裙的小南珠流苏正了正,含恨道:“若不是林桂儿多嘴,这和亲之事怎么会轮到馥儿。要不是青鸢姑娘特意派人送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便是我从小看大的女儿。”
“人都说三岁看老,从前副尉夫人还小的时候便佯装乖巧,每每从您这哄骗金银首饰。如今大了,又没有拘束,自然是原形毕露了。幸而那副尉府的老夫人也不糊涂,虽说未将副尉夫人禁足,但却派了几位姑子时刻守着,唯恐再做出糊涂事来。被婆母这般的下了颜面,副尉夫人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听说如今连下头的奴婢都有些不服管。”
“她不是还要替寂照寺修缮斋房吗?”睢王妃不屑道。
“哪里还能拿出银子来。”老姑姑摸了摸发髻间的烧蓝花钿道:“老夫人怪她行事不庄重,早就派人将银子看得死死的了。自然了,人家可不碍着她吃喝穿戴,只是一样,这银子不能花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如此,咱们这位副尉夫人再心疼亲娘,却也不敢拿嫁妆去贴补受苦的娘亲了。”
“这还不算呢。”老姑姑凑得近了一些,轻声道:“副尉夫人一心扑在银子上,听说对副尉大人的饮食起居并不在意。这样的夫人,怎能笼络住丈夫的心?”
“你的意思是?”睢王妃忍不住蹙蹙眉。
老姑姑摆摆手道:“有咱们王府的面子呢,副尉大人自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何况人家家风不差。只是到底夫妻感情是淡的,往后只怕也热乎不起来了。”
“因小失大。”睢王妃摇摇头,心里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可眉头的愁绪却难以消除。如此好不容易盼到了睢王回来,睢王妃赶紧上前问道:“怎么样?如何?见到陛下了?”
睢王大步走进堂内坐下,蹙着一双浓眉道:“太后娘娘病重,陛下忙着伺疾,连朝臣都不见了。”
“那可如何是好?”睢王妃目光哀戚,在王爷脸上停留片刻,忽又惊异道:“坏了,太后娘娘病重,怕是更舍不得公主了。如此,只怕馥儿和亲之事是板上钉钉了。”
这话说得睢王也猛地一抬眉,咯噔一声将手中茶盏撂在桌案上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怎么不会。太后娘娘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换做是谁,谁都舍不得。就好似你我舍不得馥儿一般,太后娘娘如今病重,又怎么能舍得亲女儿嫁到渭北去。我早就说,这件事或许不是公主自作主张,压根就有太后娘娘在背后撑腰呢。”
“你先别急。”睢王一双大手在袖口握成拳,关节鲜明凸起,心里又是焦躁又是无奈,终究也只劝了这一句,之后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怜我的馥儿……”睢王妃的手指紧紧捏住帕子,青色的筋脉显露无疑。“好好的一个孩子,却被林桂儿这娘两害得这样惨。”
“那贱人母女可去了寂照寺?”提起林桂儿和沐姨娘,睢王亦是恨得牙痒。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怎好去下人家副尉府的面子。纵然官职小些,可谁知前途如何了?我也只能让沐姨娘过去吃吃斋念念佛罢了。终究是奈何不了你这位长女的。”睢王妃不无埋怨道。
“虽然大誉皇亲王爷都不得干政,我这王爷的身份算是半个花架子,可这也不代表,我就能忍了这孽障!”睢王倏地起身,卷起的水袖将桌
案上的杯杯盏盏全都刮在地上。
“桂儿是出嫁女,她的名声不要紧。可若真有什么,人们自会联想到咱们馥儿身上。若真嫁到渭北也罢了,若未嫁过去……”睢王妃略一沉吟。
睢王目光一闪,看着睢王妃明显憔悴下来的脸庞,怔怔道:“这孽障不会也能想到这一点吧。”
不消睢王妃回答,他自己也能想到答案。半晌,睢王亦是苦笑叹道:“当初娶沐姨娘进府的时候,母亲尚在。她曾与我说沐姨娘眼神有精光,只怕没看上去那般纯善。”
“可你一意孤行。”睢王妃硬着声音道。
“是啊,是我一意孤行,想着她一位贫户女,若是我不娶她入府,只怕往后注定命运多舛。为此,我委屈了你……”睢王心疼地替睢王妃抹了抹眼泪,继续道:“如今瞧她教出来的女儿,便知道母亲当年的话没错。”
想到这,睢王狠了狠心道:“这回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让她出寂照寺了,就让她在那养老吧。你若得闲,每月送些吃喝穿戴便是了。唯有她在寂照寺,桂儿那孽障才算有个顾忌。否则,只怕还要再生事端。”
睢王妃点头答应,心里终于觉得有了些安慰。
二人的话还没说完,外头便传来了小厮的声音。睢王本有些不耐,可听完却紧张地站了起来。
“太傅大人想见王爷?”睢王妃怔住。
每回进太傅府,睢王都有些战战兢兢的。而这一回,他心里还多了几分不舒坦。十有八九,这太傅大人是替皇帝来做说客的,或许还会恩威并施,要自己答应馥儿去和亲一事。
比八尺还长的影子缓慢地扫过青石砖地,乌黑发沉的袍角恋恋不肯前行。直到晚淮抱剑在不远处催了一句,睢王才身子一抖,慌忙加快了脚步。
进门,便瞧见了眉目英挺的李太傅。想是长途奔波的缘故,他的眉宇间似有些倦怠。可即便身上染着几分风尘之气,也浑然改不了他如日神东君一般的朗然耀目。睢王心下不免一叹,这般威势,自己又怎敢说一个不字呢。
他此刻几乎已心如死灰。看来馥儿和亲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坐吧。”李绵澈撂下手里的折子,温言道。
睢王纵然心里畏惧,却也不无埋怨。此刻抚了抚鬓角几分生硬的胡茬,叹气道:“太傅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李绵澈淡淡觑他一眼,很快让睢王目光一虚,随即别过脸道:“大人,我膝下无子,最心疼的也只有馥儿一个了。”
李绵澈默然没有回应,让人浑然猜不出是暴雨即将骤降还是一切平静如常。但很快,他望着桌案上的白玉雀头镇纸温和道:“自然是谁都有在意的人。”
第53章
一抹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柔在太傅大人眼中闪过, 睢王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然而不等他继续揣摩,太傅大人的声音又在书房内响起。
“睢王若是得空,可以去找孟将军。”李绵澈声音淡淡。
“孟将军?”睢王一脸不解。
“不错。”李绵澈微微颔首, 又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温和道:“孟将军年迈, 无力率领手下一众兵士。然那些兵士又至诚, 只认旧主。故而皇帝有意要让孟公子为副将,代替孟将军做好出战之准备, 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