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知后觉的朝那个人看去,昏黄的门灯下,那张脸异常熟悉,是一张会让她做噩梦的脸。
谢明祥有些恍惚。
他这女儿与他死去的妻子长得很像,很像很像,其实在亲眼目睹了她的死后,谢明祥是做过噩梦的。
他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在梦中,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见他的妻子从楼上坠下,溅落一地鲜血,然后死相凄惨的妻子从地上爬起来,用沾满鲜血的手伸向他,向他索命。
谢明祥没敢告诉过任何人,其实他曾悄悄将一个半仙请到家里来。
他认识的不少生意人都信这个,所以他托熟人找了一个天师,让那位大师来家中驱鬼。
他觉得是死去的妻子将冤魂依附在了女儿的身上,让她来找她复仇了。
否则谢棠怎么会成天与他作对呢?
都说生儿生女是来报恩的,可是他就觉得谢棠是来寻仇的,就是存心让他不好过。
所以当那巨额的债务砸在他的头上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跑了,丢下了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他知道,他的女儿长得漂亮,那么多人喜欢他,陈家那位公子也喜欢她,她不会怎么样的,会有人管她,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外面饿死的。
他对这个女儿的亲情都在那一次次的争吵中磨没了,所以选择离开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没有半点不舍。
逃亡的日子不好过,但谢明祥发现,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不好过,他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了谢总的身份,但是他自由了,那是另一种自由,是逃离了那梦魇一般的家的自由,是逃离了他那个不叫人省心的女儿的自由。
所以,时隔这么长时间,当那张脸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谢明祥以为那是他的幻觉,他以为大晚上的,他又遇见鬼了。
以至于这样的惊惶和分神,让他分不清耳中的嗡鸣,到底是因为那个巴掌、还是因为那个幻觉。
这种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她旁边那个女人。
何丽萍被吓到了,因为谢棠出现的太突然了,那个巴掌也同样太突然了,他们全都没有防备。
但是谢棠对于何丽萍来说一个陌生人,她不像谢明祥,与她有那样深的牵扯和无法说清的仇怨,所以她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她不客气的说:“你是谁啊,干什么打人?”
何丽萍是本地人,就算是后面的小店,也有不少与她相熟的人,何丽萍这话一出,隔着一层沾着灰的玻璃,很快就有几个男人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哗啦啦的,带动了一片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
谢棠就好像根本没看见何丽萍这个人一样,她看着谢明祥,咧开了嘴,笑得非常开心,就像是一只猫终于抓到了藏在阴影中的老鼠一样开心。
头顶的灯光让她的五官愈发的浓艳,笑起来愈发的迷人,可在谢明祥看来,她就是那皮肤惨白、头发乌黑、双唇血红的女鬼。
他吓得没有抱住手上的孩子,小男孩差点被摔在地上,愣了一下,也不敢说话。
谢棠揪住谢明祥的衣领,凶狠的说:“谢明祥,你可真能跑,你再跑一个试试。”
谢棠处在盛怒之中,力气大得很,谢明祥正在愣神,猝不及防被谢棠这样一扯,踉跄了一下,与她挨得极近极近。
近到灯光下,寒冷的夜中,他可以看见她呼出来的白色热气,谢棠那双眼睛冒着火,火中有仇恨、有怨愤。
谢明祥终于回过神来了,他震惊的开始挣扎,试图挣脱她的桎梏:“你怎么会在这里?”
“哈?”谢棠觉得可笑,流落在外这些日子,似乎让他的父亲变蠢了,所以他们久违的见面,他才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你做了亏心事,我来抓你,就这么简单。”
谢明祥咽了咽口水,这会儿终于理清了思绪,他后退一步,说:“你没事……债都还清了?”
他的眼睛飞快从谢棠的身上扫过,他这位大女儿还是像从前一样,容光焕发,穿得很好,似乎也没有吃不饱。
她没受苦,一定是有人愿意帮她,谁帮了她?陈悦铭?
那是不是说明,他可以回去了?
谢棠的眼睛死死的锁在他的身上,声音极轻极轻,却冷得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索命的恶鬼:“还不轻的,什么时候看见你死,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的债才算还清。”
谢明祥的脸色果然就变了。
看来谢棠还保留着那些要命的东西。
一些让他即便还清了债务也依然无法保全自己的东西。
他恨声道:“你非要这么逼我?再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父亲,是给了你生命的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谢棠朝他走进一步,神情愈发的癫狂,就像是每一次与他爆发争吵的时候一样,她眼中的歇斯底里,总像是要冲破那最后的桎梏,让她与面前的人一同踏进地狱。
她满不在乎的朝他走了一步,扬了扬自己的头,露出了纤白脆弱的脖颈,她说:“那你把这条命拿走吧,我还给你,你当我想要吗?你生孩子的时候,有问过她想不想成为你的孩子吗?你杀了我,你也得偿命,谁也别想好过。”
谢明祥最害怕谢棠这幅模样,她不管不顾的笑着,但是她却在说一些相当疯狂的话,令他心惊胆战,令他恐惧。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想不明白,自己这辈子为何会被两个疯子缠上。
秦宴从没见过这样的谢棠,她的笑中有一种歇斯底里,仿佛她的疮疤被扯开,她的生命快要被耗尽,她用掏空自己的狠劲儿绞杀掉她的仇敌。
谢明祥总能被她这副模样气的浑身发抖,但是本能还是叫他转身逃跑。
只可惜,他还没跑出一步去,就有被人给抓住了。
谢明祥转过头,这次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比他高出了半个头去,他需要抬头才能看清对方的脸,那是他不认识的人,是谢棠找来的帮手。
那个男人长得并不和善,尤其是当那双含着暗芒的眸子对他对视的时候,那是不同于谢棠的另一种压迫。
谢棠找来了这样有力量的帮手,瞬间,从谢棠出现开始便慢慢滋生而出的恐惧终于彻底袭上他的心头。
他转向何丽萍,大声说:“别愣着,这些人是疯子,我跟他们有仇,他们是来报复我的,快叫人!”
何丽萍先是被谢棠那有些疯狂的模样给吓到了,紧接着,一眼便看出这个男人不好对付,下意识就觉得危险,被谢明祥这样一叫,才如梦初醒一般,重新推开小店破旧的门,朝里面喊了一声。
这下子,里面观望的几个人全都跑了出来。
秦宴在谢明祥的腿上腿上踢了一下,只听一声痛呼,他跪了下去。
谢棠听见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喀嚓声,这才恍然惊醒,重新发现秦宴的存在。
可这个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再说多余的话的机会,秦宴将谢明祥往她的方向一丢,然后转动自己的手腕,走向那些人,将谢棠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秦宴笑了笑:“害怕了?”
谢棠咬唇,眼中并无恐惧,手中握着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秦宴说:“没事,别怕。”
他像是一条对主人惟命是从的恶犬,寒风中,他的眼底有一种近乎于忠顺臣服的东西,笑容却又是那么镇定、无所畏惧。
第55章 放肆纵情
谢棠知道, 秦宴打架很厉害,但很久以前,他是生活在别人的口中的。
记忆中的少年秦宴非常模糊, 他经常逃学, 他与家中不合,他与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喜欢打架,他不像是一个矜贵的小少爷,他身上的野气与他们这些人格格不入。
而现在,谢棠真正见到了秦宴打架的模样,他的动作很有章法, 狠辣又凌厉,没有一个招式是多余的花架子, 那些人高马大看似不怎么好惹的男人被他一一放倒,速度快的不可思议。
谢棠拧着谢明祥的手腕,将他往后拉, 谢明祥狼狈的跪在地上, 疼得已经流下了冷汗,根本跑不了了。
不知道秦宴刚才那一脚踢在了什么地方, 他觉得自己的半条腿都又疼又麻。
何丽萍也被吓傻了, 她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 那看起来不太好惹的男人就把那些人全都给放倒了。
他们这边地方小, 左右都是熟人, 熟人之间团结又护短, 这家小店的老板娘就是何丽萍的好朋友, 此时, 她已经从后厨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人,虎视眈眈的看着那两个不速之客。
但是何丽萍却伸出了手,阻拦住了这些人,直觉告诉她,不太对劲儿,这两个人不像是单纯来找茬的。
秦宴毫发未损,见那些人站在原地不动,也抬手整理着自己的乱掉的衣服,后退一步。
谢棠冰冷的看着何丽萍和站在她旁边的小男孩,然后她拉着还在痛苦的冒冷汗的父亲,转身要离开,谢明祥就像是一件装满了东西的破布包一样被她这样在地上拖行,他膝盖下的小石子滚过,让他忍受不住的终于破楼大骂:“谢棠,你给我放手,难不成你还想杀人吗!”
谢棠没放手。
还是秦宴走过去,将谢明祥从谢棠的手上拯救了出来。
倒不是秦宴好心,他方才只是害怕谢明祥趁机跑路,所以从谢棠手中将他解救出来,也不过是帮他把卸掉的关节接回去。
谢明祥的运气很好,这一路风餐露宿,但是没受过什么皮肉苦,这下子把他给难受得够呛,他的冷汗大滴大滴的往地上掉,却还只能受制于这个不好惹的男人,被他们带着离开。
何丽萍拦在谢棠的面前,冷着脸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是不是来寻仇的?”
第一次见到谢明祥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他的样貌气质样样都是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出众,这是在她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不曾见过的,所以她马上就被这个男人给吸引了。
加之这个男人的见地不一般,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想法,何丽萍就更确定了,这人从前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或许是惹上麻烦了,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才到了这个地方来。
这人似乎很喜欢小孩,他总是对小晨和蔼可亲,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
何丽萍是个单亲母亲,孩子的父亲是个酒鬼,喝多了就打她、拿她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出去烂赌,是她亲手把那个男人送进了监狱,从此之后,她就带着小晨两个人生活。
何丽萍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她独自一个人也把自己的孩子拉扯到了这么大,但是她知道,有些东西,只有父亲可以给予,小晨喜欢谢明祥,何丽萍也喜欢他,所以主动追求了这个男人。
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梦一样好,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谢明祥会从那个小旅馆搬出来,他们住到一起去,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唾手可得的美好生活在此,她不能让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就此打破这一切。
面对何丽萍的质问,谢棠倒是很坦然,她朝何丽萍点点头说:“我们就是来寻仇的,现在要把他带回去,把账算清楚,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请你让开。”
何丽萍却更加不肯退步了:“他欠你们钱了?欠你们多少钱,我替他还。”
谢棠看看沉默下来的谢明祥,又看看拦在她面前的何丽萍,她笑了笑:“你是他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替他还钱?”
何丽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谢棠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小男孩。
何丽萍还想继续说话,但是谢明祥听见她的话,却声音干涩的打断了她的话:“丽萍,别说了。”
他开始颤抖,因为他想起了从前这个恶魔一样的女儿是如何摧毁他的幸福的。
何丽萍或许是想要打感情牌,但是谢明祥再清楚不过,这一点不会打动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女儿。
何丽萍不明白。
谢棠却笑了,她说:“你擦亮眼睛吧,跟他在一起你会变得不幸。”
何丽萍还是不明白。
但是谢明祥却忍不住争辩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谁!你就非要缠着我不放吗?”
谢棠诧异的看着他:“你还挺无耻,你以为是我想缠着你吗,还不是因为你太不要脸。”
秦宴算是见到了谢家这对父女的相处方式。
老实说,若不是提前知道,任谁也不会能猜到这两个人是亲生父女。
谢明祥被谢棠给气得脸都红了,他粗喘了好几口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气的。
谢明祥闭了闭眼,知道谢棠不会放过自己。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他觉得自己有点累。
可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的事情有很多,各种复杂情绪全都交织在一起,堵得他心口难受。
谢棠看着谢明祥那恨得几近怨毒的眼神,忽然心头一松,笑了。
没有与他对峙时的疯狂,也没有想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歇斯底里。
他恨她,她也恨他,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过与面前这个男人和解。
可到了现在,在她的生命力,似乎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事情,比她的父亲更重要,比她的过去更重要,比恨更重要。
她永远不会原谅,永远不会忘记,但这也只能成为她壮大生命征途中的一块小石子,这颗小石子让她在地上狠狠摔了一跤,让她流血,让她一度无法前进。
但它终归不过是一粒小石子,她可以重新站起来,一脚踢开它,继续大步往前走,走向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秦宴开始给律师打电话,他们这一趟是带着律师过来的,律师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强行拉着谢明祥离开了,谢棠慢了他们一步,她看向何丽萍,何丽萍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怨恨。
就好像是她亲手打破了她唾手可得的新生活。
谢棠跟她说:“他欠的钱你还不起,他犯的罪也抵不消,我是一定要去送他坐牢的,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何丽萍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谢棠想了想,说:“如果你非要问的话,血缘上,我们是父女。”
何丽萍的眼神晃了晃,很快,她就不可思议的说:“所以,你要送你的亲生父亲去坐牢?怎么会有你这种狠心的女儿?”
谢棠很平静的说:“你是一个局外人,你没资格跟我说这种话。”
她看向默默躲在妈妈身后的小男孩,说:“他不会是一个好父亲,我的母亲因他而死,所以我不会放任他忘记那些罪过,拥有新的生活,人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才与他认识多久?你根本不了解他。”
何丽萍不是个蠢人,她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些人,她没有完全相信谢棠的话,但听着她的话,她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的前男友。
但她还是释怀不了,拼命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不甘的目送他们离开。
谢棠认为,这并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她就只是想要找到谢明祥,然后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