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也没听明白。
方才郝盛远看似夸赞,实则提点质问,她听得明了。为何话锋一转,却要说些听起来无关紧要的废话。而沈寒山的回应听起来也异常沉重,好似酝酿挣扎了许久,才终于吐出了这寥寥几字。
可她还未想明白,就又听郝盛远的声音传来。
“听闻这些日子,你与一女子十分亲近,还将其带回了你府中。”
女子?
卞宁宁反应过来,说得是她。
“她奉大理寺之命验尸,那日与我一同被困暗室……”
话未说完,就被郝盛远打断。
“美色可贪,不可恋。”
话语里是居高临下的斥责之意。
“那刘中丞的夫人,如今可是关押在大理寺中?”
卞宁宁放下竹筷,心道这郝盛远弯弯绕绕半天,终于问到了关键之处。
瓷器碰上楠木长桌,发出沉闷的声响,似是有人将盛满酒液的酒盏随手放到了桌上。
“是。”
“她可都交代了?”
郝盛远语气淡淡,仿佛只是同人唠了句家常。
“不曾,她只认下谋害于我的罪名,却不愿说出刘芸姑娘身死的真相。但她承认,刘芸姑娘死前穿的嫁衣是她所有。”
一声长长的叹息传来,卞宁宁竟从中听到了些许感怀,夹杂着无法细说的凄凉。
“刘府一家,当真是遭罪了。”
“那太师觉着,是否要帮刘夫人一把?”
话音落完,便是长久的沉默。
卞宁宁突然忆起昨日刘夫人那萧瑟却坚定的眸子。
她说:“你们不会明白我跟盛远之间的感情的。”
郝盛远的那一声叹息,竟当真让卞宁宁有一瞬怀疑,他二人之间,或许当真是足以让人赴汤蹈火的真情。
“不必。”
良久过后,郝盛远才终于送出了淡淡两字。
“妇人,终究是胆小怕事之辈。刘中丞生前清正廉洁,莫要让旁人污了他的清名。”
卞宁宁僵直的身子逐渐松懈,靠在了椅背之上。抿成平线的唇陡然勾起,促成一抹冷笑。是自嘲,亦是叹惋。
她竟然有一时片刻,会相信郝盛远真心爱慕于谁。
而刘夫人深信不疑的情谊,却终究是被疾风卷过的沙丘,洋洋洒洒,一无所有。凭着一厢痴情,信错了人,她也终究将为自己的无知错信,付出噬骨的代价。
“寒山知道了。”
沈寒山应下,自是听懂了郝盛远话中之意。可须臾过后,却又听郝盛远的苍音远远传来。
“罢了,你不必再出面。从前刘中丞也曾效力于我,我便亲自替他了结这桩俗事吧。”
卞宁宁心中有些郁结,思量许久,却终究化作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知晓郝盛远的态度,她分明应该高兴的,却不知为何,一颗心忿忿之中,又私藏着不甘与无奈。
温仪就静静坐在一旁,瞧着卞宁宁神色变幻,时而疑惑,时而欣然,又时而哀伤。她替卞宁宁夹了一筷子的菜,轻敲敲白瓷碗沿,小声说道:“再不吃,就凉啦。”
卞宁宁收回神思,挂上一个无力的笑容,仿佛青瓷一般,瑰丽却脆弱。
温仪不知刘府之事,便以为她是因着沈寒山与郝盛远关系亲近而沮丧,便端着凳子挪到她身旁,耐心哄说道:“你可别难过啊,看清了沈寒山的真面目,你应该开心才是。但若是你当真不开心,我替你抽他。我这九节鞭若是沾了当朝太子少傅的血,那想必能值更多钱吧。”
说罢,温仪便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光是在脑子里想想,都让人身心舒畅。
卞宁宁也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两个人捂着嘴笑作一团,方才阴晦的气氛一扫而空。
后面隔间那边似是又说了些什么,却听不真切。而后便是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旁边再无动静,唯余少女娇俏的声声笑语。
可少顷过后,雅间的门却猝然被人打开来。二人抬头,就见一身着月魄色玉锦长衫的翩翩君子,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外。
窗棂外的尘光,不着痕迹地偷偷溜进雅间之中,攀上了来人的双眸,映出簇星般的光亮。
温仪脸上的笑意霎时僵在了脸上,不上不下,异常尴尬。而卞宁宁收敛地很快,再不见方才调笑的模样,只面色无波地坐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温姑娘方才说,要如何本少傅?”
沈寒山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走了进来,竟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卞宁宁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的身后,并未看见旁人,想来郝盛远已经离开了南江楼。
温仪从腰间抽出九节鞭,啪地一声拍到桌上:“我说,我要替宁儿抽你!”
沈寒山抱着手,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二人:“看来温姑娘后背的伤已大好了。”
“要你管,本姑娘收拾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鹌鹑,还不是手到擒来。”
鹌......鹌鹑?
卞宁宁惊诧地望向温仪,她这脑袋瓜此时倒是灵光,是如何想出此番形容的?
而沈寒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隐没,不自在地抬手轻咳一声。还从未有人说过他,像鹌鹑?
温仪尚且这样想,难道她也这般觉得?
沈寒山借着余光瞄了眼卞宁宁,却见往日里总是板着张脸的少女,此时竟眼含笑意,粉唇紧抿着,试图藏起唇畔的弧度。
“温姑娘不愧是定国公的掌上明珠,能文能武,沈某实在佩服。”
温仪哼了一声,并不买账:“你别以为在这儿说几句好话,就能将咱们宁儿骗回去。她从前那么喜欢你,时时与我来信,都是谈论你的事情,你却如此狠心,负了她,还害得王府蒙冤!也就咱们宁儿单纯,竟还为你这种人神伤!”
温仪吧啦啦地说了一通,全然没有注意到惊得目瞪口呆的卞宁宁。
卞宁宁赶忙上手捂住温仪的嘴,脸颊上却不可抑制地染上一抹绯色。许是天气当真燥热,连她的后背都在不住地发着细汗。
“你在胡说些什么?”
其实温仪想得没那么复杂,不过就是想体现她家宁儿有多么好,沈寒山有多么混蛋,所以这才提及了从前的事情。而方才卞宁宁一脸哀伤的样子,不就是因着沈寒山在此神伤。
她又没胡说。
她被卞宁宁紧紧捂着嘴,便只有一双眼睛四处乱转。为什么宁儿看起来这么不安,那沈寒山却反倒垂头轻笑,好似连发丝都染上喜色。
过了会儿,卞宁宁挪开了覆在温仪脸上的手,恢复了往日里疏离淡然的模样,朝着沈寒山说道:“温仪小孩心性,纯属胡说。”
从前她与温仪写信时,确实总爱说沈寒山的事情。情窦初开的年纪,满心满眼都是那个顶顶好的少年郎君,巴不得这世上之人都知晓他是为她所有。
可现下被温仪这么一说,却再没有了少年时的悸动,只剩让她浑身局促的不堪。
温仪有些气恼,她只是想帮宁儿说话而已,却还要反过来被斥责胡说。
从前她就听说过,情是穿肠毒,爱是囚心狱,凡事沾上情爱二字,那便再无理智可言。她不曾体会过情爱,便也不懂其中之意。但今日却觉着,她家宁儿只怕就是中了这情爱的毒,竟也不辨是非。
可见这沈寒山当真是个祸害。温仪看他的眼神,更凉了几分。
沈寒山感受到冰凌般的审视,却不以为意。
“你何时知晓我们在此处的?”一阵缄默之后,卞宁宁出声问道。
“一开始就知道。”
沈寒山给自己倒了杯酒,就着心里残余的愉悦一同饮下。他其实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疯魔了,竟连她的脚步声都能认出来,更别说那一两声春山融雪般的音色。
“你少吹牛,你定是无意中瞧见我们了。”温仪摆摆手,才不信他。
“那郝太师可发现我们了?”卞宁宁倾身追问。
沈寒山给了她一记安心的眼神:“郝太师的耳朵可没我这般灵光。”
卞宁宁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沈寒山,但碍于温仪在场,也不便再多说。她起身同他告辞,准备先离开。
温仪朝着沈寒山做了个鬼脸:“你喝了我们的酒,这桌菜就得你付钱,我们先走一步!”
说罢,温仪拉着卞宁宁的手,嬉笑着离开了。
沈寒山身形微动,手里依然拿着那只酒杯,在修长的指尖间转动着。
半晌过后,却沉沉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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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兑现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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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夫人被关押进大理狱已足足三日,狱卒轮番上阵,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大人,这妇人嘴硬,要不咱们给她上上刑,我就不信撬不开她的嘴。”一直默默跟在叶辰安后面的寺正斟酌了半晌,终于开口道。
他偷偷瞟了眼面色不虞的叶辰安,却在心里不屑地嗤笑一声。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虽说才高八斗,却是太过心慈手软。自从他上任后,大理狱中的刑罚便再未用过了。以往那些犯人倒也还算配合,可如今遇上个臭石头,他们就彻底没了辙。
从前魏大人在位时,可不像他这般优柔寡断。好歹也是魏大人培养出来的弟子,怎得这般小家子气?
寺正心里琢磨着,面上却不敢显露。
叶辰安跨出大理狱,看了眼日头,不出所料地否定道:“严刑逼问,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行。”
寺正只能点头称是,嘴里不住赞着叶大人宽厚。
叶辰安候在大理狱门前,看向远远而来的峭拔人影。待来人走近,叶辰安这才拱手行礼:“沈少傅。”
沈寒山也欠身还礼,说道:“昨日太师来看刘夫人,不慎落了块玉i,命我来寻一寻。”
叶辰安明了,点了点头。昨日郝太师确实来过一趟,说是替刘中丞来看看刘夫人,他也不好阻拦。
可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沈寒山身后跟着的小厮。那小厮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两步开外。
沈寒山顺着叶辰安的视线回身望了一眼,笑说道:“这是太师府上的小厮,我不曾见过太师的那块玉i,这才让他随我一起来找。”
既然是太师的意思,叶辰安便也未再多说。而沈寒山此前也奉太子之命协同大理寺查刘芸一案,多番助益,他对沈寒山倒也信得过。
叶辰安颔首:“沈大人自便。”
他柔和一笑,便朝着大理寺正殿而去。
沈寒山见他走远,这才朝着身后的小厮说道:“走吧。”
那小厮谨慎地抬起头,却是一张清丽无双的面容,只是脸上被刻意抹了灰粉,略显黝黑。
沈寒山眼含笑意地看向女扮男装的卞宁宁,颇有趣味。他倒是从未见过这般的知宁郡主,倒真像个神清骨秀的小少年,除了那双漂亮过了头的眸子。
回过神来,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大理狱。
卞宁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大理狱。上次因着莺歌蛮娘一案,也来过一回。过了这许久,大理狱却一如既往地阴暗}人。
行了一会儿,沈寒山在一间牢房外停下。卞宁宁抬眼,就见到了正枯坐在角落中的刘夫人。
再不复往日光鲜亮丽的模样,一身锦衣沾了污尘,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卸了珠钗的长发耷拉在身后,蓬头垢面,与三日前的刘夫人判若两人。
刘夫人双手抱膝,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牢房外站着的两人。她咧开嘴凄惨一笑:“沈少傅来看我的笑话了?”
沈寒山立在牢房之外,身后的烛火将他投成一道暗长的黑影,映在刘夫人身前。
“刘夫人不必自暴自弃,本少傅是来兑现赌约的。”
刘夫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她这才挪了挪身子,刨开身下的草席,摸索了半天,竟是掏出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是把匕首。
刀刃锋利无比,闪着寒光。
沈寒山并不意外,定定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卞宁宁却缓缓蹲下身,朝着刘夫人说道:“郝太师亲自送了这把匕首来,你对他难道还心存期待吗?”
一行清泪落下,在刘夫人脸颊之上留下一道乌黑的泪痕。
昨日郝盛远来见她,她高兴极了。虽说面前之人年近花甲,日日操劳已一头白发,可她却只觉那张脸,是她在这世间最大的挂念。
郝盛远替她理了乱糟糟的鬓发,擦去眼角的泪痕,一脸疼惜地看着她。
她千般万般的委屈难过,却只需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就足以抚平一切。
她坚信,他会救她的,她一定会赢下那个赌约。
郝盛远拥着她,用渐渐爬上皱纹的大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乌发,用尽了温柔:“玉欢,你自小跟了我,却为我受尽委屈。”
她将自己困在他的怀中,摇头:“不,都是玉欢心甘情愿的。”
“既如此,那玉欢就再为我做最后一桩事,可好?”
她坐直身,抬眼看他,却再看不见方才的绵绵情意,唯有凌厉的精光。
“了结你自己。”
郝盛远握住她的手腕,从身后掏出了一把没有刀鞘的匕首,稳稳地放在了她的手心。
“别让我等太久。”
她赌输了,他是来劝她去送死的。
刘夫人将匕首拿在手中把玩,一时欢欣,一时哭泣。
卞宁宁望了眼远处过道,心知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你告诉我们真相,我们可以考虑帮你减轻些罪名。”
刘夫人却不为所动。
沈寒山眼底沉了些许不耐:“刘夫人即便再不想兑现这赌约,却也要想想独自一人身在刘府的刘礼。”
一语掐中要害,刘夫人这才转头看向他们,嘴里嗫嚅着什么。
须臾,刘夫人才终于再次开口说话:“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沈寒山淡淡地说道。
“你们替我将阿礼送去遥州。”刘夫人眼里闪过哀求之色。
沈寒山不应声。
遥州地处江南,离平冶不算太远,约莫三四日的路程。但刘夫人的狡猾心思,他也曾见识过,便不打算轻易应下。
刘夫人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也猜到了几分,遂朝着他二人跪了下去。她缓缓跪行过来,与他们咫尺相隔。
“阿礼是无辜的,光耀不喜他,生父不知他,还求沈少傅看在稚子可怜的份上,帮我一把。”
声音细微,唯方寸之间,他们三人能闻。
卞宁宁眉头轻蹙,诧异于刘夫人说的话。原来郝盛远并不知道刘礼是他的孩子,而如今看来,刘夫人定然也并不放心将刘礼交给郝盛远这样的人,所以才求着他们送走刘礼。
忆起那瘦瘦小小的身子,无辜惧怕的圆眼,卞宁宁心生不忍:“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