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想了想,捧着安康符, 有些苦恼地问他:“这个是不是很贵重呀?明哥哥说他家中用不上, 又知道我先前病了,便给了我。”
她迟疑道:“但是, 我好像没有合适的礼物能够回送给他呢?”
宁思明愿意送给她,那是一份温和宽容的照拂,温柔的心意值得尊重珍惜,但她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受了人家这样贵重的礼物而没有回应。
只是想来想去, 着实找不到可以当作回礼的东西。
韩江收回视线, 定定地看着康乐干净澄澈的眼睛。
康乐既纯真又坦荡:不喜欢,那即便是将来前景不佳,也会真诚恳切地拒绝;喜欢, 那便勇敢无畏地讲出口,就算被拒绝也不怕。
见过宁思明,还收下他的礼物,也能坦坦荡荡地告诉韩江, 因为她心中干干净净的, 比冬日里未落的雪还要白, 无一不可示人。
便是韩江心中有万千浓郁稠黑的念头, 此时也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随口道:“不必,我另寻东西还他便是。”
天贶节五道符,却不是价高者得,而是只赠有缘人,千金难买。
宁思明既有心,又识趣,送了符又不来碍眼,他也不介意网开一面,送他些便利。
康乐听他这样说,便不再为难自己,乖乖地点了点头,应声:“好呀。”
她应得干脆,几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和收宁思明安康符以及思索回礼时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韩江一挑眉,故意问她:“那我替你还了礼,你又该送我什么?”
“啊……?”康乐呆愣愣地睁着眼睛,茫然地问:“你、你想要什么呀?”
韩江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恶劣逗弄道:“那为何还了宁思明的礼,却对我没有?”
“因为你和明哥哥不一样呀。”康乐没有思考,下意识认真道:“就像云姨姨和长姐送我东西,我就不用想着要还回去,可是旁的别人就要的呀。”
她迟疑地看着韩江,犹豫道:“还是说,你……”
明明替人还了礼又没有承他的情,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是手狠心黑从来不做赔本生意的韩江闻言却笑了,伸手轻轻抚了下康乐的额头,轻笑着揽袖在桌边坐下,懒洋洋地挑眉看着康乐,故意道:
“好吧,那便允了公主用蜜语甜言抵了。”
康乐迷茫地看着他,仔细想了想,方才自己哪句话听起来像甜言蜜语呀?
想了想去,好像只有那就“你和明哥哥不一样”,但,这不是一句实言嘛。
她余光偷偷看着韩江,双手放在膝上,目光乖巧可爱,心中却想:原来韩江这样好哄呀,那以后她可以再多讲一些类似的话!
韩江笑过后,目光淡淡望着桌上并排放着的香囊上。
康乐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笑得甜软,软绵绵道:“樱桃很甜,桂圆也很好吃,茉莉花很香,平安扣也很漂亮,我都很喜欢。”
韩江声音轻柔道:“喜欢就好。”
他月白衣袍衣襟处簪着一小朵茉莉花,正是康乐在邀月楼上抛下的,他两指捏着,沉眼看了康乐片刻,伸手把那朵小花轻轻地簪在康乐发上,端详片刻,又调整了一下。
康乐抬手摸了摸,轻轻地抿着唇笑。
从碧在旁边,看着她家公主缺了一条的发带,目光缓缓落到韩江手腕上,忍不住提醒道:“韩大人,公主的发带……”
韩江闻言,淡淡道:“无妨,待会再买一条就是。”
从碧无言以对,看着韩江手腕上格格不入的发带,不忍直视地偏过头――看多了眼疼。
韩江即已出现,掌柜便依然让人送上刚做好的新鲜饭菜,所有的点心也撤下去全换了一份。
韩江在桌面磕起筷子,先给康乐小碗里夹满,然后才道:“我不是交待掌柜,让你不必等我吗?”
康乐咬了一小口脆藕,慢慢地咀嚼着,脆生生说:“因为我想陪你一起呀。”
今日那样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快乐,人人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好似再没有一个孤单的人。康乐既不想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用饭,也不想留韩江一个人吃饭。
只是等一等罢了,她还吃了点心呢。
康乐已把一片粉白的藕片吃完了,韩江仍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未曾举筷,反倒见她碗空了,又顺手为她添满。
好像忙碌了一天,滴水未进,可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已是享受放松着了。
康乐勾着唇角看他,目光既不好意思地羞怯着,又有些得意,她在桌上看了看,夹了一块碧玉明虾到他碗中,微微地晃了晃头,小声道:“我知道自己秀色可餐啦,但你还是要好好吃饭。”
韩江失笑,但也没反驳,只捏着筷子安静地把虾吃了。
邀月楼看风景一绝,菜肴的味道却没有韩府和迎春殿小厨房的好。但今日本不是来吃饭的,两人用过餐,楼下街上已经燃起灯,各种精巧的扎灯亮起来,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在了这条街上。
“很漂亮!”康乐扶着窗,探头一眼望去,在风中晃动的彩灯们像是水面上的波光粼粼,安静地晃荡着。
韩江在她身后,淡淡地看了一眼,轻声问:“要下去看看吗?”
康乐不爱人多,犹豫了一下,可是背后的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能给她带来满满的安全感,好像陌生人的摩肩接踵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说:“要看!”
康乐和韩江肩并肩走在前面,从碧和几名侍卫落后他们两步跟在身后,只余光注意周围,并不会出声打扰他们。
人有些多,两边有小贩热情地招呼着,奇巧精致的彩灯笼挂在头顶,柔软的垫布上放着许多簪子发带,琳琅满目的,让人眼花缭乱。
小贩搓手招呼着:“先生,看看我家首饰,都是顶好的,您来看看!”
韩江侧首,看着康乐缺了一边的发带,停下脚步,低头在红绸垫布上扫了一眼,却理直气壮地没看自己手腕上一眼。
康乐自然是听到了从碧之前的话,那时她弯着眼睛对韩江调皮地笑,此时也抿着唇跟他一同停下脚步。
乖乖地站定了不够,还故意扯了扯韩江的袖子,牵着他手腕上的发带,勾着唇角,软声问:“老板,有没有跟这个一样的发带呀?”
小贩愣了一下,偷偷偏头打量这位看起来一身冷气难以接近的男子,立刻泛起笑意,大力推销道:“一模一样的没有,可别的样式也好看呀,来来您瞧瞧,这根是大红色的,喜庆!”
康乐认真地看了看,觉得不是很喜欢,小贩只以为她是腼腆内秀呢,转身向着韩江努力道:“公子,这个好看的,绣着石榴呢,寓意也好,给尊夫人带一条吧!”
小贩看他们穿着气度皆是不凡,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带新婚夫人出来游玩呢,介绍得卖力,把一根红发带都说得天花乱坠。
韩江伸手摸了一下,然后便移开了目光:便是不错的料子,在小公主的乌发上也显得过分粗糙。小公主金尊玉贵的,绫罗绸缎都能堆在库房里落了尘,他既带人出来,又昧了人家的发带,又怎么能用这样的便兑付了。
小贩见状顿觉失望,以为今日再卖不出东西了,韩江目光却停在放在一边的花环上,他示意道:“那个卖不卖?”
小贩喜出望外,赶紧道:“卖卖卖!”然后又为难道:“这是我自己采花编的,不值钱……”
“无妨。”韩江指尖弹出一小块银子,拿起那花环在手上,仔细端详了片刻。
倒也不复杂,柳枝编成环,上面缀满了茉莉和栀子花,空隙处点缀了一些不知名的鲜艳小花,灿烂又祥和。
和康乐很是相配。
他亦不过问,指尖捏着他簪在康乐发上的小茉莉放入花环,伸手轻轻放在康乐头上,往后退了半步,安静片刻,才颔首,赞一声:“很漂亮。”
康乐本就乌发雪肤、眉目如画,今日一身浅色,梳着双环鬓,又带着干净清新的花环,更显得出尘澄澈,仿佛天上下凡来的小花仙。
小贩捧着银子,激动得双手颤抖,结结巴巴道:“公、公子,这是不是太多了……”
韩江已带着康乐转身走了,他淡淡道:“不多,赏你说话好听的。”
小贩闻言,立刻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连声喜道:“G!多谢公子,祝两位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喜庆的话呢,康乐忍不住回头看,她轻哼一声,余光瞥着韩江,小声道:“你让别人误会啦。”
韩江看她一眼,从容问:“那你为何不解释?”
“……”康乐恼了,红着脸跺脚嗔怒道:“那是因为人家是跟你讲的呀!又没有同我说!”
韩江侧首看她,淡声道:“所以,我是故意的。”
康乐愣住了。
从相识相知到现在,韩江对她的所有亲近和示好总是温柔又宽厚地承托着,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是温和地包容着,温柔地接受,但好像从来没有主动表露出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他流露出近似于表白一样的言语。
“你……”康乐还没开口问出声,背后的行人突然拥挤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双手撞上韩江坚硬结实的胸口,还未站稳,正心有惶惶,已被一双大手揽着腰,护着后脑,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护在怀中。
侍卫立刻上前,在他们周围拦下,余出一块空隙,警惕地看着四周。
韩江目光冷冷地盯着那人,但确实只是意外,那人瑟瑟发抖地缩着肩膀跑远了,韩江才收回视线,关切地看着怀中的小公主,低声问:“怎么样?”
康乐扯着韩江袖子说喜欢的时候都坦坦荡荡的,现在竟难得地有些难为情,她扶着韩江的手臂站稳了身体,伸手扶了扶歪了的花环,又忽得想起小贩的话和韩江的“我故意的”。
莫名地红了脸,她磕磕绊绊道:“没、没事,只是刚刚没有站稳。”
韩江似乎也和以往不同,他安静了一下,点头道:“那就好。”
竟然没有趁机故意调侃追问康乐为什么会脸红。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变得奇怪起来,不再说话,却另有一股安静暧昧的气息在流动着,星如雨花千树,满天星河,还有鼎沸人声,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从碧和侍卫,好像都变得安静了。
起初不过是并肩走着,人多拥挤,慢慢地,不知是谁的肩膀碰到了谁,又是谁的指尖撞上了谁的掌心……
等从碧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面前两个人不知道已经无声地并肩走了多久,起初是康乐素白的指尖捏着韩江腕上发带,然后慢慢握住他的袖角。
再然后,韩江指尖捏着那挂在袖角调皮的纤纤素手,摩挲着她的指纹,一点点抚过指尖、指腹、指节,在指根处顿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开手指,缓慢但十分坚定、不容抗拒地嵌入她的指缝――
那是一个十指相扣的动作。
从碧只是看着,却莫名地觉得不好意思。明明只是牵手的动作,却好像看到了别的,亲密无间、密不可分。
一条长街走到了头,两人的手也没有松开。
最后,从碧不得不提醒道:“公主,该回宫了。”
今日天贶节,上京不夜天,但宫门还是会关的。
两人停下脚步,月影把两人身形拉长,一高大一娇小,目光相视,两手相牵。
康乐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些怅然和遗憾,她小声嘟囔道:“若是我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便好了……”
那她就可以想在外面逛多久都行。
韩江眸光闪了一下,沉声安慰道:“快好了。”
左右明日一早便可再见,虽怅然,但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康乐仰头看着韩江,弯着眼睛笑,牵着的手晃了晃,软声道:“好啦,那我便要回宫啦。”
“嗯。”韩江点头:“去吧。”
他这样说着,康乐却没有动作,只是依然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杏眼里亮亮的,比天上的星星更加漂亮。
韩江看着她:“怎么?”
“哼~”康乐皱了下鼻子,举起手,笑着软绵绵道:“你不松开,我怎么走呀?”
韩江挑眉,看向两人依然交握的手指,他缓缓松开,淡声道:“不松的只我一个?”
他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小公主的颜面可是很重要的,当着人的面故意讲出来可太坏了。
“哼!”小公主这一声哼里已经不再是撒娇了,重重的鼻音,很是不满。
康乐拎着裙角就要上马车,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
可是直到侍卫都要赶车了,小公主还是没忍住,偷偷地撩起车帘,往外看:
长街那头是顶灯火璀璨的热闹喧嚣,这边尽头却是冷冷清清寂寂无人。
康乐身边向来有人陪,在宫中养病时瑶光从碧常伴身侧,云姨姨和赵楚韫也每天来瞧她,便是出宫,从碧随身侍奉,四名侍卫护着,身边不是有宁思明,便是有韩江。
何曾冷清过。
可是现在,她要走了,悬挂在车上那一点盈盈的灯火,能照亮她前行回京的路,却照不亮在身后安静看她离开的韩江。
韩江站在黑暗中,只有一轮冷清明月,在他身侧投下一道寂寥身影。
康乐忽得觉得难过。
韩江没有家人,除了每日处理朝务之外,似乎也没有交友游玩。诺大的上京,天下最繁华的圣地,他高高在上,似乎也孤苦无依。
康乐撩起车帘,探出头去,韩江一抬眼,朝着她走过来,低声问:“怎么?”
“没什么。”康乐看了眼他一直没有摘下的发带,想了想,从头上摘了朵栀子花下来,簪在他衣领处,灿烂笑道:“只是忘了跟你说一句:一夜好眠!”
直到马车走远,韩江低头看向那朵洁白芬香的栀子花,低声笑道:“一夜好眠。”
马车上,康乐还有些怅然,她摸了摸香囊,正要说什么,忽然讶异惊呼一声:“香囊――”
从碧坐直了身体,紧张地看着她:“香囊怎么了?”
康乐捧着孤零零一个香囊,难过道:“香囊为什么只剩一个了?我明明记得都带在身上了呀?”
从碧努力回忆着:“许是落在哪里了,奴婢这就让人回去找找。是丢了哪个呀?”
康乐回答道:“明哥哥送我的那个不见了。”
不知为何,从碧下意识地想到韩江,但又觉得,韩大人既然那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还愿意替公主给宁公子回礼,应当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康乐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拆开香囊,摊开掌心,把香囊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指尖拨弄了一下,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不用找了,明哥哥送的安康符没有丢……”
只是韩江把它装进了自己的香囊中。
所以,是因为不想要宁思明的东西,所以把他的香囊扔掉了,但是安康符说不定会对康乐有益,所以他才忍下,把安康符装到了自己的香囊中?
“哼~”康乐轻轻地摸了摸安康符,弯着眼睛道:“好霸道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