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书,握着康乐的安神香囊,静坐片刻,吩咐:“去书房,拿一刀上好的宣纸,再取一条徽墨来。”
管家正让人收拾点心茶水,闻言问道:“主子可是要习字?”
韩江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管家不敢再多话,赶紧吩咐了下人去准备,又来请示:“康乐公主喜欢这道红豆糕,还特意问了是哪家酒楼的厨子做的,想必是日后还想品尝。”
韩江:“她既然喜欢,就直接把人送去迎春殿伺候吧。”
管家备好笔墨,恭敬道:“是。主子前两日让人寻东海的粉珍珠,也已准备了一匣子,主子可要过目?”
韩江提笔,慢慢在宣纸上落下:“不必,送去迎春殿吧。”
管家对此习以为常,依令安排下去。
当年韩江初入朝堂毫无根基,徽安皇后对他偶有照拂,连带着他入了顺宁帝的眼,后来崭露头角,有了如今的权势地位。
徽安皇后逝世后,仅留下了康乐公主一位亲缘子嗣,韩江便时不时照看着,偶尔为她送些东西。
粉珍珠和擅做红豆糕的点心师傅不过是沧海一粟。
雨一直下,街上行人稀少,便是有人,见到侍卫骑马开路的阵仗,也远远就让开了。
偏有一辆华丽马车,不顾行人,在雨幕下扬鞭狂驰,肆意张狂,连遇着赵楚蕴的车马,都毫不避让。
“大胆!”侍卫驱马上前,拦住他们,喝道:“何人在此,竟然冲撞贵人车驾!”
能在京中纵马,横行无忌的,自然不会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苏府马车扎眼,经常在京中行走的人一眼便能认出。
马车里的也并非别人,而是苏贵妃的侄女苏柔和弟弟苏鸿。
苏贵妃有两位兄长,苏家夫人晚年又得一子,年仅十八,娇爱异常。
“公子,前面是大公主赵楚蕴的车驾,可要避让?”
“不让,直接冲过去。”苏鸿漫不经心道。
“小叔叔,”苏柔不放心,劝道:“有侍卫开路,那是宫中的车马,咱们还是让一让吧。”
“不过是个没封号也没家世的公主罢了,要让也该她给我让路。”提及赵楚蕴,苏鸿颇为不屑。
他姑姑是苏贵妃,常伴圣驾左右,圣宠正浓,且诞下公主赵媛芸和皇子赵晓,身后又有他苏家傍身,远比毫无根基的云贵妃贵重得多。
苏鸿根本不把赵楚蕴和她弟弟赵霄放在眼中。
他撩起车帘,懒洋洋道:“大公主出宫真是好大的排场,明明没有封号,竟还能带四位带刀侍卫,真真让我等艳羡呀。”
按照规制,有封号的公主出宫,可以有四位带刀侍卫前行开路,没有封号的,至多只能带两位。
康乐出宫,用的是赵楚蕴的车驾,外人看来,便是赵楚蕴逾矩了。
康乐不愿外人误解,示意从碧撩起帘子,隔着一道雨幕,软声说:“公子误会了,今日出宫匆忙,这才借了长姐车驾,我已有封号,按照规制,也并未逾矩。”
苏鸿闻言一愣,凝神仔细看去,纵使雨幕模糊视线,也能见到一位纤细美丽,娇美动人的小姑娘,探首目光盈盈地看着这边。
水汽氤氲,更衬得她雪肤乌发,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盈盈可爱。
她悬在腕上的红绳铃铛发出轻轻脆响,宛如九天之上的仙乐灵音,引人归神。
苏鸿呼吸一滞,下意识坐直身体整理衣裳,再开口,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柔声问:“是,是我误解了。”
苏柔眼睁睁看着她这个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叔叔转眼变了神态语气,端方雅正地道:“是在下纵容下人,挡了康乐公主车驾,这就让开,恭请康乐公主先行。”
苏府马车避让,康乐先行。
两辆马车交行擦肩时,康乐颔首,柔道一声:“多谢。”
苏鸿怔怔,目光追着那马车行远,才遗憾道:“忘记告知康乐公主我的名字了!”
苏柔没做声,心中道:若是康乐公主知道你是谁,怕是退避三舍都来不及吧。
她看着康乐马车来的方向,凝神思索:“康乐公主并不如何出宫,今日是去了哪里,连落雨都不曾耽误行程。”
苏鸿整日在京中游走,对道路了如指掌,略一思考,便皱眉道:“从这条路走,应当是从韩江府中出来的。”
“韩大人?”苏柔绞紧帕子,心中诧异,更是不愉。
韩江并无父母,也无姊妹,府上更加不会单独接待女眷。连她,都是跟着几位舅舅,才被允许踏进韩府大门。
凭什么这位公主就能轻而易举踏进韩府。
苏鸿更是不悦:“那个韩江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都对他魂牵梦绕的!”
两人一同皱起眉头,看着康乐马车远去的方向。
康乐并不知晓马车里是谁,只当是遇着一个张扬跋扈的路人。
迎春殿上下对康乐雨天出行的事情如临大敌,一回来,就迎着她喝一碗热茶,褪去衣衫在热汤中泡了半个时辰,寝房里燃起银丝碳,然后才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小心伺候着。
康乐睡觉很安静,也不起夜,基本不需要人伺候,但因着白日里淋了雨,从碧不放心,夜里亲自守夜,隔一个时辰便进来看一眼。
好在一夜无事。天边破晓时,从碧熬了一夜,再撑不住,在外间软榻上沉沉睡去。
快到了康乐平日里醒来的时候,迎春殿上下便忙碌起来,伺候洗漱的宫女轻轻推开门,捧着净脸的铜盆和布巾,轻声走了进来。
从碧起身,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撩起帘子走到床边,轻声细语道:“公主,该起身了。”
康乐缩在被子里,微弱叮嘤一声,双眼紧闭,没有动作。
从碧察觉到不对,轻轻掀开被子,便见到康乐脸色通红,呼吸急促。
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高热!
“快!快去请太医!”从碧立刻回身,急声吩咐:“再去打一桶冰冷井水,速速送来!”
“差人去淑华宫,告诉云贵妃和大公主一声。”
“关上窗子,不要让风吹进来。”
“厨房里备好热水和清粥小菜,再准备些开胃解腻的点心……”
迎春殿顿时上下忙作一团,但这样的场景不时出现,所有人倒也没有过分慌乱,众人各司其职,上下井井有条。
太医来的很快,楚贵妃和赵楚蕴不多时也急急忙忙到了,一起守着,焦虑地看着太医诊脉。
撸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一眼就看到康乐手上通红的指印。
云贵妃和赵楚韫知道康乐避雨去了韩江府中,但是不知竟受了伤,立刻皱起眉头。
从碧小声解释缘由,听完赵楚韫神色依然不好,但当前最紧要的事是康乐的病情,便暂时压着不再提及。
“公主身子弱,些微沾染些寒气,便容易感染风寒。身子骨底气弱,症状便也要比常人汹涌些,臣先施针去热,再开副药,公主暂且用着,若是到明日症状还未减轻,臣再更改药方。”
发须花白的老太医捋着胡须慢慢说着。康乐是他从小把脉看着长大的,深知这位公主身体的娇贵,哪怕太医院操碎了心,也没有为她将养出一副尚算康健的身体。
甚至他们努力了数年,还不如遏苦大师在佛前诵经百日。
到了他这个年岁,历经风尘看尽世事,便知道,有些事情玄之又玄,仿若命数。
老太医只能期盼一句:“也许,等公主成了亲,就好了。”
十六岁之期将近,康乐的病症也比以往更加来势汹汹,高热断断续续三日才退,又养了数十日,才渐渐大好。
从碧衣不解带地伺候了许久,高高提起一颗心,才慢慢地终于放下了。
康乐病了,宁思明和楚靖远自然得了消息,不好进迎春殿探望,宁思明送了一册前朝游记孤本供她病时无聊翻读,楚靖远则亲手扎了一篮子蚂蚱蜻蜓小昆虫,供她消遣。
康乐对此都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
唯独韩江承诺的旧书,答应了,却始终没有送来。
“从碧,”康乐摆弄着她收到的礼物,软声问:“你寻来的字帖我都看了,不愧是大师名作,都很好,可是――”
“我都不是很喜欢,从碧,有没有更好的呀?”
从碧整理着那些珍贵的字帖,打趣道:“就算寻到更好的,公主也不会喜欢的。自打见过韩大人的笔墨,其他的呀,就再也入不了公主的眼了。”
“唉,都是韩江的错。”康乐一脸认真道:“见过他后,其它的,就都是过尽千帆皆不是了。”
刚进院子的韩江脚步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提步,仿若什么都没有听到,踏进迎春殿。
第7章 探望
一整个冬天,康乐脸蛋上终于养出来一点软肉,软乎乎、肉嘟嘟,看起来娇俏可爱。只是病了一场,便没了大半,整个人都纤瘦许多,更加弱不禁风。
“韩大人……?”康乐靠在廊下美人榻上,一抬眼,见着一身常服的韩江出现在门口,怔怔地喊了一声。
康乐是个性子很好的主子,温和仁厚,迎春殿里的小宫女们和她年纪相仿,闲暇时,常会聚在一起玩闹。
今天日头好,天气暖,康乐在屋子里闷了许久,终于能出门透透气。守门的小宫女也为她欢喜,折了树上的花,快乐地送给她。
院子里所有人都聚在廊下,叽叽喳喳欢声笑语着,陪着康乐解闷儿,竟没一人察觉到外人到来,还是康乐先瞧见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外男进入迎春殿。
康乐有些拘谨,立刻起身,坐直了身体,红着脸整理堆叠的衣裙。小宫女们也噤了声,面面相觑,神色紧张。
从碧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四周,冷眼扫了守门小宫女一眼,俯身挡在康乐面前,为她整理衣裙。
小宫女们立刻低着头四散开来,神色惶恐,回到各自的职责岗位上,再不敢离开一步。
养病中,足不出户不见外人,康乐衣着便不需那么庄重,乌黑长发披散着,不配珠钗,只带一顶雪白毛茸茸的帽子,也不知是哪个绣娘做的,别出心裁,两边还坠着长长的兔子耳朵,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衣裳也是素色,带着滚边毛领,脚下踩着一双笨重但足够暖和的短靴。
通身雪白,只墨发如水般柔顺披在身后,一双眼睛漂亮圆滚滚的,唇色淡粉,整个人如同雪地里一只澄澈的小兔妖,不谙世事,漂亮干净。
从碧打理妥当,才转身面对韩江,客气的语气也压不住不满,问:“此时朝中应当已议完政事,韩大人不回府歇息,来迎春殿可有要事?”
康乐在从碧身后,好奇地探出一颗小脑袋,看着韩江。
韩江看着康乐,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康乐被衣袖披风挡住的手腕上,点头道:“是啊。”
康乐等了等,韩江只点了头,却也不解释是什么要事,她只能开口,软着声音问:“是什么要事呀?”
迎春殿能有什么要事。康乐的身份在此,又有云贵妃和赵楚韫护着,今日落了雨、风凉了、小厨房的点心不好吃,就已经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不过是韩江遇着大公主赵楚韫,赵楚韫对这个男人伤了自己妹妹手腕的事情很是不满,绵里藏针,客客气气地嘲讽一番,韩江便回想起了康乐柔软纤细的手腕,和上面迟迟未褪的印记。
但若是言明,只为这种小事便贸然造访,总显得小题大作。
“臣来问问,康乐公主的安神香囊用的什么香料?”韩江摸出那日康乐送的香囊,颠了颠,随意道。
康乐疑惑:“唔,才过了几日,就已经没有味道了吗?”
从碧扶着她起身,康乐走到韩江面前,拿过香囊认真地嗅了嗅,安神的气息还算浓郁呀。
康乐疑惑地看了韩江一眼,韩江神色自若:“还有些味道,但不如最开始安神的效果好。”
“哦,”康乐想了想,肯定道:“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那香囊本是我用刚好,对你而言许是淡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把用到的药材香料告诉你,你就可以自己配,以后不用这么麻烦进宫来找我啦。”
说着,康乐示意从碧去拿笔墨来,要把配方写下来送给韩江。
黄花木小方桌,宣纸徽墨狼毫笔,从碧在一旁熟练地磨墨。
从落下第一个字后,韩江便看出,康乐写字很有功底。字迹秀丽温柔,有百家之姿,也有自己的风骨。
他颔首道:“公主好书法。”
康乐欣喜,握着笔雀跃,她很自矜地勾了下唇角,小声得意道:“我还会仿赵卿之的字迹呢。”
说着,落下一个俊秀潇洒的字。
韩江:“不错。”
“我还会很多大书法家的字迹呢。这是左远真,王旭,钟斯……”
不一会儿,数行里,每个字都是不同的笔迹。
康乐眼睛亮晶晶的,翘首以盼地看着韩江,期待地问:“怎么样?”
韩江一眼扫过,目光最后落在第一个俊秀雅致的字上停留许久:“公主还是用自己的笔迹吧。”
“……”康乐闷闷地低下头,不做声了,握着笔,慢慢地写了几个字。是自己的笔迹。
韩江神色微微一顿,耐下性子解释道:“臣的意思是,各人有各人的风骨,公主的字已经足够好看,不需再去仿别人的字迹。”
康乐咬着笔杆,抬眼看他一眼。
“……当然,公主仿的字也是极好的,颇有几位大家的风范。”
康乐的唇勾了一下,神色又松快起来,握着笔,认认真真地把所有的香料药材记下。
待最后一个字落下,余光一瞥,不知道去哪儿玩的瑶光回来了。她正要招手让瑶光过来,却见到它凑在韩江脚下,悠闲地晃悠着尾巴,蹭了蹭韩江小腿。
康乐不由地怔住。
瑶光是一只异瞳白猫,性子冷傲,从不亲人,迎春殿上下这许多人中,瑶光只允许康乐抱它,偶尔施舍从碧摸一摸头,神态倨傲,目下无尘。
现在却能蹭着韩江的腿,亲近他?
康乐惊喜:“韩大人,瑶光很喜欢你呢!”
“哦,是吗?”韩江抬脚,在蹭得正欢的瑶光肚皮上颠了颠。
瑶光不喜欢被人摸肚皮,立刻便跳起来,不满地冲着他哈气。然后不等挽留,立刻跳上屋顶,头也不回地离去,像个风一样的浪子。
康乐看着瑶光的背影,知道它晚上会乖乖回来的,便没有担心。
康乐仔细地吹干纸上的墨迹:“安神香囊用到的东西我都记下来了,你按着这个配好就行了。”
“有劳公主。”
韩江伸手去接康乐递过来的配方,余光一瞥,看到康乐手腕上淡淡未褪尽的一圈棕色。
这位小公主果然是娇贵,一场风雨,竟能缠绵病上两旬,一道淤伤,半月之久都不能养干净,比温房里最难照料的花儿都娇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