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画七【完结】
时间:2023-09-03 23:01:30

  “号称姜家最后的遗珠,怎么在这?”
  而且实在不像是有被好好对待的样子。
  瘦骨嶙峋,气息奄奄的。
  柏舟将人翻过来,他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柔,动作轻而小心,小孩半倚在他腿上,衣角霎时黑了一片,像落入泥泞的雪。清风这时候自觉走上前,将手里的药瓶子递上去,道:“是补充灵力,柔和经络的药,很温和,没什么副作用,就是见效需要点时间。”
  柏舟颔首,捏着小孩的下颌,用巧劲将两颗药丸塞了进去。
  在他们做这些事时,绝情剑宗和天极门也在整点队伍,就在隔壁扎了营,看样子,是有和他们合作的意思,当然,主要是想等小孩醒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这是当下唯一的线索。
  “你们觉得要合作吗?”凌苏脚抵着地面上一个树桩子,瞥了瞥不远处的队伍,耸了耸肩:“绝情剑宗战斗力不错,挨个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天极门嘛,探勘地脉很有一套,祖脉不都是山林嘛。”
  他是觉得和绝情宗没什么必要接触,在能打这方面,祖脉里这么多少年加起来,都比不过楚明姣一个,倒是天极门有可取之处。
  “合作干什么。”楚明姣道:“多一个人,到时候就要多分一杯羹出去。人是我们救的,他们要想来套话,就拿别的消息来换。”
  这逻辑缜密,算得清清楚楚,生怕吃半点亏的小样子。
  苏韫玉不禁摇头低笑两声:“天极门那个领头人,叫孟长宇的,我看他对你,这叫念念不忘吧?”
  “这样都能遇上,你们还挺有缘。”
  柏舟将小孩平放在巨石之上的动作随之滞了滞。
  凌苏在心里捂脸,想,如果不是确信他不知道自己和柏舟的身份,他此时一定会怀疑,苏韫玉就是故意拱火,自己好在一边看戏。
  他凑到柏舟身边,低声开解:“男人喜欢楚二,很正常。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有数不清的姑娘爱慕着。”
  “吃苏韫玉的醋也就算了,这个什么孟长宇,明显就是一不起眼的角色,楚明姣眼光高到天上去,看不上别人的,你放宽心,行不行?”说着说着,他又道:“要么就算了,别坚守这里那里的规矩了,我们现在表明身份,该说的事情都说个清楚。”
  这话才说出来,凌苏就知道自己在异想天开,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这么一段时间朝夕相处看下来,他几乎可以肯定――江承函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手脚。
  不然没道理不和他们说清楚其中的情由,就算他和苏韫玉在他心里没什么分量,那楚明姣呢?情绪能被牵动到这种程度,他对楚明姣,和这世间任何一个深爱妻子的男人有什么分别?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柏舟只是曲起手指,在小孩的手腕上探了探,泠声道:“他快醒了。”
  楚明姣凑过来看,发丝垂落,挨他特别近,给人种没法防备的温暖之意:“帝师还会给人诊脉?”
  “会一些。”他道:“这是每任帝师都必须学的。”
  她歪了下头:“辨百草,勘万物,还会诊脉,卜卦,除了修炼,有什么是帝师不会的?”
  话音才落,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脸上笑意僵了僵。
  曾经的江承函就是这样,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明明高高在上,什么都不需要亲自插手,可很多时候,他会彻夜不眠地伏在案前修改典律,应对世家的反抗不满,用温和而不容置喙的手段为平民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也会到最贫困艰苦的地方探看,散下许多钱财。
  他没有七情六欲,给人的感觉,却分明在平等地爱着这世间每一个生灵。
  这一切,都让少女时的她怦然心动。
  她会在跟随他走过山海界诸多郡县时,泄力地靠着他脊背,想了想,又亮着眼睛,带着小女孩般崇拜地问上一句:“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但那也是从前了。
  现在的神主殿下,出行时必定伴随着浩荡连绵的仪仗,他整日待在潮澜河深处的神灵禁区,穿着繁复肃正的朝服,坐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享受众人俯首唱喏的臣服,巩固他居高至上的地位。
  柏舟回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躲闪,他将她眼中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这世间最冷情迟钝的存在,他居然在一瞬间看懂了这个眼神。
  那样深重的惋惜,失望。
  柏舟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沉到最后,自己都无法形容那种升腾上来的钝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剥魂抽骨,寸寸断裂的天地审判之力落在他身上,也没有如此让人难以承受过。
  她那么容易就能哄好他,也那么轻易,能伤害到他。
  明煦如清风的瞳仁中,逐层翻涌起波涛,这波涛越聚声势越浩大,最后平铺成一片深邃寂灭的海,海面平静,惊涛骇浪全都内敛地藏进表层更深处。
  “他醒了。”
  这时候,那个侥幸被楚明姣生拖硬拽出来的男孩痛苦地“呜”了声,像陡然从痛苦可怕的梦境中醒来,猛的睁开眼睛,浑身的警惕如潮水般回到身上。
  他分不清现在的情况,选择立马遁走,踉跄几步后,被苏韫玉拎着后颈拽了回来。
  “跑什么,救命之恩,连声谢谢都不说?”他弯着腰,恶趣味地开始逗弄小孩:“家里长辈怎么教你的?”
  那小孩翻身坐起来,刺猬一样防备着周围的人。他其实长了张清秀白嫩的小脸,眼睛大,唇总是严肃地抿着,左边耳朵不知道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削去了一块,鲜血结成痂,被自己草草包扎过,但还是显得凄惨。
  “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小孩,他这才多大年龄啊。”楚明姣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径直走过去,不太熟练地整了下他被苏韫玉揪得歪七扭八的后衣领,认真帮他回忆情形:“你差点被火吞了,刚才,是我救了你。”
  小孩不说话,眼神没有丝毫软化,甚至带着自暴自弃的厌恶。
  “我不要你和我说谢谢,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楚明姣循循善诱:“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祖脉的?还有,方才那团火出现之前,你和哪些人在一起,发生了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柏舟起身,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
  她腰身很细,穿裙子时显得纤细,不堪一握,穿劲装时却显得瘦削利落,有种拉长弧度力感。两人这样站着,只是一低头,一伸手,他就能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将她拥到怀中。
  那小孩眼神如刀,如果此时还有力气,恨不得跳起来往他们身上割肉,他眼神飞快变幻,良久,在自发自动围成一个圈将他围起来的众人身上扫着,哑着声音,用一种沙哑稚嫩的冰冷腔调开口。
  带着不服输的杀意。
  “你们――来这里也是为了神诞月之前的祭祀?”
  苏韫玉的目光不由落到楚明姣身上,不论何时何地,闹到什么程度,听到“神”这个字眼,她立刻就会抓住重点。
  果然。
  “神诞月?”楚明姣哄小孩的笑容消失,问:“什么神?”
  “还有哪个?”小孩恶劣又轻蔑地扯出个嘴角弧度,直冲冲道:“山海界那个神啊。”
  楚明姣一下站直了身体,她一言不发从灵戒里抽出绳索,看着那硬骨头难搞的小孩,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光是回答问题还不行,把你知道的所有事告诉我。”
  “不然你就别走了。”
  看出小孩在拖延时间,等手腕上的手环恢复力量,她催动圣蝶的力量,将那个手环裹住。
  手环里上的灵光只勉强抗衡了一息不到,立马熄灭。
  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不带主观攻击力的力量,能抗衡圣蝶。
  凌苏看得眼馋,在柏舟耳边嘀咕:“这是你给楚明姣的?什么东西这么厉害,上面流转的还不是灵力,是和你同源的神力,这种好东西还有吗?看在我给为你鞍前马后做事的份上,给我留一个?”
  当事人拒绝得干脆:“没有。”
  “就知道这种好事轮不到我。”凌苏接着絮絮叨叨:“神诞月又是什么?”
第36章
  憋出这么一句话后, 那男孩就紧抿着唇齿,任凭楚明姣怎么威逼利诱,甚至真拿绳子捆住他双手双脚, 也硬气地维持着一声不吭的姿态, 大有一种“你们有本事就弄死我, 反正你们想知道的, 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的挑衅模样。
  根本不像个才捡回半条命的阶下囚。
  将手套啪的揭下,甩在一边的石头上,楚明姣吐出一口气,用力摁了下眉心, 对其他几人摇头,言简意赅道:“我刚才试过了, 这小孩神魂被锁了,如果强行破开禁制探取记忆,记忆会瞬间粉碎, 施法人也会受到反噬。”
  “怪不得有恃无恐。”苏韫玉看了眼四周,随着山火的熄灭, 他们所在的小山丘重新陷入墨一样浓稠的无边夜色里,他不由皱眉,瞥向小男孩的方向:“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那这怎么办?”
  楚明姣也不知道。
  她瞅着机会,把苏韫玉拽到一边,挥手丢出一个隔音结界,问:“这件事从头到尾, 你有什么头绪?”
  “没。你怎么想的?”
  楚明姣无意识地用牙齿磨着一小块唇上的肉,定了定神, 怔然道:“刚开始进祖脉,我以为最多就是将地煞引出来,经历几场战斗罢了,但现在觉得这地方真的很不对劲。”
  她抬眼去看他:“方才那丛火焰,你也看到了,它好像诞生出了灵智,看着那样凶蛮,横冲直撞,谁也不怕,唯独面对圣蝶时,显得尤为惧怕,而且恶意满满。圣蝶驱动的是神力,我知道寻常力量接触它,也许会本能退缩,可为什么惧怕,为什么对它有那么大的恶意。”
  “――除非它曾与拥有圣蝶本源之力的存在接触过。”
  除了江承函,还能有谁?
  “还有方才那小孩说,神诞月。”她忍不住皱眉:“神诞月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凡界的人会知道?他们还要在神诞月前准备一场祭祀。”
  举行祭祀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楚二。”苏韫玉听她说完,冷静道:“还记得我们进祖脉,为的是什么吗?”
  他有一把好嗓音,含着笑时显得松散,很能撩人,正色时又音韵清越,此时俯身,凝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提醒:“不管祖脉之中牵扯进了多少势力,他们想干什么,这其实都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进祖脉,只是起个引子的作用,将地煞勾出来,外面姜家和四十八仙门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肯定做好了对付地煞的准备。”
  “等地煞善恶魂被抽取,一切尘埃落定,姜家解决了困境,四十八仙门磨砺了弟子,再将锁魂翎羽交给我们,我们来凡界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楚明姣抿紧了唇。
  这些,她怎么会不明白。
  “行了,知道你不爱听人说这些。”他好笑地扯了下唇角:“江承函是神主,神主殿与祭司殿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你当随便来群人,用什么莫名其妙的祭祀,就能伤到他啊?”
  “而且我怎么听说,祭祀都是用来给人祈福的。”
  站在他的角度看,楚明姣脑袋半低不低的,盯着脚下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和自己较劲生气,脸颊红着,还鼓鼓的,怪可爱的。苏韫玉想像从前那样伸手捏捏,又想起这样做之后经常被她冷落的后果,还是作罢,接着和大小姐讲道理:“就算这事有不对劲,我们插手管了,怎么和神主殿那边说?江承函还会信你吗?到时候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不得气死?”
  字字句句,好像都已经昭示了某种关系的彻底破裂。
  楚明姣被其中某句话刺痛,闷闷不乐地将脚下的石子踢得骨碌碌转,而后眨了下眼,恹恹道:“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和神主殿那群人好好说话,也不是非要插手多管闲事。”
  苏韫玉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这次也利用了他,算是扯平了,遇到这种事,总不能真拍拍袖子走人不管吧”“要是有人真的要伤害他呢”这种话。
  事实上,楚明姣就是这么个人,她嘴硬心软到了一定的程度,别说今天涉及到的人是江承函,就算是宋玢,是汀白和春分,她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袖手旁观。
  然而他并没有等来这句话。
  头顶圆月高悬,成为墨夜中唯一的光亮,那如水的色泽好似顺着某种渠道流进了她的眼睛里,所以她倏而抬头,明晃晃的与他对视,形容不出来那种语调,像是矛盾和不开心极了:“但是――”
  有点懊恼似的,她顿住了。
  等了半晌,苏韫玉没听到接下来的话音,催促地道:“什么?”
  她吸了口气,放弃抵抗一样道:“以前,江承函对我真的很好。”
  “苏二,你可能都没办法想象。”
  楚明姣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姑娘,她根本不缺人对她好,所以也不会对一些随意施舍的,唾手可得的爱念念难忘,说得难听一些,若不是用心到极致,有些东西,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从小到大,苏韫玉自以为自己就是楚二的第二个哥哥,衣食住行不说,为了陪她练剑,肋骨都不知道断过多少根。可这种煽情话,他愣是一回都没听到过。
  这样高傲的姑娘,有朝一日,竟也会说“你不知道他到底对我有多好”。
  苏韫玉脸上的笑僵了僵,胸膛里有东西蓦的一悸,麻麻的微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飞快扎了一下,满腔劝说的话都卡了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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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林山阶中的另一边,背对个隆起的像坟一样的小山包,凌苏拉着柏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还没说呢,神诞月是什么。”
  “神灵的诞辰。”
  这倒是和凌苏理解的意思没差。
  “那岂不是每年都会有?不对啊,上回我还问过楚明姣,她说神灵和我们不一样,没有固定的诞生之日。”世人对于神的了解总是浅薄而片面,凌苏兀自感到惊讶:“从前也没听说过神诞月啊。”
  柏舟言简意赅:“神灵天生地养,在三界中孕育成胎,诞辰只是个日子,没有意义。”
  “神诞月是天地为神灵定下的一个月,从第一个神诞月开始,往后百年一回。”
  这次神诞月,也是他要经历的头一次。
  这其实是件极其私密的事,他本身性格冷淡,也不宣扬高调奢靡的作风,原本神诞月这一出,即便作为正主的他,也只会在真正来临的数年前才冥冥有所感应。
  这些条件叠加在一起,事情顿时变得蹊跷起来。
  凌苏理不太清其中的利害,他抵着阶梯站着,肩上不知何时滚下来几颗晶莹的露珠,开口道:“这事反正是要问个清楚,依我看,不如这样。如果那小孩就是姜似,那他被上任帝师救过一命,你现在的身份也是帝师,等下你去套话,他再怎么难搞,年龄也只有那么大。等你们聊着聊着,彼此熟悉了,能套一点东西是一点东西。”
  “我真不想在这种地方半个月半个月漫无目的地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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