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淡淡道,“进来。”
这鬼闻言,如蒙大赦,顺着车窗悄无声息地滑进来,身上是件破破烂烂的白袍子,披头散发,跪坐在车厢里,未语先哭。
阿尝道,“你别忙着哭,先好好说话行吗?”
只听那鬼呜呜咽咽道,“……呜呜呜……我一开口……说话……就这样……非哭不可……我也……没办法……呜呜呜……你先……忍一忍……过一会……就好了……呜呜呜……”
季玄审视了它一下,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这鬼爬进来的时候,阿尝已经明白为什么季玄会停下马车放它进来了。
这东西长了副鬼样子,身上却干干净净,一丝鬼气也无。
它根本就不是一只鬼。
过了这一阵子,这位似鬼非鬼兄说话已经连贯了很多,“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人用邪法给我画了层鬼皮,把我骗进阴阳界……呜呜呜……”
阿尝心想,画皮我知道,是恶鬼晚上描画一张美女的皮,白天披在身上魅惑人心,倒是头一次听说画了鬼皮给人披上装鬼的。
季玄点点头,“你跟着我们,出了阴阳界,走不远就有一条天河的支流,下去洗一洗就好了。”
鬼差见是灵犀庄的马车,照例放行。阴阳界外日光大亮,天河一条小小支流由此而过,河水不太深,清澈见底。
那只似鬼非鬼兄见了天河,发出一声呜咽的欢呼,扑了进去,久久不见出来。
岸边绿草如茵,季玄也不着急,和阿尝坐在河岸上看风景。
季玄犹豫片刻,还是问,“阿尝,既然你说当我是兄弟,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能不能问你?”
阿尝躺在他身边看天上的云,看他一脸郑重,笑道,“你尽管问。”
季玄在她旁边躺下,压得草叶沙沙作响,“三界上下这么多人,你当初怎么忽然就看中宣文了?他究竟是哪里好?”
阿尝停了片刻,试探道,“模样好?文采好?”
季玄把头偏向阿尝这边,用深邃的眸子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吐出四个字,“能比我好?”
阿尝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位仙君,你实在太自恋了吧?
不过现在客观地看,宣文的从容文雅中总带着一丝装腔作势的刻意,确实不及季玄的一派天然气度,可是人在年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时,容易被喜欢本身冲昏头脑,蒙蔽双眼,看不清事实,再者,“我那时候根本不认识你啊。”
“可我认识你。”季玄的声音里听起来似乎带着点委屈,用手肘撑起头来,看着阿尝,“如果你认识我呢?”
“如果……”阿尝笑着轻轻踢了踢季玄的腿,“想什么呢。哪有这么跟兄弟说话的?”
季玄默不作声,这个兄弟好像做得有点不大妙。阿尝她造了个大牌子,上书兄弟两个字,立在两人之间,自己龟缩其后。什么时候一定要想个办法,把她这块牌子拆了。
阿尝对季玄的复杂心思毫无察觉,继续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宣文时,他是一副凡间的书生打扮……”
话音未落,已经看到一个人从河里走上来,阿尝把剩下的半句都吞进了肚子里。
第33章 织锦1
水中走上来的人斯文清秀,一身书卷气, 似是书生模样。那人从衣服上撕下来一根布条, 将头发整整齐齐束好, 只是一身白衫在水中洗过,还是湿漉漉的,因为只有一层,在水中浸得半透明, 隐隐露出偏瘦却修长美好的身体轮廓。
季玄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随即手指一弹,已将那人的衣服烘干。
“多谢。”那人对季玄一笑, 声音清亮悦耳, 已经不是刚才的呜呜咽咽,深深一辑,“小生傅缄,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季玄眯眼问, “傅缄?你记得你的名字?”
“记得,单人傅, 缄默的缄。”傅缄道, “我还记得我家住中州康城外的郡野。”
“可是你却不记得是谁把你害成这样了?”
“是,我脑中一片混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我却记得, 把我骗进阴阳界的人, 是要在康城郡野害人。”
“你进了阴阳界多久了?”
“总有两三个月了。我一直在想办法逃, 可惜阴阳界出口有鬼差守着, 一直没成功。”
季玄伸手拉阿尝起来,对她微笑道,“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买布料做新衣服?”
阿尝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问,答道,“我的衣服向来都是一式几件,一模一样,从来不为穿什么操心。”
这倒是,季玄想,不过她当初做青隐时并不是这样。
几百年前在龙宫太子的酒宴上初次见她,看她的模样,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鲜衣怒马少年时。
那时她也不做女子装束,而是少年打扮,但所穿所用一衣一物尽皆考究精致。谁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谁却都抓不住把柄,又忌惮她的修为和身手,不敢真得罪她。
只见她呼朋引伴,肆意玩笑,猜拳吃酒,对他这个坐在冷清角落里的仙君看都没看一眼。
后来他厌烦酒宴喧嚣,走到龙宫玉珊瑚如雪的百里琼林,看见玉花琼树下,她醉倒在石榻上。见他走过来,眯眼轻声问道,“是你吗?”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指,向石榻上轻轻一带。
过了很久之后,季玄终于明白那天她在醉中,把自己认成了谁。
再后来,那个她在醉中还惦记的人,要亲手送她个灰飞烟灭。
还好,她最后恢复了好端端的模样,进了十三坊。那之后好像从来都是一样简单的素衣打扮。
阿尝没留意到季玄走神,忽然想明白了季玄为什么要提到衣料,笑道,“我知道了,你要跟他去中州康城。”
中州风调雨顺,气候温和,鲜有战乱,是凡间的一块乐土,康城在中州东南,向来以织锦闻名天下。
三人回十三坊与斗舅打了声招呼,就一路飞向康城,虽然有镯子,飞得却是极慢。
因为傅缄吐了。
傅缄吐不出什么来,却大口大口呕得难受,脸色比当鬼时还苍白。
阿尝看不过去,停下来轻轻帮他拍背。季玄在阿尝拉着傅缄的胳膊飞时就已经不爽,此时道,“我来。”拨开阿尝的手,随手敲了两下傅缄的背。
傅缄被他敲得呛咳个不停,看上去更可怜了。
三人飞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磨磨蹭蹭半日才到康城。
康城热闹非常,城里的店铺贩售的几乎都是布匹,城门大开,城内城外往来的马车川流不息,进城的车多半都是空的,出城时就满载了货物,可见大半都是南北的商人来此处采买布匹锦缎,从天上看下去,像一队队小蚂蚁在搬家。
傅缄头一次从上面向下看到车水马龙的康城,啧啧感叹了一会儿,指东边道,“离城向东七十里,就是郡野。”
康城城东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山里雾气甚重,苍茫一片,从天上看不出什么来。
“郡野在哪里?”
傅缄分辨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想来是他从没从天上看过郡野,所以找不到郡野的方位,下来走路就好了。
阿尝带着他们落到进山的大路上,三人向山里走了不远,就遇到了岔路口。
“然后呢?该怎么走?”
傅缄把每个岔道认真地看了一遍,最后迷茫道,“我也不知道。”
阿尝无语,“你是郡野的,却从来没走过这条从康城回郡野的山路吗?”
傅缄想了半天,“我实在是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然后诚恳道,“我怎么觉得我确实没走过?”
那只能问问别人了。阿尝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小小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一个小院,两间草房,木棍扎了一圈篱笆,篱笆上爬满藤蔓,院子里晾着衣服,院门外一棵不高的果树,树冠横展,树上站着两只淘气飞上去的公鸡,正在吃树上挂的果子,听到声音歪头打量着阿尝。
一个女子坐在院门口小板凳上,膝上放着一个小笸箩,正专心致志地做针线,阿尝站了好一会,她才发现阿尝,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笑意。
这姑娘未语先笑,看着还挺好说话。阿尝问道,“请问姑娘,郡野城怎么走?”
“郡野啊?就是那边,一直走就到了。”姑娘指指左边一条岔路。
阿尝看看她,又笑问,“姑娘,郡野城最近这两三个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那姑娘笑容恒定不变,“不对?没有啊。郡野可是个好地方。去吧。”
“谢了。”阿尝拱拱手,带季玄和傅缄上了岔路。
“不收?”阿尝低声问。
“先放着,以免打草惊蛇。”季玄答。
傅缄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狐疑地看着他们俩。
那女子手指僵硬,做针线全不得其法,眼珠不动,笑容仿佛是画出来的一般,脚下鞋子连同脚一起缺了一角,露出里面黄褐的颜色。不知是谁摆了个陶人在这里。
院子里晾着男子女人和孩童的衣服,早已干透了,有两件被吹落到地上,也没人收,制作粗糙的木马随便扔在地上泥坑里,鸡不知多久没人喂了,飞到树上自行啄果子吃。不知原来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去哪了。
越往山里走,湿气越重,越来越冷。山路变成石头台阶,足有几百级,夹在两旁青山之间,弯弯曲曲。
傅缄抵死不肯让阿尝带着飞上去,宁肯自己慢慢爬,阿尝只得每上去几十级,就坐在台阶上等他爬上来。
终于爬完台阶,郡野城就在眼前。
这小城建在山腰,像是有人特地开拓了一大片地方,掩在云雾之中,看起来颇有仙气。城里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一层比一层高些,每层之间有街道相连,因地方小,并无院落,俱是临街的房子。小城背依主峰,俯瞰群山,风水应该是相当不错。
只是不知为什么,许是山中湿气重,整座城都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中,稍微走远一点,就不大看得清楚。
傅缄忽然开口,“郡野原本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墓。后来有盗墓贼发现了陵墓,一拨又一拨过来挖,把墓里值钱的东西都偷光了,墓也坍没了。有人在墓上建了房子住下,靠织锦维生,做好了就背下山去康城卖,不知为什么,织锦卖得特别好,发了财,后来人人都说这里原本是王墓,风水好,来的人越来越多,才变成一个山中的小城,城中住的都是以织锦为生的人家。”
阿尝看他把郡野城的来龙去脉说得如此仔细,道,“你又忽然知道了?”
傅缄尴尬道,“不知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个。”
“你说的墓是谁的墓?”季玄问。
“中州进王。”傅缄毫不犹豫地说。
“现在到郡野了,你住哪?我们送你回去。”阿尝道。
傅缄再次陷入尴尬,“我不记得了。”
记得别人的墓,却不记得自己的家,阿尝叹口气。只能先进郡野帮他打听了。
郡野城里自下而上的石阶路两旁都是铺子,看招牌,应该大半也是贩卖布匹锦缎的,此时却没有一家是开着门的,家家大门紧闭,仿佛都没有人。路上也没有人影。
阿尝离开主路,往巷子里钻,巷子两旁也是密密的一户户临街的人家。巷子很窄,依山势斜斜向上,薄雾中隐隐能看到,前面有个姑娘正在急匆匆上台阶。
“姑娘留步。”阿尝连忙扬声道。
那姑娘恍若不闻,连停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阿尝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活人,岂肯轻易放过,看左右再无他人,轻轻提气一飞,转眼到了那姑娘身后,拍拍她肩膀。
那姑娘诧异回头看向阿尝。
还好,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样子,就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只是神情茫然,脸色憔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阿尝还没开口,那姑娘已经不理阿尝,继续向上走,口中喃喃地念着,“三尺三……三尺三……三尺三……”
阿尝快步追上她,与她并肩而行,“什么三尺三?”
“有了六尺七,还缺三尺三啊。”姑娘像是听到了阿尝的问题,眼睛却没再看阿尝,皱着眉头,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第34章 织锦2
阿尝算了一下, “你要十尺?十尺什么?布吗?”忽然想到, 康城以织锦闻名, 织锦极费功夫, 熟手每天也只能织出一两寸,要是要的是十尺的锦,就不知要织多少天了。
这次姑娘不再答了, 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极其懊悔,“缺三尺三可不行,我怎么能缺三尺三呢?为什么人人都行,偏偏我就缺了三尺三呢?”话未说完,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阿尝见她忽然哭了,吓了一跳, “人人都行的事未必你就行,你行的事未必别人也行,何必事事和别人比?”
大概这句安慰的话太绕, 那痴痴呆呆的姑娘全没听进去,抹了抹眼泪,叹道, “为什么我要吃饭?为什么我要睡觉呢?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又一鼓作气推进一步,严肃地问道,“做所有无聊的事情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阿尝觉得这么玄妙的问题应该叫季玄过来答。
那姑娘却没想等人回答, 自己遗憾道, “不吃饭不睡觉, 就有三尺三了。”
“不吃饭不睡觉,你就死了,别说三尺三,一尺一都没有了。”阿尝好心道。
那姑娘终于又看了一眼阿尝,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重复道,“不吃饭不睡觉,我就死了。”
忽然脚步一顿,停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前,木然开了锁,阿尝抓住她胳膊,“姑娘,你先等一下,请问……”
那姑娘矜持地甩开阿尝的手,冷漠道,“困了,我不能死,我要睡觉。”钻进去,把门随手一拍,将阿尝拍在门外。
阿尝心道,这会儿应该还不到未时,你倒是从善如流,说睡觉就去睡觉了?
缭绕在山腰的云雾遮蔽了小城,也遮蔽了阳光,天空灰蒙蒙一片。铅灰色雾气笼罩的小城中再没有人迹,连野猫也没有半只。
空荡荡的郡野,像一座死城。
傅缄好不容易才爬到阿尝所立的这层石阶,坐倒在地,喘个不停,“为什么这么高啊,累死我了。”
阿尝无语。这是你的家乡,建在山上,上上下下走到哪都是台阶,你不是应该从小到大天天爬吗?
季玄立在阿尝旁边,衣襟在山风中微微扬起,“阿尝,城里虽然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其实到处都有人。你仔细听。”
阿尝侧耳细听。
城里绝无人迹,但是细听之下,一阵又一阵细密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不停传来。
阿尝听了听,找了户吱嘎声特别响的人家,拍了拍门,里面没人应答。
这户的窗子临街,糊着窗纱,却有缝隙,阿尝把头凑在窗缝处向里看。
里面真的有活人,还不止一个。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正在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