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公子放开曲大人,退后一步。曲大人知道了对方底细,看起来心定了许多,站起来对蔡总管道,“瑜儿跳湖,我是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不开。”
“瑜儿跳湖了?”蔡总管只稍微愣了一下,就笑道,“那是他自己没有服侍大人的福气。”唤身后小厮上来,“正好隔壁楼还空着,送曲大人过去再挑两个公子。”
曲大人十分满意,跟着走了。
见曲大人走了,蔡总管方回头吩咐道,“去看看湖里。”
阿尝冷冷道,“不用去了,我找过,湖里没人。”
蔡总管看看阿尝,转而对施公子道,“前两天施大人刚来,给我看了都尉府的名符,我就猜到大人是过来查案的。大人和几位朋友,”看一眼季玄和阿尝,“是为了失踪的几个公子而来吧?”
看来因为白天施公子自己说阿尝是他的朋友,就被蔡总管认成是一伙的了。
施公子也没否认,道,“有公子失踪?”
蔡总管道,“是,没了七八个公子,今早连允文都没了。”
施公子道,“没有报官?”
“樨香坞特殊,”蔡总管道,“实在是不能报官。”
樨香坞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和豪商巨贾,内院隐秘,是适合做见不得光的交易的好地方,公子们知道的秘密极多,根本经不起普通的衙门进来查案。
都尉府本来干的就是普通衙门干不了的活,倒是不用太避讳。
季玄在旁道,“你说允文今早没了?怎么没的?”
蔡总管叹口气道,“我带你们去看。”
允文呆过的小楼还保持着原样,连桌上冷掉的螃蟹都还没收。
阿尝转了一圈道,“你们这是留着这些等着给谁看?”
蔡总管道,“这倒不是,一直忙着,没顾得上,再说下人都害怕,不敢进来。”
季玄问,“害怕?”
蔡总管指了指床那边,眼神躲躲闪闪,像是也很害怕,“允文没了,只剩了一层皮。”
季玄拉开帷幔,已经看到床上平平展展铺着一张淡黄色的人皮。
阿尝快步走过去俯身查看。
这皮十分古怪,不像是剥下来的,倒像是一个原本装着人的袋子,完完整整从头上开了个口子,脱了下来,又像是把一个人的骨肉内脏全部吸干,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皮在这里。只是上面并没有毛发,难道是连头发一起吞了?
阿尝问,“允文身上可有什么记号?”
蔡总管尴尬道,“允文向来以肌肤如雪闻名,身上倒是什么都没有。”
阿尝再低头仔细看了一遍,这张皮上上下下倒是真连一个斑点都没有,完美无瑕。
季玄问,“允文不见时,旁边可有什么人?”
蔡总管道,“有一个客人在,只是这个客人身份特殊,就算是都尉府,也断断不能过去跟他问话。这位客人说,允文开始还在里间说话,不过一会儿功夫,再进去就只剩这一张皮了。”
季玄问,“其他公子失踪时,也都留了层皮?”
蔡总管道,“前些日子也有两个公子失踪后只剩了一张皮,其他的都连张皮都没留下。”
施公子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这时才开口,“最近樨香坞有没有什么异象?”
蔡总管讶异道,“异象?”想了想,摇摇头,“除了公子失踪,就再没有了。”
阿尝又将楼上楼下看了个遍,一无所获。
几人出了小楼,目送蔡总管走远,施公子才开口对阿尝和季玄道,“请问两位从何处来?”
阿尝看他一眼,道,“请问施公子从何处来?你那个都尉府的幌子,也就骗骗他们罢了。”
能被阿尝的鞭柄击过立即就醒,还在湖面上踏水无痕的,怎么可能是凡人。
施公子笑笑,不愿说,道,“我们来这地方,都是有事要查,不如各查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你不想说,我也不想说。几个人心照不宣,各自告辞而去。
季玄和阿尝又在樨香坞里兜了一圈,夜深人静,再无异样,只得回到小楼。
阿尝一进了自己的卧房,就随便在窗前找了个地方跏趺而坐。
季玄见她一言不发就坐下了,过来拉她道,“地上冷,去床上坐。”
阿尝淡淡道,“我们本是仙身,还怕什么冷热。”说罢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已经浑然物我两忘。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季玄轻轻呼唤的声音。
这人真是麻烦,又要干嘛?阿尝缓缓收敛心神,睁开眼睛,看见季玄正坐在对面凝视着自己。
“怎么了?”
季玄站起来道,“跟我来。”
第46章 木樨5
外面夜色已深, 寂静一片, 夜幕中满天星子。
季玄想去牵阿尝的手, 阿尝微不可察地稍微向后躲了躲。季玄立刻发觉了, 也不勉强,几个纵跃上了屋顶。
阿尝也跟着上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屋脊处坐下来。
季玄看了看她,自己默默站起来, 走到阿尝身边, 紧挨着她坐下。阿尝向旁边稍微挪了挪, 季玄也跟着挪了挪, 道,“再挪就要掉下去了。”
阿尝心想, 再躲开, 就显得自己小气,就坐在这里, 看他要做什么。
季玄对她笑笑, 用下巴指指前方, “看。”
阿尝莫名其妙地看看前方。樨香坞地势不低, 两人又坐在楼顶上,眼前就是扈城夜幕中的万家灯火。
忽然之间, 一阵细碎的扑扑簌簌声音传来,夜空中有什么星星点点的东西飘然而下。
现在是人间八月, 刚刚入秋, 难道已经开始下雪了吗?
阿尝仰头望向天空, 伸手去接。
不是雪花。
一朵小小的木樨花轻飘飘落入阿尝掌中,白中带黄的花朵玉雕一般,小巧可爱,香气扑鼻,竟然在夜色中微微发着暖黄色的光。
又一朵飘然落在阿尝的手掌上。
无数小小的发着光的木樨花,雪片般从夜空中落了下来。遥遥望去,整个扈城都笼罩在一片花雨中。
每朵花都在夜色中发着光,飘飘洒洒。
花朵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如同满天星雨,倾泻在夜色中的扈城。
不过一会儿功夫,扈城的房屋街道就被铺上了一层星子般的木樨花,厚如落雪,闪闪发光,让扈城宛如人间仙境。
阿尝掌中已经满是小小的花朵,久久才说,“你不是不到紧急关头,不能用封起来的仙力吗?”
季玄笑笑,心想,现在不就正是紧急关头么?
“弄出这种人间异象,也不怕有人找你麻烦?”
季玄伸手自阿尝手中拈起一朵木樨花,淡淡道,“不过就是罚我,贬我,再降几级仙阶?”
整座樨香坞也笼罩在细密的花雨中,因为早已夜深,寂无人声,只有花落的微响。
阿尝环顾四周,湖面上满是落花,随水飘飘摇摇,与浮灯争辉。身后不远处的树林,树冠上也点缀了星星点点的落花。
阿尝忽然扯扯季玄衣袖。
季玄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樨香坞远离湖岸的深处,星星点点的落花中,有几盏摇摇晃晃的灯笼正在密林中穿行。
“去看看。”季玄挥手停了花雨,满城发光的木樨花刹时湮灭无踪。
樨香坞里离岸越远越安静,没点什么灯笼,比湖边要黑得多。最里面有偌大一片房舍,想来是公子们真正的住处。
离房舍不远处是一片密林,树木参天,林间有几盏纸灯笼,发着惨白的幽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阿尝和季玄悄悄摸近,只见几个一身白衣的人手里提着纸灯笼,正匆匆忙忙向前走。几个人都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衫,披着头发,看起来鬼气森森。
大半夜的,不知这些人不睡觉到树林里来做什么?
季玄与阿尝跟着他们,来到林中一大片空地,季玄对阿尝做了个轻声的手势,拉着阿尝轻巧地上了一棵树顶,伏在树冠繁茂的枝叶之后。
林间空地上已经站了些人,个个穿着单薄的白衫,都是坞里公子的模样,全都自己提着纸灯笼,谁也没带下人同行。
空地中间支着四四方方一圈帷帐,白色的帘子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帷帐正中摆了个矮桌,四面只留了个入口。帷帐上面倒是空的,无遮无拦,让树上的阿尝和季玄看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功夫,空地上就聚集了几十个白衣公子,却没一个人敢出声。
又等了片刻,大概是人终于都到齐了,有一个公子出来,问道,“今天是哪几个?”
有几个公子默默出列,将灯笼交给旁人,走入帷帐中。
几个人走到矮桌旁,轮流拿起桌上一把匕首,刺破中指,将血滴在桌上一个碗中。最后一个人拿起盛了血的碗,走到帷帐四角,将碗里的鲜血滴在地上。
阿尝心想,以血供养的,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几个人滴了血,就伏跪在中间的地上,不再动了。
过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动静。阿尝等得不耐烦,忽然听到帷帐里一个公子似乎也按耐不住,对旁边的公子轻轻说道,“刚才下了那么奇怪的一天一地的木樨花,又突然没了,这么奇怪,仙人他今天是不肯来了吧?”
阿尝看一眼季玄,季玄,你一个任性下了一城花雨,好像把妖怪吓跑了。
季玄对阿尝微微笑一笑,并不以为意。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功夫,外面的人也觉得等得太久,为首的公子进了帷帐,道,“仙人今天想是不来了,都散了吧。”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吹进树林,瞬间灯笼全灭,林子里立刻黑了下来。
为首的公子匆匆退出帷帐,剩下的公子连忙重新伏跪在地上。
白色帷帐四角滴过血的地方,忽然腾起四道蓝焰,蓝焰中似有符文若隐若现,蓝焰升到空中,骤然散开,像一个罩子似的将帷幔里的公子们罩了起来。
黑暗中,一个青色的东西发着微微的蓝光,从密林中钻出来,几个纵跃,穿过蓝焰的罩子来到帷帐里,轻飘飘如同一个没有形状的虚影,如云似雾,伏在地上的一个白衣公子身上。
白衣公子仿佛被什么扳得抬起头来,双目紧闭,口中一缕白气袅袅而出,被青色的东西吸了进去。然后仿佛脱力一般软软地倒在地上。
青色的东西吸完了最后一个公子,飘飘然离了帷帐。
蓝色火焰瞬间熄灭,黑了许久的纸灯笼突然重新自己亮了起来,帷帐外的人们似乎松了口气,窃窃私语,有人进了帷帐,来搀扶软倒在地的公子。
阿尝和季玄小心地隐蔽行踪,紧追着青影。青影如同没有实体,去得极快,时隐时现在林间鬼魅般穿梭,像是发现了两人跟着,在树木之间绕来绕去,始终不走出这片树林。
阿尝跟在离季玄几步远的地方,忽然之间,耳边传来轻轻一声叹息。
叹息声似男似女,无限魅惑,仿佛有人在极近处徐徐吹了一口气,又像是一声低低的呻.吟。
叹息声余音未了,阿尝忽然觉得一种无力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疲到极处,倦到极处,扩散到四肢百骸,脑海中浮起一个不由自主却挥之不去的念头——折腾了一晚上,就这么睡了吧。
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季玄听到身后声音不对,回头时刚好看见软倒的阿尝,急忙把她拦腰揽住。
这时,季玄的耳边也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绵长的叹息。
季玄即使修为被封,仙身的定力也比阿尝深厚得多,冷笑一声,伸指向耳边的虚空弹去。
一个青影凭空现形,被季玄一指就弹出几丈开外,就地滚成一个小团,不再动了。
季玄一手揽着阿尝,朝青影飞过去,忽然青影四周的地上现出一个巨大的光圈,圈中无数符文飞速转动,忽然炸裂一般光芒大盛,随即烟消云散。
地上的青影随之不见了。
阿尝浑身无力,迷朦中看见一棵树的树冠上蓝色的衣衫一闪。阿尝调动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勉强吐出两个字,“树上。”
季玄抬头看去,已经看到藏身在树冠后的施公子,轻轻把阿尝放下,飞身上了树,立刻就与他交上了手。
阿尝迷迷糊糊地看着季玄和施公子打架,从树上打到树下,季玄明显占了上风。
阿尝目光迷离,心想,季玄为什么专门跟施公子的后脑过不去?转眼间已经拍了好几下,拍得施公子脚步踉跄。忽然想明白,傍晚施公子拿名符时,曾随手拍过阿尝的后脑,季玄这是报仇来了。
阿尝迷茫地笑了一下,他可真记仇啊,全不想是阿尝先敲了人家。
这边施公子见不是季玄对手,连退几步,道,“季公子,你是来捉妖的,我也是来捉妖的,你何必非要和我过不去?”
季玄冷笑一声,“你是来捉妖的,还是来救那只妖怪的?”
刚刚青影已经被季玄一指弹晕,施用阵法把青影挪走的,一定另有其人。不是树上的施公子是谁?
“我当然是来捉妖的。”施公子顿了顿,道,“我看见天现异象,满城落花,出来查看时,见到林中有人提灯而过,才过来,就遇到你们了。”
季玄并不信他,只是他死不认账,倒也不能拿他怎样,于是不再搭理施公子,过来看阿尝。
施公子也跟过来,看了看阿尝,道,“这是中了魅术。”伸手自怀中拿出小小一颗黑色药丸递给季玄。
季玄接过闻了闻,“清花丹?”
看他识货,施公子点头笑道,“是。”
季玄知道这清花丹是清心回神的良药,正好对症,扶着阿尝坐起来,将药丸喂入她口中。
阿尝只觉得一线冰澈入骨的清凉自喉头而入,直达丹田,不过片刻功夫,眼前不再发花,神志已经恢复了清明,能重新站起来了。
阿尝谢过施公子,施公子笑道,“虽然是好了,可是中了魅术毕竟非同小可,损耗真气,姑娘还是赶紧回去调息养一养的好。”
阿尝笑道,“多谢,你说得很是。”和季玄辞了施公子,待走到施公子看不见的地方,立刻换了个方向往回兜。
第47章 木樨6
季玄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的衣领把她拎回来, “还是真的回去歇歇的好。”
阿尝急道, “你信他的鬼话?”
“当然不信。”季玄按住她肩膀, “可是万一呢?捉妖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尝甩掉他的手道,“那妖十有八九就是他救的,他诓我们回去,肯定是要趁机去看看那只晕了的妖怪,现在再不过去就晚了。”说完就直接上了树。
季玄无法, 只得跟着她。
阿尝与季玄在树冠枝桠间腾跃, 转了一圈又回来刚才的地方。
施公子还留在原地没有动, 左右张望了一下, 觉得再没人了,忽然就地盘膝而坐,以手掐诀, 地上腾地一下升腾出巨大的光圈,里面依旧是符文旋转,和刚刚那个妖怪消失时的光圈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