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向前靠近一步。
他没完全擦干,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湿透了的额发和眉眼都比平时更黑,身上蒸汽的热度和沐浴露的琥珀香气向许知意逼压过来。
他俯下身,轻轻吐出三个字:
“你管我。”
许知意气结。
他漂亮的锁骨现在完全露出来了,胸膛结实,腹肌块垒分明,离得那么近,许知意的眼睛没处放,转向旁边,却忽然瞄到洗手台上,随便扔着一个装棉签的塑料盒。
塑料盒明显已经空了。
醒。目。的。大。型。垃。圾。
许知意马上绕过他,探身去抓空棉签盒。
寒商跟着回头一看,意识到她要干什么,立刻回身,一手牢牢攥着浴巾,用另一只手去抢。
可惜顾忌着身上的浴巾,动作太慢,已经晚了。
许知意成功抓起空盒子,丢进他怀里,“二十刀!”
寒商单手勉强接住弹得欢蹦乱跳的塑料小盒,表情无语:“我腿上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下,刚刚在涂药,还没收拾完,这也能算?”
许知意:“条例里又没写过不算。”
寒商:“许知意你幼不幼稚?!”
许知意接得飞快:“谁定的这种幼稚的合租条例谁才幼稚!”
许知意不再理他,转身出了卫生间,顺手“哐”地摔上门。
门却在身后重新打开了。
寒商探出裸着的上半身,“许知意,你随便开门进来,又在明知道我在里面的情况下,待了这么久,我觉得你严重涉嫌性骚扰。”
说完,也“哐”地摔上门,和她刚刚摔门的音量一样,震得整座房子都在颤抖。
乐燃坐在台阶上,目睹了整场戏,看见许知意出来,叼着冰棍,投降似的举起两只手。
他的嘴被冰棍占着,声音含含糊糊。
“我是真不知道他已经跑步回来了。冰箱冷冻格里还有我刚买的几根冰棍,两个幼稚的小朋友,要不你俩一人一根,消消火气?”
许知意板着脸冲回房,坐下打开电脑,才觉得心跳得飞快,脸颊发烫。
某些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哪有人洗澡不锁门。他就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故意的吧?还恶人先告状,说什么“性骚扰”。
“笃,笃。”
有人敲了两下房门。
房门原本就半开着,是寒商,靠在门口。
他头发还湿着,身上的衣服倒是穿好了,手里拿着张蓝汪汪的十刀钞票,而且很聪明,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在一圈门框的范围之外,没有进来。
许知意的大行李箱放在门口,当柜子用,上面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钥匙和钱包之类出门时要带的东西。
寒商手指稍微用力,在没进门的情况下,准确地把手里的十刀投掷到行李箱上的小盒子里。
许知意看他一眼,脑子迅速跑偏,努力控制着,不把目光往他身上飘。
许知意:“还欠我十刀。”
“不欠。棉签盒是我的私人物品,你私自碰触,要罚十刀。而且许知意,”他慢悠悠的说,“我现在又有新的证据,证明你故意骚扰我。”
许知意没懂:嗯?
寒商对着床那边偏了下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几天我来的时候,床没放在那边。”
许知意看了一眼床,顿时张口结舌。
她睡的单人床原本放在书桌左边,因为觉得书桌的位置,下午西照太晒,今早起床后,干脆动手把床和书桌调换了位置。
现在床挪到了书桌右边,靠着墙。
墙的另一边,就是寒商住的主卧。
寒商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淡淡的,“所以你为什么要靠着我的房间的那面墙睡觉?”
许知意今天挪床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就直接动手挪了。
“当然是因为西照……”许知意瞪大眼睛,手里比划,“……西照啊!桌子放在这边太晒,我就挪了一下,换个位置而已!寒商,你能不能自我感觉不要那么的……”
寒商根本没听完,已经转身走了。
许知意恨不得追上去给他一脚,可是下一刻,却忽然开始深深的自我怀疑:
今早挪床的时候,是真的什么都没想吗?完全没想吗?
就连潜意识里,也一丝一毫都没想过什么吗?
门外,寒商穿过走廊。
脑中全是许知意刚刚结结巴巴努力分辩的样子。
她是真急了。
气急败坏,一副有理说不清,被人无端冤枉的可怜样。
看来她挪床时真的什么都没想过。
寒商回到自己的房间,目光定在两个房间中间的那面墙上。
薄薄的一层砖墙。厚度只有大概二十公分。
墙对面,就放着她睡的那张单人床。
浅色的木质床架,上面铺着加厚床垫,床和床垫都是她搬进来的那天一起买的,和他的这一套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的床单和被罩是素淡洁净的浅米色,和他床上那套铁灰色格子的床品风格截然不同。
寒商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
他努力控制了几秒,身体却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
寒商回身,先去反锁好房间的门,确保没人会进来看见,才继续走到自己的床前,轻轻搬起床架。
往那面墙前一点点挪过去。
脚会自己动,手也有自己的主张,脑子作壁上观,还会冷嘲热讽:
寒商,你是不是犯贱。
还好,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拖动床铺时声音不大。
寒商一边严重地鄙视着自己,一边无声无息地挪着床,把床慢慢移到许知意房间的那堵墙前。
心中还有一丝后悔。
如果刚才不跟她提床的事的话,今天晚上,两个人之间就会只有一墙之隔。
可现在,按她的直脾气,估计已经动手把她的床重新挪回原位了。
第18章 正弦曲线
寒商坐在床边, 想了想,拿起手机发消息。
【补充条例:七、未经许可,向其他人房间内张望,罚款十刀。】
不能让她发现他挪了床。
隔壁仿佛传来手机的震动声。她收到了。
许知意并没有挪床, 她看了一眼寒商发来的补充条例, 放下手机, 拿起笔继续画画。
什么都不能耽误她画画。
要画才能赚钱,才能交学费, 才能让她既看到天上的月亮, 也能捡起脚边的六便士,让她带着她自己, 在这条崎岖的道路上,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许知意妈妈发过来的。
【知意啊, 我还是想跟你说说年底长律过来的事。】
然后是语音, 一条接一条,每条都有足足六十秒。
许知意没有去看。
和一个条件合适的人订婚,结婚, 去美国,生宝宝,说不定还要找一个既贴合大学的专业,又方便照顾家庭的安稳工作, 在别人定义的幸福里, 过完一生。
这条路顺畅无比, 就像滑沙。
只要坐在那里不动, 沙子和重力就会自动把人带着, 一送到底。
许知意总觉得,在某些平行的时空,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从沙丘上滑下去过了。
沙丘下埋着的,都是她自己的累累白骨。
这一次,她想手脚并用,努力爬过沙丘。
夜渐渐深了。
城市寂静,鸟儿们都睡了,只有猫和袋貂踮着脚爪,沿着高低错落的木栅栏和各种尖的平的屋顶,在熄了灯的房屋院落间游走,安静无声。
寒商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向那堵墙,对着墙壁出神。
那天,许知意在厨房打电话时,寒商听得很清楚。
她信心满满,说以她的能力,肯定能在美国找到工作。
他抄住她飞过来的手机时,看见电话已经断掉了,屏幕上是她和她妈妈的聊天界面。
应该是在商量去美国的事。
寒商还记得,大概两年前,裴长律在美国搬新家时,在朋友圈发过视频。
镜头一晃而过,他的卫生间里摆着女孩子用的化妆品,台面上的瓶瓶罐罐里,一只金盖的香水瓶特别醒目。
寒商认识。
他对香水没什么研究,这差不多是他唯一认识的一种。
清新的糖果味,许知意常用。
寒商一度以为她在美国,和裴长律在一起,现在看来,出现在裴长律卫生间里的那瓶香水并不是许知意的,属于其他女孩子。
这次在澳洲重新遇到许知意,发现她并没有和裴长律在一起,寒商心中隐隐地升起一丝希望。
结果那天亲耳听见,她还是打算以后去美国,去找裴长律。
和大学时一样,她的想法并没有变。
其他所有人来来往往,都是过客,只有裴长律那里,才是她的终点站。
他们两个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好到无可替代,无论裴长律这些年怎么花样作死,许知意都没有一丝一毫指责他的意思。
而裴长律,又刚好可以给她一个和睦融洽的家庭,给她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安稳无忧的生活。
墙壁另一边,许知意也伸手熄了灯。
她拉好被子,脑中还塞满了甲方刚刚发过来的画稿修改意见。
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她尽量清空大脑,翻了个身,面向旁边的墙。
寒商就在墙那边不远的地方,她想,刚刚洗漱的时候就看见他房间的门缝没有光,他现在应该睡着了。
许知意累了一天,闭上眼睛。
天花板往上,二楼。
乐燃还醒着。
他只开着桌上的一盏昏黄的台灯,盘膝端庄地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老神在在,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手里的彩色马克笔。
转了几圈才停下来,乐燃喃喃自语。
“这也……太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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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寒假,寒商留在枫市,过年都没有回家。
想也知道,他爸爸会和寒翎母子一起过年,寒商并不想回去凑那个热闹。
许知意这个年也过得晕晕乎乎,连日子都弄不太清楚。
她正在自学动画。
大一入学时买的笔记本电脑做作业足够了,做动画却不太行,很多东西跑不起来,于是许知意更加拼命地接稿,准备自己额外攒一笔钱,买台配置更好一点的。
假期作息自由,也不用担心吵到寝室同学,许知意每天画到凌晨两三点,倒在床上睡五六个小时,再爬起来继续画。
已经进了大学,第一学期的各门成绩也可以,爸妈盯得没那么紧了,不再提画画耽误功课的事,不过还是会时不时来敲门。
“知意,别天天对着电脑,不健康。”
“知意,一会儿要跟你表姑家吃饭啊,你收拾打扮一下。”
“知意,你也应该去长律家走走,长律都来过咱们家了。”
就这么一天天到了除夕。
手头有两个急单,许知意只把除夕当平时一样过,只在包饺子的时候,放下笔出来帮忙。
电视里联欢晚会热热闹闹,一家三口围坐在茶几前擀皮拌馅。
妈妈先叹了口气,“你姐今年不回来,也不知道她那边有没有饺子吃。”
爸爸反驳:“澳洲还能连个饺子都没有?自己不想包,超市里也有卖的。”
“贵吧?”妈妈说,“我就怕他们省钱不买。”
妈妈忧心忡忡地擀皮,“你姐夫什么都好,就是家里条件实在太一般了,你姐主意又大,非要嫁,就是不愿意听我们的。”
许知意插口:“我姐和姐夫感情好不就行了?”
妈妈说:“这是小孩儿说的话。光有感情哪够?要是一天天的都是糟心事,多好的感情也磨没了。像你姐这样,离得这么远,两边家里又都帮不上忙,他俩光是攒首付买房子都脱了一层皮,现在还要养小孩。”
“我们还没退休,想帮也帮不了,让向衍他爸妈带,知识层次差太多,你姐也不放心,她自己带就没法上班,送托儿所吧,孩子太小,澳洲又太贵……”
妈妈眼圈发红。
“知意,你可别学你姐。结婚啊,还是要多考虑考虑现实条件。像你姐现在这样,我看着都心疼。”
过年这种时候特别容易让人伤感。
许知意故意挖了一大坨肉馅放到饺子皮上,捏了两下,送到妈妈面前。
“妈,包不上了,怎么办?”
“哎呀,你放这么多馅干什么。”
妈妈接过饺子抢救,把姐姐的事抛在脑后。
包完饺子,许知意回房继续画画。
十二点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寒商发来的语音。
“许知意,你现在在干什么?”
这个人,卡着十二点发消息过来,却连句“新年快乐”都不说。
他孤零零一个人在枫市,不知道这个年是怎么过的。
许知意用手机拍下面前的电脑屏幕,给他发过去。
【在画画。你呢?】
寒商也发了张照片过来。
是整面的玻璃落地窗,落地窗外竟然是一片大湖,沉静的湖水倒映着满天星光,远处遥遥的,山脊的轮廓曲折起伏。
绝对不是枫市。
许知意问:【你在哪?】
寒商回的仍然是语音,好像一点都不想打字:“皇后镇。”
许知意没懂。
不过寒商又很快补充:“是新西兰。枫市太冷了,我想找个暖和点的地方过年。”
他竟然跑了那么远。
寒商继续说:“这附近都是雪山,有很多瀑布,是山上积雪融化的雪水,山顶还有湖,很美。过完年,我打算明天去学滑翔伞。”
许知意忍不住问:【你今天晚上一个人过年吗?】
寒商的回复很快就来了,声音带着懒散的尾音。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我这边有一大群人,美女超多,我们正在一起吃饭。”
他这个年过得完全不像许知意想象的那么寂寞。
长着他那样的脸,花钱又大方,无论走到哪自然都有一大群人围着。
许知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回了个:【哦。】
寒商发来一条三秒的语音。
许知意点了点。
他说:“哦什么哦。”
他没再发消息。
就在许知意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一段视频过来了。
寒商应该是拿着手机,坐在转椅上,慢悠悠地原地转了一整圈,三百六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