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半场的时候, 集贤学子却说,读书不仅是识字那么简单,也要从书本中学会思考。只学不思是死读书,学而能思才是活读书。”
云岫觉得这番话说得没毛病:“治学问确实该这样,记性帮助学,悟性帮助思。”
唐晴鸢一急:“云小岫,你暂且听我说后续。”
再看她一派阎然自若持笔书写,又恨得牙痒痒,早知道就比背书,让云小岫去争口气。
“集贤学子认为女子读书是废人之时,除了识几个字外一点用都没有,这话自然引得女学子忿忿不平,顺着人家的计划掉坑里了。”
绕来绕去的,乔长青听得费劲:“什么坑?”
“他们要比试,如何用最少的力量搬动明心楼楼前的水缸。那口缸是一口石缸,重量本就不轻,蓄满水后更是能达几百斤。”
“这些学子早就预谋好了,拿着一根粗实的大木棒就把石缸撬起来,反而把缙沅学子弄得不知所为,那缸还能怎么搬动?”
杠杆原理?看来集贤书院还真是卧虎藏龙,挺厉害的。但唐晴鸢正在气头上,云岫暂时没吭声,仍然云淡风轻地继续自己手上的事。
乔长青终于听明白事情经过,本来是双方论辩的,可中途又去比举缸了,“那缙沅有人挪动那口石缸了吗?”
说起这事就她就恨铁不成钢,凡事量力而行就好,非要逞强,“院中有位女学子咽不下那口气,仗着家里是杀猪的,力气大,非要用力一试,这不,闪了腰,疼痛难耐直不起来。我已经针灸过了,可还是少不得要卧床休养十余日。”
有她在,腰伤倒是不严重,她愁的是学子斗志!
那口石缸不挪回原位,缙沅书院就士气难振,接下来的论辩谁还能慷慨激昂,振振有词?甚至部分学子还有可能因此事怨恨书院招收女学子。
唐晴鸢长嘘短叹,第一回觉得明心楼前面的大石缸碍眼。越想越来气,喝下好几碗凉茶,还是闷闷不乐。
举缸这事乔长青也帮不上忙,尽管他力气不小,但是数百斤的重量他是真的做不到。
双眼忍不住朝云岫飘去,看向这个让他感到无比踏实的人,就是不知道岫岫有没有法子,乔长青试探着喊她:“岫岫?”
这真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事,对他们难,于云岫易。
若她没记错,其实《墨经·经下》中就有关于力和运动的一些见解,比如车梯、滑车这类器械就有滑轮早期的雏形,还有《天工开物·作咸》中也曾记录井盐汲卤机械,里面用到了两个定滑轮。
落笔神速,云岫写完笔下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撇,完美收笔。然后抬起眼眸,见唐晴鸢一脸愁容,乔长青一脸期盼,她惬意地笑着,语气略不确定地提议:“办法也有,但是也要看有没有人能做出来。”
此话一出,唐晴鸢霍然起身,如鱼得水般精神焕发,活力满满,追问:“什么办法?要做什么东西?”
她就是看不惯集贤学子故意挑衅的模样,缙沅招不招女学子干他们什么屁事,来到别人的地盘上还整日指手画脚,斜眼看人。
来论辩就论辩,非要生出些幺蛾子。
她若是咽得下这口气就不是唐晴鸢了。
乔长青一副果然如此神情,云岫思绪敏捷,博览群书,他就知道她有办法,“岫岫,要怎么做?”
“举缸只要举起,并不需要移动方位吗?”
唐晴鸢不知为何如此问,却回:“只要能挪动就行,没有时长、方位、高低要求。”
云岫颔首点头,那这样倒也还行得通,于是说:“首先,要有足够硬实的木头,比如紫檀木、鸡翅木、楠木或者是黄花梨。”
山中木头虽多,但是硬木难求。
“然后,还要找到能锼、凿、铲、锉、磨,切削处理硬木的手艺人。”她同唐晴鸢实话实说,“那东西制作不易,耗时不短,你还坚持要做吗?”
唐晴鸢不想放弃,一咬牙说道:“要做,木头我去找,木工?书院里有位学子家中就是干这行的,我一会儿就去找他问问。最后一点是什么?”
“最后,便是结实的绳子喽。”
唐晴鸢又豪饮下一碗凉茶,用袖口抹去嘴角茶渍,颇为潇洒,“我这就去书院饭堂寻人。”
她刚撒着腿冲出去,又突然停住,回眸看向云岫,高声说道:“云小岫,要不今晚你做个饭?”
“知道了。”云岫朝她拂了拂手,示意她赶紧去。
阿圆本来还在乔长青怀里玩树叶子,听见云岫要做饭,耳朵一竖,撒娇道:“岫岫,我想吃土豆饼,两种口味的。”
贪吃鬼,云岫瞅他一眼:“只能一种。”
阿圆又开始讨价还价:“我想吃一丝一丝的那种,哥哥喜欢吃糯糯的那种,岫岫,就做两种嘛。”
一旁的安安听见阿圆提到自己,腼腆笑笑,望着云岫:“娘,可以做两种吗?”
乔长青也起哄:“两种,两种,我这就帮你去刮土豆。”
他轻车熟路地就朝灶房摸去,前几日他托人送上来不少土豆,应该还剩下不少。
云岫望着三人无语失笑,行吧,四口人,三比一,两种口味就两种口味吧。
“那还不去帮爹爹拿东西。”
阿圆一开心,露一嘴小白牙,安安也跟着笑,两人蹦蹦跳跳地就去找乔长青。
真是的,唐小鸟家,他们三竟然都比自己熟。
缙沅书院的饭堂食材大部分都是学子们在后山自己种的,肉类每隔三日便会由山下屠户送上来,给学子们制作荤食。
这几日因为论辩会讲,要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便每日都有人送肉禽上来,只不过因路程耗时,学子们早上吃素,要到晚上才吃得到肉。
此时已是饭点,可大伙们却高兴不起来,不仅缙沅学子面色沮丧,连饭堂添饭舀菜的婶子也垮着一张脸。
唯一面上带笑,还能高谈阔论的也只有一群集贤学子了。
“女子就该好好在家打理家务,帮扶父兄,来书院除了识得几个字有什么用,还和一群男子坐在一起吃饭,真是有辱斯文。”
“听说今早闪了腰的那位是屠夫家的女儿,不会是缙沅书院想白吃肉才收的女弟子吧。”
“难以琢磨,难以琢磨,难道读了书,识了字,肉就能卖出去更多吗?哈哈哈哈。”
“招收女学子还是不妥,被女子迷了眼,哪还有心思读书,这不,诺大的学院,竟无人能把缸举起来。”
面对如此明晃晃的嘲讽与奚落,缙沅学子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在饭堂生事,只能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看着一众蓝衣学子。
一人按住沉不住气的师弟,呵斥道:“顾秋年,坐下。”
“林昭师兄,他们在胡诌乱说,造谣生事!”顾秋年委屈愤恨,他和姐姐顾秋颜到书院求学,家中是屠户不假,定期给书院送肉也是真的,但书院根本不是为了白吃肉才收的他姐姐,束脩与肉钱明明算得清清楚楚,容不得他们抹黑。
“忍!”林昭自然也看不惯他们,但若此时再生事端才是中了他们的奸计,丢了书院面子,“付阮师兄已去藏书阁翻查经籍,再忍忍,不能功亏一篑。”
顾秋年下颔抖动,显然已经忿恨到极致,不想再在饭堂待下去听那些污言秽语,思及自己姐姐还在斋舍卧床休养,几口吃完饭食,冷着脸说:“我去给我姐打饭。”
他一身怨气,像是个行走的灶炉,那些闲话就像填进去的柴火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哎哟,那位缙沅学子还生气了。”
一伙人里,倒也有人看不惯此等行径:“师兄,差不多就行了,我们是来论辩,不是结仇的。”
可是那人却没人把他的话听入耳,看不起人地斜眼觑他一眼,视若无睹地继续和旁人讥笑。
一方得意洋洋,一方委曲求全,冲突要起之时,却见唐晴鸢冲到饭堂门口。
眼刀子飞向门口几人,顿时震得他们言语稍歇。
暂且不和他们计较,但人头攒动,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只能疾步来到饭堂中心,高声喊道:“纪鲁鲁何在?”
刹那间,饭堂鸦雀无声,大家都看向一身红衣的唐晴鸢。
第32章 图纸
唐晴鸢凌厉的目光扫射众人几圈, 都没看见纪鲁鲁。
她对这人有所印象,全因他明明是位肌内厚实的大块头,却取名为叠字,反差感十分强烈。
看见站立在饭桌前的顾秋年, 唐晴鸢问他:“知道纪鲁鲁去哪里了吗?”
顾秋年眼神瞥向她身后。
“唐大夫, 您找我?”声音怯生生的。
这是粗旷的身躯里藏了颗娇软的心?
唐晴鸢转身瞧见他高壮的身子挡住大半个门框,手里还拿着空碗, 看来是才来饭堂打饭的, 时间紧迫,顾不得其他。
她向前靠近, 对纪鲁鲁快声说道:“你可是会一门木工木雕手艺?”
纪鲁鲁不知道唐晴鸢所为何事, 但是提及木活,他倒是有所建树, “会,家里祖传的手艺,唐大夫需要雕物件吗?”
他家的手艺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但木雕式微, 好的雕刻要花费很长时间, 价钱又给不上去, 家中有些堂兄弟都已寻其他生计了,就他爷爷家这一脉还在坚持传承。
唐晴鸢又问:“硬木刻得动吗?雕刻用的工具是否带来书院了?”
纪鲁鲁捧着碗不敢夸下海口:“工具有的,但硬木是哪一种木头?”
这?木头她还没找好, 也说不准。但听到有工具,又看他还没吃饭,当下决定:“你一会儿拿上工具跟我去药庐, 有事相商,顺便晚饭也在我家吃。”
要出饭堂, 他却还呆愣愣地拦在门前,唐晴鸢又提醒他:“走啊!”
纪鲁鲁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开一条道。
他刚要跟上唐晴鸢的步伐,却不想她突然转身,差点撞上去。
索性及时刹住,心中庆幸没撞到,唐大夫不仅是山长侄女,还是位医术高超的大夫,万不能轻易得罪。
唐晴鸢又一次回身看向饭堂一众学子,尤其是集贤书院的人。
她动作潇洒自如,如风微拂,明媚的脸庞上早已不见早前郁色,雍容不迫地朗声喊话:“天下千千万万事,万万千千人,有的事有的人能做,有的事有的人做不了。人也不是万能的,做不到举世无敌。一场论辩,一次举缸,有输有赢,亦有强有弱,诸位都应平常心对待,这次输了,那就努力下次赢回来,可不兴好大喜功,仗势欺人。”
明褒暗贬,一席话说得纪鲁鲁差点鼓掌欢呼。
唐晴鸢继续鼓舞缙沅学子:“接下来还要继续辩论会讲,你们只管做你们力所能及之事,石缸最后能不能举起自有书院操心,难道你们忘了书院院训了吗!”
纪鲁鲁脑子一热,立马激情澎湃地喊出院训:“德才兼修,致知力行。尽其在我,不负己身。”
他就站在唐晴鸢身侧,本来她说完话后饭堂就静悄悄的,没料到身边这位憨憨嗓门儿又大,还十分捧场,就是突然有被惊吓到。
看着缙沅学子个个面红耳赤,眼中满是坚定热忱,就怕一会儿又有人高声附和,唐晴鸢连忙轻轻咳了咳嗓子掩饰自身激奋:“大家继续吃饭,晚上好好休息,准备明日论辩。”
随后叫上纪鲁鲁,负手身后,阔步而去。
两人去斋舍取了雕刻工具就赶往药庐,路上不敢耽搁半分。
他们匆匆回来时,乔长青正在切土豆丝,安安和阿圆一人拿扫帚,一人拿畚斗,两人在清理土豆皮。
云岫还是坐在原处,只不过桌上铺了满满当当的宣纸,青葱手指上还拿着笔继续书画着什么。
“这位是书院杨夫子,等论辩结束就会给你们上课。”然后唐晴鸢指着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纪鲁鲁,对云岫介绍道:“云小岫,这位就是懂雕刻的书院学子,你有什么要问的快问,问完我好去准备木头。”
纪鲁鲁抱紧装满刻刀的箱子,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眼睛瞪大了却还是两条又小又细的缝,心里忐忑,更不知道让他来药庐干嘛。
“杨夫子好,学生是外舍学子纪鲁鲁。”他从没见过这位夫子,而且还是位女的,但是跟着唐大夫喊总不会错的。
看见另一边正在洗土豆的一大两小,没见过,也不知叫个啥,就微笑着点头颔首。
乔长青回之一笑,倒是阿圆大大方方的叫人:“哥哥好。”
他一说话,安安也跟着叫了声哥哥。
纪鲁鲁受宠若惊,腮颊两端一片红晕。
云岫盘坐在此处一下午,又是默写又是画图计算,这时撑着小案桌站起身来时,脚尖一点地,霎时又酸又麻,简直想喷国粹。
唐晴鸢快走到她身旁,搀住她:“动动,动动,再跺跺脚。”
她这副好生伺候的模样像极了那些大院里的小丫头,恭维程度不遑多让。
纪鲁鲁不敢动弹,也不知这位夫子是何方神圣,神游之际就听见她呼唤声。
“纪鲁鲁,你好。你到这边来,仔细瞧一瞧,图纸上的东西能做出来吗?耗时需要多久?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声音清脆绵柔,如沐春风。
“诶。”
云岫和唐晴鸢往边上让出足够纪鲁鲁容身的位置,让他能看清桌上图纸所画内容。
在唐晴鸢眼里,她只看得见图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有的是单独的一个,有的又是两三个嵌在一起,有的又有点像车轮,还是两个车轮并在一起,还有一些零散的小部件,像是杵又像是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