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成看似淡雅,温润如玉,实则内心偏执,一向睚眦必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还记得自己入宫的那年, 李景成刚被封为太子,在此之前,朝中有不少大臣都是支持二皇子的。
这位二皇子从小熟读圣贤书, 毫无心机城府,更不懂朝中党争, 对于不少老臣而言, 这才是君主的不二人选。
东楚国力已然衰弱, 若是君主继续玩弄权术, 江山社稷必然危在旦夕。
然而, 东楚皇帝并不这么认为, 他对自己选定的太子非常满意。
行完册封礼不久,东楚皇帝就让太子监国, 一时间朝政平顺,可不久之后,外面传闻说二皇子心生不满,不利于朝纲稳固,东楚皇帝当即让人将二皇子送到幽州去,却被李景成拦了下来。
那时候,朝中大臣纷纷赞扬李景成有仁心、重情义,东楚皇帝也甚感欣慰,不再追究了。
直到有一次,沉璧偷跑出院子玩,无意间才发现,她的这位二哥被关在宫里角落的庭院中,门口重兵看守,寸步难行。
比起去幽州,把人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更让李景成安心吧。
从那时起,沉璧就知道李景成并非善类,偏偏他又喜欢在人前装君子,背地里手段阴毒。
事到如今,他对待祁风如出一辙。
他清楚祁风的才能,祁风却不愿依附党派,此等人才若不为己用,终究后患无穷。
唯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想清楚这层缘故,沉璧心里的怀疑也消散了。
既然有如此经历,祁风又怎会轻易向东楚低头,甘心做东楚的奸细?
何况,还是给李景成做事。
“对了,说起来,夫人为何会对在下感兴趣?”
风沙卷着声音入耳,沉璧抬起头,看见祁风眼中带着浅浅笑意,似乎早就看透了沉璧所想。
知道心思被看穿,沉璧也不再遮掩,当下抬手行礼,颇不好意思道:“无意冒犯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见沉璧如此坦诚,祁风却哈哈大笑,缓缓站起身来。
“在下明白夫人的心思,我们北境之内的确有东楚奸细,但是,此事也不足为奇。”
“毕竟,在东楚的金陵城中,也有我们的奸细。”
沉璧顿时愣住,看着祁风朝自己行了一礼,转身摇着折扇,满面春风般离开了。
身影渐渐隐入沉沙中,沉璧看着消失的背影,再次默默感慨道――
祁风其人,果真乃勇士神人。
等沉璧回到军帐里的时候,帐里已经空空荡荡,就只剩下了季尧一人。
他坐在书案后,手指按着眉心,神情颇为疲惫。
看见沉璧回来,季尧默默将桌上的信收起来:“回来了。”
看着季尧脸色不好,沉璧走上前:“一晚都没睡吗?”
季尧没说话,默默点了下头。
沉璧靠在书案边,抚上男人憔悴的脸:“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季尧浅笑了下,按住脸上的小手,在掌心里揉了揉:“不用。”
沉璧叹了口气,无意间一转头,瞧见旁边架子上摆了不少武器。
刚才一进门,沉璧就看到这处武器置架,但当时帐内人多,她也没好意思上前细看。
瞧见沉璧的目光,季尧站起身,牵起沉璧的手,领着她走到架子前。
“会用哪个?”
沉璧拿起上面的匕首,凭着脑海中的记忆,比划了两下。
“这样?”
季尧摇头,走到她身后:“不太对。”
大手覆在小手上,沉璧愣了下,耳畔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握这里,手腕用力。”
说着,他带着沉璧挥动匕首,刺了几下。
沉璧被他带着,比划了几下,觉得颇有趣味,于是逐渐认真学起来。
不得不说,季尧是个不错的师傅,只教了一会儿,沉璧就渐渐明白了其中要领。
知道沉璧聪慧,学东西也快,季尧干脆将匕首套上皮鞘,让她面对自己。
“来,刺我。”
听见这话,沉璧也没客气,眼神一沉,直接朝着季尧胸口刺去。
手腕在半空被截住,季尧摇头:“论蛮力,女子一般比不过男子,当你面对男子的时候,这样是没用的。”
季尧握着沉璧的手腕,微微转了个弯,指向他自己的脖子:“这样下去,动作要快,下手要狠。”
沉璧跟着他用力,朝着他的脖子一划。
季尧瞬间往后躲了下,沉璧瞧见,立即迈出左脚,跟上去又是一刀。
知道沉璧认真了,季尧扯起嘴角,干脆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沉璧出招,只躲不接。
小女人沉着眼眸,紧紧握住匕首,刀光闪过时,一双杏眼里像淬着冷光,坚毅异常。
季尧蓦然想起,那日在茶馆,她把匕首抵在登徒子的脖子上时,眼神也如这般冷冽。
如此熟悉的眼神,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霎时间,沉璧脚下一个不稳,身子瞬间失去平衡,蓦地朝后倒去。
腰间被手臂搂住,男人的身躯瞬间靠了过来。
下一刻,冰凉的刀刃抵在他脖颈处。
“我赢了。”
沉璧抓着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抬起头时,正好对上男人的眼睛。
黑眸低沉深邃,眼底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刚扯起的嘴角,瞬间顿住了。
她看见男人的黑眸中,正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杏眼如水望着他,仿佛天地之间,他眼中只剩下这一个人。
季尧盯着她半晌,才松开她。
“匕首留着,别再送人了。”
他声音低哑,沉璧愣了下。
看着男人退开,沉璧摸了下发烫的耳后,小声解释道:“我、我是真心想送给阿战的,他保护我那么久了,年纪又像我弟弟一般,送他东西还不是……”
“你已经送过了。”
季尧的声音沉沉响起,沉璧一头雾水看向他:“我送过?什么时候送过的?”
那一瞬间,她看见季尧眼里涌起万般情愫,最终,他还是闭上眼睛,没有说下去。
帐外,校场上的士兵已经退去,只剩下一个精瘦挺拔的身影,依旧站在校场门口。
秋风萧瑟,阿战朝手心里吹了口气,低头时,无意间看到了腰间的佩剑。
剑身漆黑浑厚,花纹缠绕之中,上面的“玉”字泛着金属光泽。
他神色顿了顿,伸手覆上剑身繁杂的花纹,女孩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
“阿战,这把剑送给你,以后我们都要和父王一样,做塞北最坚强、最牢固的后盾!”
目光落在远处的军帐,他将佩剑紧紧抱在怀里。
像是永远都不会松开。
……
之后一整日,季尧都在军营等消息,沉璧却被他送回了府。
因着李景成的事,沉璧也是坐立难安,一时间摸不出头绪。
夜里,季尧派人传话,说是晚上宿在军营,让沉璧不必等他。
沉璧知道他走不开,心里挂念更甚,晚上几乎没怎么睡。
第二日一大早,沉璧就喊来阿战,问他有没有宗桓的消息。
阿战听完却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沉璧心里漫上一丝不详的预感,她让阿战备好马车,准备再去趟军营看看。
从府邸出发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沉璧听着外面街上沸沸扬扬的叫卖声,忍不住撩开帘子,看着街上来往的百姓们谈笑风生,街边小孩子在打闹嬉笑,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要这道城门不破,城中百姓们都会像这般安居乐业,继续他们原本的生活,而原本属于他们的苦难,却不会凭空消失。
看着马车驶出城门口,沉璧刚要放下帘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人群慌乱的喊叫声。
她再次掀开帘子,瞧见阿战策马在侧,正按着腰间佩剑,皱眉盯着前方。
霎时间,她还没看清,阿战蓦地从马上飞了出去,寒光一闪,手中宝剑已然出鞘。
坐在马车里的融冰连忙把沉璧护在身后,沉璧却摸出怀里的匕首,上前一把扯开轿帘。
街道上,人群已经纷纷退开,只剩下一匹马倒在地上。
马的脖子已经被利刃划开,马上的人也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木箱子在原地。
阿战的身影站在不远处,转头看见沉璧站在马车上,他似乎犹豫下,还是飞身回来了。
阿战跑到马车旁,朝沉璧比划着:「外面危险,回去。」
沉璧却没有理他,三两步下了马车,身后的融冰也急忙喊道:“殿下,危险啊!”
城门口的百姓不少,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人吓得都退回到城门里,此事发现马上的人消失不见,街上的人再次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城门前的大道上,除了一匹被斩杀的马,就只剩下一个大木箱子。
沉璧走到箱子前,看见箱子底下似乎涌出一滩红色的血。
她心口顿时一紧,刚要上前,阿战却挡在她身前:「有刺客,先回府。」
沉璧轻轻推开他:“没事。”
她紧盯着木箱子,蹲下身,用匕首挑开了箱盖。
顿时,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周围离得颇近的百姓们看见箱子里面的东西,一瞬间纷纷尖叫着退开,不少人被吓得连滚带爬,朝着城门里跑去。
沉璧也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箱子里的东西。
巨大的木箱子里,赫然放着几个人头。
长发遮面,容貌清秀,看着像是女子。
顿时,沉璧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脸色瞬间煞白。
她稳住心神,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里面不多不少,刚好十个人头。
十个……
十个舞姬。
沉璧顿时腿一软,吓得融冰和阿战连忙扶住她。
“殿下!”
沉璧眼前一阵阵地晃,她看见阿战满脸的焦急,融冰也不知在朝她喊着什么。
蓦然间,她似乎看见不远的城墙上,也挂着一个人头。
只是,不同于这些舞姬。
那是个男人的。
披散着长发,死不瞑目,被挂在城墙上,随着凛冽的风缓缓晃动着。
城下尸横遍野,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在挑拨着她脑中理智的弦。
“父王!!父王!!……”
“你不是说,要等娇娇回家吗……”
胸口里传来撕裂的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碎,她紧紧攥着胸口衣襟,大口地呼吸着。
忽然,有一只手将她拉起来,耳边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儒雅。
“娇娇,哥哥带兵来了。”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下一刻,战场上大批士兵如潮水般涌来,踏遍了鲜血淋漓的战场,远处城墙上的人脸渐渐变得模糊。
耳边最后落下的,是一道清冷的声音。
“我李沉璧在此立誓,杀父之仇,此生必报!!”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沉璧?”
瞬间,眼前的景象全部消失了。
目光所及之处,从刺眼的红变成沙土石地,所有的声音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沉璧愣怔着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坐在季尧军帐的军床上。
眼前,季尧单膝跪在她面前,眉头紧紧蹙着。
沉璧终于回过神,眼前景象似乎还有模糊,她闭上眼睛,缓了一缓。
季尧拿过桌上的杯子,按在她唇边:“慢点喝,是酒。”
沉璧看着酒盅中倒映着自己惨白的脸,伸手接过时,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季尧瞧见,干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捧住她的下巴。
下巴被人捏住,唇上瞬间一软,酒水顺着齿缝流入,带着男人独有的清冽,一同流进了沉璧口中。
沉璧瞬间清醒过来,她抬起眼眸,看见季尧松开她,单膝跪在她面前,目光低沉深邃。
粗糙的手指擦掉她唇畔的酒渍,轻抚上惨白的脸庞。
“别怕。”
第26章 夜刺
蓦然间, 军帐外面传来声音。
季尧起身扯过一旁的披风,盖在了沉璧身上。
“坐着别动。”
说完,季尧走出屏风, 沉璧看着怀里的玄色披风, 手指越攥越紧。
她看着面前的屏风,隐约瞧见走进来几个人,耳边陆续传来人声。
“都督,属下前来报道。”
是宗桓的声音, 沉璧顿时凝起神。
“怎么回事?”
宗桓的声音闷闷的:“回都督,属下在路上遇到了东楚的队伍, 按您说的将国书交给他们,也说明了来意,他们也都答应的好好的,当下就掉头走了,没想到会这样……”
旁边有将军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说?”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祁风的声音蓦然响起:“李景成是算准了大都督不会收下那些舞姬,就等着我们推拒,然后把人一杀, 人头往城门前一丢。现在外面不少传言吧?”
方才的将军犹豫道:“……是。”
“说什么?”
将军道:“说这些舞姬在北境遇害,定和我们北境脱不了干系……”
祁风气愤地道:“看看, 我说什么来着, 李景成就是故意的!”
沉寂了片刻, 外面没人再说话。
这时, 季尧的声音沉沉响起:“东楚太子如今在哪儿?”
宗桓顿了顿:“他?自从上次在幽州和您见过之后, 他一直留在幽州, 怎么了都督?”
季尧靠在书案上,凝眉思考了片刻, 才开口道:“留意他行踪,一旦靠近边境防线,立即汇报。”
“是。”
旁边的将军问道:“大都督是怀疑,东楚太子会起兵攻打我们?”
“他不会的。”
清冷的嗓音一出,帐内几人纷纷愣住了,眼看着屏风后面走出一道清丽人影。
“我了解他的行事作风,若要出兵,他不会大张旗鼓赶来北境,还特意来见你。”
沉璧看向季尧,男人眼神深沉一片,瞧不出情绪来。
沉璧继续开口道:“他在边境盘桓这么久,如今故意惹事生非,送来这些舞姬头颅,在北境散布谣言,此举无非是以此为借口……”
“出使北境。”
屋内寂静了一瞬,宗桓见周围的人都不开口,他急得上前问道:“夫人此话何意?这算是什么借口?舞姬又不是我们杀的,他来找我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