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助笑笑:“头儿,所以说,刚才那七八声木/仓响都是这个音响播放的?根本就没有歹徒潜入?”
“不止七八声——”
忽然有人插入他们的讨论之中。
盛夏里忽然静静地补充:“是十四声木/仓响,音响本来不是放在那个位置的,准确来说,音响的位置和之前偏移了3公分,还有窗户开合的角度不对。”
陈不周随手转动打火机的思考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
人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这些寻常人根本无法在意的细节。
在刚才那种情况下,一般人大概只顾着惊慌失措了,怎么可能将这种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就像是、像是她能过目不忘。
林嘉助被盛夏里吸引去了注意力,蹲在那里看了她一眼。
“……”
沉默半晌。
黑暗中微弱的光线将盛夏里的脸勾勒出几分静谧内敛,如同一尊安静的淡漠的没有感情波动的雕塑。
她安静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停顿了一下,盛夏里还是说:“是超忆症。”
她声音很低,带着淡淡的难以察觉的沙哑。
“超忆症?什么超忆症……”
林嘉助下意识问。
“嗯。”盛夏里点头淡淡道,“我有超忆症。”
她轻描淡写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因为超忆症,她才能在看见陈不周的第一眼就想起那段新闻视频,记起那位拆弹警察的脸、动作乃至神态。
陈不周收起那根并没有点燃的烟,直直地看向盛夏里,他身上白色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子,嗓音里似乎有些沙哑:“超忆症?”
超忆症?
陈不周并不了解这个病症。
盛夏里淡淡地解释一二:“超忆症,简单来说就是没有遗忘的能力。琐碎无聊的所有生活细节,都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汹涌。”
所谓的超忆症,并不意味着就是个天才。
比起重要的需要记住的信息,平常的种种琐事她们都会牢牢的记住,甚至无法忘记。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妥善的保存在她的大脑里。
这意味着她这辈子都无法忘掉那些杂乱的无用的信息,忘不掉鲜血、杀戮和爆/炸声。
盛夏里静静点头:“其实我不大中意和人相处。因为在超忆症的作用下,我会记住每一个细节,我们相处的所有细节,包括聊天内容,说话时的语气,甚至是你们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这都会永远储存在我的脑子里。乃至其他人说的每一句令我产生不适的话,我都会牢牢记住。”
陈不周看向她:“每一个细节?”
“是的。”盛夏里停顿了一下,“比如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陈警官,你对我说的话是——‘盛小姐,我是红港警署O记C组警司陈不周,是警署派来近身保护你的警官。至于你说的独处,很抱歉,在保护人员的过程中我们警方并不能让你在危险地带独处太久……’”
“你的警号是160018……”
盛夏里说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第一次见面时随意扫到时就记下的数字。
她毫无偏差地复述了一遍,还故作镇定地眨了一下眼睛,看向陈不周轻轻问:“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她看向林嘉助,“我其实早就见过你,你叫林嘉助。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我五岁的一场宴会上,我记得你那个时候穿了一身深蓝色小西装。”
“不过你好像走路不看路,那天你撞到了三次玻璃门,第三次的时候你哭了。哭了半个小时才停下来,停下来是因为哭累了,所以后来你一边哭一边吃冰淇淋泡芙。”
“!”
林嘉助尽力掩饰,还是遮不住他的惊诧。
“你在说什么——”他结巴了一下,试图掩饰遮盖自己的黑历史:“什——什么!怎么可能。我……我不记得了。”
“你的小名叫王子?林王子?”盛夏里从回忆里记起林嘉助父母对林嘉助的称呼。
什么狗屁王子!
“……”
林嘉助气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中意自己这个小名!
相比之下,陈不周很冷静很镇定,下颚线微微绷着,对她点头表示肯定:“你说的一字不落。”
“像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忘。相当于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刻在我的脑海里。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大脑就会自动出现所有与你有关的记忆。”
盛夏里缓缓看向陈不周,似乎像是一尊静谧精致的平静雕像,缓缓地静静地问:
“不过——被人事无巨细地记住自己的所有动作和表情,是不是有点像是活在正在录制的相机下。”
“实话说这样挺讨厌的。”
昏昧的灯光细细垂吻着她每一缕发丝,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在此过程中,她就连皱眉也没有。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在他人看来,其实很近,又仿佛很遥远。
好似全世界都在花团锦簇的温暖春天里,独独她是一捧冰冷到令人清醒的雪。
神秘,冰冷且清醒。
远远地抗拒着春天。
超忆症一向是她不与外人道的禁区。
并不是所有超忆症患者都是天才,事实证明,大多数人很难在庞大的记忆里迅速找出自己需要的那部分,因此在生活乃至学习上并没有优势,反而呈现劣势。
只有仅极少数超忆症患者拥有高智商,成为天才。盛夏里幸运地成为了少数者里的少数者。而她从未浪费自己的天赋。
其实有时候,盛夏里也觉得自己不像个花季少女,反而像冷冰冰的机器。
恍惚间,有道冰冷低沉的带着沙哑笑意的声音穿越过千千日夜,万千山水,颇为吊诡地在她耳边悱恻:
知道吗?
你长了一张不会爱人的脸。我很中意。你和我一样,我们是一类人。
盛夏里说话时很平静,几乎没什么表情,从那张漂亮的面容下无法分辨她的心情,更看不透她平静表象下的情绪。
倒是陈不周反应猝然:“讨厌?为什么?”
他霎时反问,旋即咔哒转动手心里的打火机,似乎有些嘲讽地扯了一下唇角,声音有些低沉冷劲。
盛夏里被倒打一问,微怔,紧紧盯着陈不周的表情半晌。他神色淡得像是风,来得随意。
她才静静地说:“很多人会讨厌被人监视一样牢牢地记住过去……”
尤其是那些过往并不干净的人,他们深深害怕被记住他们的黑历史以及那些腌臜,也因此,对她敬而远之。
“难道你有什么错吗?”
陈不周用一种淡淡的语调反问。
他胸膛起伏很小,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既没和她说一堆大道理,语气也没像个正直不阿的警察。
这是盛夏里完全没有预料的反应。
她蓦然看向他。
脸上平静镇定的表情就像是碎片在碎开,她开始露出了一种、一种符合年纪的、女孩会露出的诧异的表情。
也许她根本没想到陈不周会这么说。
在此之前,她在心底验算过无数遍可能的结果,都没想到陈不周会用这么无所谓这么不驯的表情来告诉她。
黑发白衬衣的警官逆着光,站在她身旁。
他身影挺拔,肩颈线条尤其开阔平直,腿长但不细,黑色长裤包裹住他腿型匀称的长腿,有力却不粗犷。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淡淡的。
声音也很淡:“如果你真的能记住所有细节,可以牢牢记住我现在说的这句话——我们是警察,警察讲究证据。你什么都没做错,而我们也问心无愧,并不会讨厌天才。”
盛夏里看着他良久。
没说话。
半晌,忽然微微一笑。
她很少笑,笑起来像月亮。
明灭的灯光透过纱幔落在她脸上,剪影斑驳,盛夏里有一瞬间的晃神,缓缓伸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往耳后捋去,掩饰情绪。
陈不周也立刻给林嘉助一个眼神。
他站在那,面无表情,像是泛着冷光的刀。
陈不周从不说这些话。
平常虽然闲散得游刃有余,但也几乎也不参与周围人的插科打诨,更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能说出来这两句话已经用完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了。
接收到陈不周的视线,林嘉助会意。
他立刻在脑子里想了一堆话,打着腹稿,虽然有点有苦没处说,还是憋屈道:“我也是。”
“盛小姐,虽然你记得一堆我的黑历史,甚至还知道了我的小名巴拉巴拉……但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记恨你。”
林嘉助向来觉得盛夏里没什么人气儿。
这不是贬义。
只是乍一看容易觉得她这人冷冷清清的,明晃晃一副冷面大小姐外表,但接触过后又会发现她这人脾气好得过分,其实根本就不会有生气、难过之类的情绪。
某些时刻她就像是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和他们不在一个次元的天才少女,以前他们圈里的确有不少人暗暗讽刺她为“小天才”。
大部分时间内,她都像是云端半遮半掩的那盏玻璃灯儿,不和人亲近。
林嘉助压根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们自己的超忆症。
她大大方方的态度很对林嘉助的脾性。
林嘉助真诚道:“小天才,其实你挺好相处的。”
“小天才?”
陈不周听见这个词,询问似的看向她一眼。
盛夏里也看向那个身形线条清晰冷冽的黑发警官。
他与平常无二地向她点了点头,动作不大,没有多说什么话,也没有流露出多亲昵的神情。
但却让人很平静,安心。
“谢谢你,陈Sir。”
盛夏里真心实意地重复了一遍,加重了那两个字:“谢谢。”
谢谢陈警官。
——陈Sir。
——陈不周。
唰——
电闸重新恢复工作,练舞房明亮到苍白的灯光再次亮起。
再去看盛夏里的脸。
她脸上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了,那些害怕、迷茫、紧张都已经画上了一个终止符。
还是那张不施粉黛的脸。
干净澄亮的眼里没有一丝迷茫,只剩下一片澄亮的生命力。
灯光一亮,盛夏里还是盛夏里。
她还是那么理智,那么冷静,永远干净、永远纯粹、永远澄亮,克制地把惊心动魄划分为吊桥效应。
盛夏里只是冷静的盛夏里,那些脆弱、胆怯、畏惧、颤抖她都不要,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谢谢你们,我现在没事了,伤口也处理好了。”盛夏里很理智地,很克制地压住了方才作乱的心跳:“我可以先回房间休息吗?”
陈不周深沉的眼瞳盯着她。
什么都没说。
那个冷淡、理智又克制的盛夏里重新回来了,仿佛先前黑暗里抓住他的手腕、安静着难得披露腹心的她从未存在过。
陈不周没对她的那句谢谢表示什么,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大概也算是个简单的回应。
而后,他对着门的方向伸出右手,手指修长分明且骨肉均停:“这里有我们处理,盛小姐,你先去休息吧。”
第9章 On Call
◎“超忆症”◎
Chapter 9
暮色四合,维港灯火好似万里星云。
警署办公室内飘着股浓重咖啡味。
在照例开完会后,陈不周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端起手旁那杯咖啡,喝了一口。
“完蛋了,我女朋友还是不肯回我短讯,不会是把我拉黑了吧……”
林嘉助抱怨了一句,他一边耷拉着眼皮,一边掏出手机给小女朋友发信息疯狂道歉——这是他这周第三次因为加班失约了。
他压根不在意话费,信息零零总总发了几十条,也没一个回信。
林嘉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生无可恋。
边上的养生大户季家明打了一个哈欠经过,端着杯他前两年从警署里拿来的三等奖奖品——一个中年保温杯,吐槽说:“这年头有人为情所困,有人比狗还困。”
正“为情所困”的小年轻林嘉助正抱着手机,他还在一条接一条地给小女朋友发短讯,听到季家明这句调侃后恨恨地转过了身子,背对着 “比狗还困”。
整个办公室内这会只有一人还端坐在办公桌前,那他身前的办公桌桌上挂着一个微微生锈的挂件。
看不出什么形状,就像是块废铁。
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那是个子弹壳形状,生了锈,并不重,被人一推偶尔会在空气中摇摆两下,被充当成桌上饰品。
陈不周背脊挺直好似宽阔平坦大桥。
电脑屏幕的淡淡蓝光打在他侧边轮廓上,而他目光落在屏幕上,他五官轮廓线流畅锋利,清晰锋利的眉锋微许紧锁,乌黑的眉梢眼角如素描一般由浅入深。
过了半晌,他在键盘上敲击。
打下了一行字。
电脑屏幕上搜索引擎的输入框仅输入了三个字,简洁明了——
超忆症。
下面跟了上千条相关信息。
——超忆症患者主要针对自身记忆没有遗忘的能力,可导致不好的经历长时间在脑海中反复出现,因此患者会时常感受到特别痛苦、悲伤、焦虑、抑郁,可引起头疼、失眠等表现。
——随着时间推移,患者可能无法承受精神上带来巨大的压力,从而陷入精神崩溃。部分超忆症的患者长时间受到这种不良情绪的刺激,有可能出现精神分裂症,造成感知觉、行为及认知功能等方面异常。
——超忆症主要是给患者的精神心理上带来不良影响,建议日常保持乐观心态。
超忆症不是上帝的恩赐。
恰恰相反,盛夏里在因此而痛苦。三年前绑架案中每一个细节,一个人原来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她都不能忘。
她大概需要很忙碌很忙碌地跳舞,或是沉浸式全神贯注地读书,才能暂时忽略那些痛苦。
像她这样的高智商天才,如果落在毒.贩手里,大概会成为实验室里的制.毒专家,甚至可以利用过目不忘的技能做很多违法犯罪行为,记住各种加密资料……
不过据资料显示,一直以来,盛夏里都在隐藏自己的超忆症,隐藏自己的高智商,刻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天才,甚至连大学也没学习任何与化工相关的专业。
林嘉助从一旁走来就看见陈不周这人正懒懒散散地支着下巴,下颌线条清晰分明,眼神淡淡地看向电脑屏幕。
他也不由得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头儿,你在看什么呢?超忆症——你在搜盛夏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