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君正是当朝三皇女,宗政皓赟(yūn)。
三皇女回想起南艶官那举世无双的好颜色,心里腾起的无名火也就慢慢熄了下来。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抬手推开了风三郎双手奉上来的酒杯,道:“让月竹郎上来。”
“这……”风三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小心翼翼地曲着腰,几番斟酌细嚼,方才道,“殿下此举,怕是不合规矩吧。”
“怎么?凭你,也敢跟本殿下谈规矩?”三皇女转头看向风三郎,用那只原本叩击着桌面的手死死钳住风三郎的下巴。
风三郎吃痛,瞬间红了眼眶。可对于一个已经年过三十的老男人,他眼角的皱纹和脂粉都无法覆盖的不再娇嫩的肌肤。这一切,都叫三皇女不但生不起半点怜惜之情,反觉得倒胃口。
不过到底是能在皇城经营起着偌大的一家秦楼楚馆男子,风三郎还是有几分本事在的。
“艶郎是清倌儿,与月竹郎不同,是不能一起会客的。”说到这里,风三郎顿了顿,继续好声好语地说道,“便是笑太尉,程都统,那几位大人也不会……”言至此处,风三郎便止了声。
三皇女一对杏眼微微一眯,将眸中的暗光尽数敛下。转而堆起她招牌的笑容,放开钳住风三郎下巴的手,温和地笑道:“是本殿下过于心急了,郎公你不会怪我吧?”
风三郎抬袖掩唇柔笑两声,目光盈盈地看着三皇女摇了摇头:“殿下说哪里的话,侍家怎会有此放肆之举。”
三皇女但笑不语,只是取过风三郎放置在手边的酒杯,仰头饮了个干净。
在房中的空气即将凝固之时,金十全的声音终于在门外响起。
“殿下,艶郎到了。”金十全有些紧张地说道。
风三郎连忙款步移至门前,抬手将房门打开。
来人一袭水色长袍,外笼一件同色轻纱。腰系白玉带,脚蹬牙色银纹靴。饶是风三郎,也被惊艳得失神了片刻。
他这副打扮,说句谪仙下凡都不为过啊!仿佛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而去。而唯一能将这位天上仙滞与俗尘世的,就是他额间系着的唯一一抹艳色。
这艶郎……妆术见长啊。回头得好好去他那儿取取经。
风三郎这般想道。
“郎公?”玄泠出声将飞游九天的风三郎的神魂唤回。
风三郎连忙将人迎了进去。
行至酒桌前,玄泠向那高座之人曲腰拜了拜:“见过殿下。”
三皇女连忙两步并作一步,来到玄泠跟前,想要伸手将人扶起来。嘴里还说着“不必多礼”。
玄泠向后微微撤了半步,避开三皇女伸过来的手,淡淡地道了声“谢过殿下”,便直起腰来。
三皇女双手落空却也不恼,反而十分风度地将人请到了座位上。
面对如此美人,她有十足的耐心。
“郎公,你下去罢。”待玄泠入座,三皇女吩咐道。
风三郎笑着冲她行了一礼,而后退离了房间,并将房门阖上。
等房外的脚步声彻底消逝,三皇女这才拖着凳子坐到了玄泠的右手边。她十分殷勤地亲自为玄泠斟酒,一双杏眼几乎都要黏在玄泠的脸上了。
遵循着皇家无陋颜的规律,三皇女的相貌着实不俗。只是这贪色的性子……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玄泠始终挂着淡笑与之碰杯对饮。
直至第九杯。
“殿下,这是最后一杯了。”玄泠起身,不着痕迹地抚开三皇女搭在他腰间的手,淡笑道。
三皇女闻言眉头微皱,原本还带着笑容的杏眼瞬间冷了下来。她“唰”地一下站起身,伸手一把抓住玄泠举杯的手腕,虽在笑,却不达眼底:“我与艶郎你也相识一载有余了,艶郎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当本殿下的小侍,不比你在这污浊之地卖笑陪酒强?”
玄泠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用另一只手将那第九杯酒接了过来。他拿着酒杯朝三皇女放在桌上的酒杯轻轻一碰,仰头饮尽这第九杯酒。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才转头看向三皇女。
他依旧是那副淡笑疏离的摸样。
他对三皇女说:“殿下,侍家卖艺卖笑,却不卖身。殿下一开始就清楚,何毕说这些扫兴的话?”
三皇女气结,当即怒道:“我若强要,你又当如何?”
话一出口,三皇女就后悔了。不说玄泠的性子,单就母皇那一关,她就过不了。
果不其然,玄泠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收敛了起来。他看着三皇女,嗓音清朗却冰冷:“侍家宁为‘瓦碎’,不为‘玉全’。”
【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9号悄咪咪提醒道。
显然对面的三皇女听懂了玄泠的意思,舞袖拍桌道:“南艶官!你要知道本殿下若真想拿你,便是笑不杀与程云同来,也救你不得!”
笑不杀与程云便是适才风三郎口中的笑太尉与程都统。这两人也是玄泠的常客。
当朝太尉与禁军都统确实不会为了一小小倌伎,得罪身为皇亲贵胄的三皇女。
“侍家恭送殿下。”玄泠微微曲腰,淡声道。
三皇女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抬手指着玄泠的头颅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本殿下就赐你个‘瓦碎’!”说完奋袖而去!
【完辽,这下彻底完辽!】
9号心如死灰地说道。
【你才来,不好好利用京城第一名倌的身份想办法接近宗政非如,现在还把三皇女给得罪了,还玩个球啊!直接GG。】
9号气得都开始逆向撸自己的羽毛了。
在三皇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玄泠直起腰来,偏头看着这一桌子好酒好菜,久久不语。
桂风玉兰居外,三皇女怒气冲冲地从中走出。驱车赶马的府卫长胆战心惊地上前扶自家主子上车,感受着自家主子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低气压,只觉得心下惴惴。
临行之前,三皇女跳开车帘向那块高悬的匾额,一双杏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进宫。”
“喏。”
……
“你疯了!竟然得罪了三殿下!”风三郎急冲冲地赶来晓春阁,在看到玄泠正举止优雅地享用着本是为三皇女准备的美酒佳肴时,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
风三郎转身将房门阖上并落闩,努力压着自己的火气对玄泠说道:“你以往不做得挺好的吗?今天只要你还与之前一样,还是能在不弗了三殿下面子的同时全身而退的。怎么就!怎么就成了这副摸样?!”
“郎公。”玄泠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面色微酡唤了风三郎一声。
风三郎的火气瞬间熄了一大半。他叹息道:“艶郎,你要知花无百日红呐!我们男子一但过了十八年华,便是曾经的颜色再好,也会成为女君眼中的昨日黄花。你懂吗?你如今已经十六了!你就只剩两年,两年的光景了!你明不明白?!”
“就算不是三殿下,那也可能是张大人、李大人,我们倌伎只有给人做小侍的命。你要认命!”风三郎说到这里,又想起曾经自己因为心高气傲自命清高错过的女君,不由红了眼眶。
他不想玄泠步自己的后尘,所以在三皇女看上玄泠后他总是隔三岔五地来给玄泠讲自己曾经的“后悔”。
“虽说‘待价而沽’,可眼下三殿下是你触及到的最高价了!你如今将她都给得罪死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呐!”说着说着,风三郎说得泪水涟涟,仿佛得罪三皇女的是自己一样。
在他哭得开始打嗝的空隙,玄泠才插上话。
相比风三郎一副给玄泠哭丧的架势,玄泠自己倒是扬唇笑了起来。
“你还笑!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你!”风三郎顶着一张哭花的“粉面”期期艾艾地指责道。
玄泠放下酒杯,缓缓走到风三郎跟前,从袖中掏出一盒脂粉递给风三郎。
“妆花了。”他点了点自己的脸,说道。
风三郎一惊!连嗝都给吓停了!
他一把夺过玄泠递过来的脂粉盒,飞快地走到里间的梳妆台坐下,开始补粉。
玄泠跟着走到了里间。
他靠在屏风边上,看着风三郎的背影淡淡地说道:“郎公觉得,我这清倌儿的戏码还能唱多久?”
“若是没得罪三殿下之前,未尝不能到明年。可现在……你放心,你郎公我会尽量给你相一个好去处的,也不枉你叫了我这三年多的郎公。”风三郎一边在脸上推着脂粉,一边道。
玄泠轻笑一声,没去接他的话。
倌公跟倌伎能有什么真情实感。这些场面话,听听就好,没必要当真。
玄泠敛下眼底的冷色,继续道:“你错了,无论今天我得不得罪三殿下,这清倌儿的戏都唱不到年尾。”
风三郎手上的动作一顿,死死地盯着铜镜中,玄泠的模糊不清影子:“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玄泠走到窗边,倚棂而望,方向正是内廷旁的东廷,“我找到了比三殿下更‘贵’的价码。”
与凤后嫡出的皇太女宗政非如不同,三皇女乃德贵君所出,而这位从一品德贵君的母亲正是执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宋端秋。
这位宋御史一向与笑太尉不合,是以在风三郎口中听到笑太尉名头时三皇女才会如此避之不及。
不过得益于凤后教导有方,今上膝下的几位女君皆是和睦相亲,与那民间话本中的勾心斗角完全不同。
于是,为了得到甚至时毁了玄泠,三皇女找上了正在东廷伏案批阅奏章的大皇姊,也就是太女殿下宗政非如。
“阿赟,莫要胡闹。”太女殿下一身赭色长袍,长发用一顶珍珠冠束起。英眉凤目,不怒自威。
她将手中批阅奏章的朱笔转手放在笔搁上,然后有些无奈地向三皇女伸手:“你若是觉得无聊,便去找你五皇妹,或者去程府去看看你那四皇弟。嗯?”
三皇女抱着一册奏章不撒手,同时还用她那水光盈盈的杏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太女殿下,鼓着腮帮道:“我不!我就要阿姊你!”
太女殿下轻叹一声,只好顺着三皇女:“说吧,这次你又看上了什么?”
三皇女眼神一变,笑嘻嘻地说:“我要整个桂风玉兰居。”
“桂风玉兰居?”太女殿下英眉微皱,道,“你要一座秦楼楚馆作甚?是银子不够花了还是……嗯?”
“好吧,就知道瞒不过阿姊你。”三皇女泻下气来,蔫蔫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我看上了这家的头牌倌伎,但是那倌伎不知好歹,不愿做我的小侍。还说什么‘宁为瓦碎不为玉全’……我就想全了他‘瓦碎’的心愿。”
太女殿下轻挑眉梢,好整以暇地问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阿姊到底是宠她的。
三皇女这样想着,也就将心中的打算说了出来:“等我成为桂风玉兰居的主人,他的卖身契落在我手,他便只有接客与死两条路选。这就是他拒绝我的下场。”
太女殿下点了点头。
三皇女喜笑颜开道:“阿姊你这是答应了?”
太女殿下还是点头,并出声唤来左右。
三皇女大喜过望!她原本还以为会被阿姊教训一顿,或者被禁足,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得这么顺利!
“送回云霭殿,禁足一个月。”太女殿下如此吩咐道。
三皇女直接懵了!她手脚并用地拱到太女殿下身边,带着哭腔控诉道:“阿姊,我不要禁足!我才解禁不到半月啊!我不要!”
太女殿下起身理了理袖袍衣摆,走到三皇女跟前,微微弯腰伸手拿过她怀中的奏章淡笑道:“是啊,阿赟才解禁不到半月。”
三皇女连忙点头如捣蒜,只希望太女殿下能对她生出怜悯之心来。
“那便……”
算了。
三皇女在心中疯狂地替太女殿下喊道。
“再加两个月。”太女殿下如此说道。
换来的是三皇女鬼哭狼嚎的声音。
待左右将三皇女“请”下去后,宗政非如用手中的奏章点了点掌心,道:“来人。”
不知从那里突然冒出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她抱拳单膝跪在宗政非如面前,静待吩咐。
“将那个倌伎……处理掉罢。”宗政非如说道。
“喏。”
……
【大哥我敬你是个狼人!】
9号在听完玄泠的所有布局后,对他抱拳道。
“狼人?是什么意思?”玄泠问道。
【就是比狠人多一点。不过要是三皇女去找的人不是宗政非如呢?又或者宗政非如压根就不会给你这小小倌伎半点眼色呢?那你不还是凉凉?】
9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
玄泠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二胡,行至阁楼外,凭栏而坐。他一边调着琴弦,一边回答着9号的疑问:“被一个倌伎拒绝的糗事,她不可能告诉皇帝或者是德贵君,也更不可能去找那位性子古板苛刻的外祖母宋御史。那么就只剩下皇太女这唯一一条路可行了。”
“区区一个倌伎,胆敢拒绝玩弄当朝皇女,纵使这位太女殿下再如何谦逊温和,只要她一日是这个国家的皇储,她就会解决掉我这个胆敢挑战皇权的男人。”说到这里玄泠轻拉琴弓,笑得胸有成竹,笑得势在必得,“今晚,便是我去‘就山’的‘山路’显现之时。如此良辰美景幸事,当奏一曲。”
【可是,你如今这体质,你打得过人家吗?你要搞清楚,这里可是女尊世界!女人能统治男人,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女人们的智力与体质。智力我暂且当作你比她们强,可是体质呢?这种东西可是原主身体早就已经定型了的,你根本改变不了。】
讲到这里9号原本还跟玄泠一样势在必得的自信瞬间碎成了渣渣。
【关键我这边还没有帮你增强体质的道具,而且你这行动也太快了,你连重修《普通功法》都来不及!完蛋完蛋完蛋!这回铁定要完蛋了!】
9号这边急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一样,那边玄泠却悠哉游哉地试起了音。
“想听什么?”玄泠问道。
9号看得是眼角一阵抽搐。
【不是大哥,人家琴棋书画中的琴指的是古琴,不是二胡!】
【不对,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拉二胡?你疯了我疯了?】
9号感觉自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玄泠笑了笑,挑眉将曲目定了下来。
“就《猪八戒背媳妇》吧,听着喜庆。”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根本不适合讲笑话,尤其还是冷笑话……】
说到这里9号突然一顿!
因为那个来刺杀玄泠的人已经到了桂风玉兰居外了!
【啊啊啊啊!人来了!刺客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要不你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诈死?】
9号在玄泠的识海身处上蹿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