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昇对“稳定”的定义稍有疑惑,他认为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很稳定,很显然周颜并不认同。
一夜之间从骆珲换成裴昇,如果又在短时间内高调公开,万一结果草草收场,周颜光在脑袋里想一遭,已经尴尬得面红耳赤。
周颜决定坐回她原本的位置,第三排不起眼的角落,裴昇身边座位多出一个,空荡荡的椅子无人认领。
往前七八米的距离,裴昇的椅子背对她的方向,中间隔着一层往来宾客,像一道天然屏障。
有人拿酒杯与他寒暄,周颜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声音,只有裴昇侧脸露出的一点笑。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周颜隔着人群看他的背影,数不清多少次,今天却觉得心里硌着。
她深深地皱眉,搁下筷子神色恹恹,食欲消散得无影无踪,盯着干干净净的餐盘发呆。
“怎么不吃东西,不舒服?”裴昇的声音突然出现,笼罩下来,闷闷震动。
他微微俯身抬起周颜的下巴,仔细端详周颜的脸,像医生检查求诊的患者,又问一遍,“哪里不舒服?”
聚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周颜感觉有束追光,不依不饶锁定她,他们的关系呼之欲出,已经无法掩饰。
“没有不舒服。”周颜声若蚊呐,躲着他的目光,“真的没有。”
不习惯他们的距离,在大庭广众下缩得这么近,也不喜欢他如刚才,离她那么远。
裴昇松开手,她的下巴没有被钳制,很快把头垂下去。
“这里太挤了。”他转而牵起周颜的手,神色淡然,“去我那里坐。”
片刻后有人询问,“她是谁?”
自然不是问她的姓名,问的是她的身份。
“我的女朋友。”裴昇平静地答,他轻而易举揭开周颜身上的壳。
周颜坐在更宽敞的位置,喜宴过半推杯换盏,她闷头吃餐盘里的白灼虾,剥完虾壳后,凭空有张湿纸巾递过来。
湿纸巾往上,一只细嫩的手,涂着朱红色指甲油,无名指圈着祖母绿戒指,溢满贵气。
“我是季舟陵。”对方这么说。
周颜缓了几秒,觉得她语气有点怪异,听起来仿佛笃定周颜知道她的名字。
“哦……季女士,谢谢您。”周颜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裴昇忽然发出一声闷笑,摇摇头按住周颜的肩膀,让她正面对向季舟陵,一字一句缓慢地说:“这是我的母亲。”
空中划过短暂的抽气声,周颜愕然捏着湿纸巾,短促地补了句,“伯母您好。”
季舟陵在外常常被称作裴太太,后来被称作裴总的母亲,久而久之她实际叫什么,年轻的孩子们已不关心,周颜也一样。
恋爱关系的开头很干瘪,周颜没看到任何粉色泡泡。后续更干瘪,她和裴昇的交往,莫名变成纯洁的饭搭子,她思索很久,甚至和陈懿仔细研究,怀疑裴昇根本对她不感兴趣。
陈懿劝她多购置些清凉的衣服,看点恋爱综艺学习撩拨技巧,她硬着头皮自我模拟,被几句油腻情话酸掉大牙。
如今,她好像又搞砸一件事。他们公开关系不到一小时,周颜把他的母亲生疏唤作“季女士”。
如果她是员工,大概快被老板辞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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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楼对面有栋老楼,上世纪修建的,外墙贴着几十年前时兴的马赛克瓷砖。挤在一群锃光瓦亮的新建筑里,像一位穿着补丁的老人。
裴昇爱看这栋楼,唯独它允许爬山虎伸出触角,成片厚厚的树叶一年四季翻新颜色。
快入夏的时候,爬山虎的叶片顺着同一个方向,齐齐刷成浓郁的绿,骆珲罕有地走进裴昇办公室,窗户玻璃照着他的影子,正停在爬山虎上。
“昇哥,你是认真的吗?”骆珲支支吾吾问。
裴昇抬起头,并不惊讶地看他,“你想说什么?”
“要是玩玩,也就算了。”骆珲把一枚U盘放在桌上,银色一小块,分量轻过羽毛,“如果是认真的,你得看看这个。”
屏幕上一份病例文档,一则灯光昏暗的视频,展示周颜生命的两个剖面。她的十八岁,与初恋在朋友们面前拥吻。她的十八岁,慢性肾衰竭二期后进行移植手术。
裴昇对着屏幕默然许久,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不转睛,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原来如此,他心里暗叹。每次看见她的脸,总觉得皮肤下应该是有裂痕的,如今他亲眼见到这些裂痕,心疼比惊讶更早诞生。
那么小的身体,陷在病号服中,像一只丑陋的袋子套住她。多勇敢的小女孩,他从周颜布满裂纹的生命里,品出昂扬向上的斗志。
想起她翻墙,两条胳膊纤细如柳条,挂在空中荡来荡去,却紧紧地攀着墙沿,裴昇被这种热烈的生命力击中。
如今才知道,这种热烈是向死而生的火。
骆珲等着他说话,沉默蜿蜒得令人心里发毛,以为他会有脾气。但裴昇却拔掉U盘,正反看了看,哂笑一声,“你跟着你大哥学做生意,学的就是这些?”
“你看到她隐瞒这些,你没有反应?”骆珲愕然,悟了几秒,露出更惊讶的神色,“你早就知道,却什么也没做?”
“我没有打探隐私的癖好。”裴昇把U盘收进抽屉,淡声问道,“还有事吗?”
请离的意味很明显。
裴昇不送客,坐着看骆珲离开。门平静地合上,空气和先前没什么不同,若不是他攥紧了手,这里看上去无事发生。
片刻过后,裴昇拉开抽屉,将里面的烟盒捡出来,全数扔进垃圾桶。
烟已经很少抽,但不算彻底戒掉。他抖完烟盒,又开始收拾打火机,哐当几下全扔进进去,今天起该彻底戒烟了。
胡柯敲门进来,“裴总,周小姐在休息室等了一会儿了。”
“什么时候来的?”裴昇惊诧起身,办公椅随之一震,“怎么没跟我说?”
“来的时候骆先生在里面,周小姐便没让我进来通知。”
周颜不好意思与骆珲打照面,无论他们谈的是公事或私事。有句话说得还算形象,说周颜把骆珲当跳板,一脚跳到更高的位置。余覃为此在家里破口大骂,周颜倒完全没有生气的念头,她只是不太好意思看骆珲。
休息室的门一开,周颜就立即醒了。门开得很轻,但她对这类小心翼翼发出的动静,反而极其敏感。
裴昇停在门边,右手缓缓把门在身后合上,看她睡眼惺忪从毛毯钻出来。
步骤全乱了。
她应该优雅地坐着,让她身上这件吊带裙以最好的姿态铺开,让她花了半小时卷出来的一次性卷发,一丝不苟维持最慵懒的弧度,然后她可以施施然起身,找裴昇索要一个拥抱或亲吻。
“困就再睡会儿。”裴昇帮她把毛毯扯上去,连衣裙两根细吊带,显得她弱不经风。
“我不困。”周颜按住他的手,继而握紧,把毛毯寸寸扯下来。
最后让他的手停在腰上,微卷的发尾扫着裴昇手背,激起弱电流般的痒。
裴昇动了动喉结,稳着声线,“怎么了?”
“我……这样不好看吗?”周颜心里打鼓,除去确认关系那天主动一吻,他们后来最紧密的动作,仅是每次分别时的拥抱。
“好看。”裴昇低沉着,上下唇轻轻一碰,声音好像哑了。
“那你为什么不想吻我?”周颜红了耳朵,便垂下眼睛,看不见她颤动的瞳仁,但眼皮浮起薄薄一层红粉。
放在她腰间的手一松,顺着脊椎骨节节上移,停在她后颈扣住。
“我有说不想吻你吗?”裴昇迫近她,鼻尖挨着鼻尖,轻轻来回蹭。
他在想今天有没有抽过烟,昨天或者前天,偶尔的一根烟,残留的尼古丁是否会染到她身上。
从来没有不想吻,亲吻是开关,能轻而易举拧动他克制的阀门,因此他尽量不吻。
“很漂亮,但是……”裴昇轻碰她的双唇,蜻蜓点水,浅得算不上接吻,“如果你是为了取悦我,没必要折腾自己,黑色直发就很好看。”
周颜没有应声,闭着眼睛等他下一个吻,喜欢在一片黑暗里闻他身上的气味。
不是某种特殊的香水,是他常用的沐浴露、须后水、柔顺剂,各种常见气味混合他的体温,糅合成的令人安定的气味。
当这种气息无限接近,且带着滚烫体温,顷刻间能把她浇湿,单从身体的角度看,周颜喜欢他。
可裴昇没有再落下新的吻,他反而松开手,离周颜又远了几厘米。
第19章 吸引
◎不回家◎
通过裴昇板着脸的冷淡态度,周颜发觉她是叛逆的。
那些扭捏讨好的手段,那些状似纯真实则勾引的戏码,有过性经验的周颜心知肚明,什么样的肢体接触和氛围,能让一个正常成年男性产生生理反应。
余覃从前明里暗里点拨她,一位母亲点拨自己的女儿,如何在两性关系中占主导——以身体为武器。
这种行为听上去很不健康,余覃和周颜当时并没有这样想,余覃只想尽快套牢一个金龟婿,而周颜则是厌烦。
花红柳绿里钻出来的男人,不值得她伏低腰身扮心动的姿态。
偏偏裴昇太冷静,八风不动的模样,让周颜心生逆反。
大概是逆反,非要看他平静的双眼掀起波澜,生出一些因她才有的晦暗情绪。就像他的衬衫和西裤,笔挺垂顺如他本人般风平浪静,周颜一门心思想在上面留下她的褶皱。
一切需要一个私密的场景做承接,约会吃饭的餐厅、等他下班的休息室,都不足以滋生茂盛的暧昧氛围。
终于让她等到一场雨,盛夏转凉的夜晚,她把手边的橙汁喝剩半杯,切开的溏心蛋风干凝结,裴昇正拿手帕擦嘴,代表他准备送周颜回家。
周颜扭头看窗外,祈求有什么能让她找到借口去裴昇家里。
漆黑玻璃上先看见自己的脸,透过脸才是星星点点的建筑内透,高楼顶端示廓红点一闪一闪,像世界偷偷给她递暗号。
雨瞬间落下,不大不小地淋。周颜眼中爬上狡黠,一把雨伞下故意踩翘起的花砖,水花飞溅到她的小腿,裙摆又湿又重贴着,凉沁沁往上漫。
“啊呀!打湿了。”周颜低呼,失衡地挂住他臂弯,语气软得有些做作。
裴昇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脸黑得像个义正言辞的法官,“周颜,不能这样,会感冒。”
“对啊,会感冒。”周颜点点头,极近地看他,眼睛能把人吸进去,“你家里有没有烘干机?”
近乎于明示,周颜并不感到羞耻。早早挑明她爱财的本性,为此做出世俗认为不顾廉耻的事情,恰好符合她的人设。
电闪雷鸣时,周颜和他交往三个多月,终于得以走进他的房子。
洗衣机在房子一角嗡嗡作响,周颜裹着一条男士浴袍坐在沙发上。手中的感冒冲剂还在冒热气,甜丝丝的气味随白雾飘出来,她喝了几口,觉得自己足够甜了,往裴昇身边凑。
那会儿裴昇正低头找体温计,在药箱中稀里哗啦翻。周颜看他的侧脸,他心无旁骛地找,想用冷冰冰的仪器检修她。
周颜扯他的胳膊,像微风摇晃树叶。裴昇抬起头,四目相望以为她会说些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周颜安静把他看着,嘴唇张开又合上。
“怎么了,不舒服?”裴昇面色平静,正经得不近人情。
“不是。”周颜决心豁出去,往前凑,“我现在很甜,药是甜的。”
她等待裴昇品尝,她做好了欢迎的姿势。再等十秒,如果裴昇仍一动不动,周颜打算强吻再推倒他。
心中的倒计时念到七,裴昇倾身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沙发嘎吱一声,周颜往下陷,困在他怀里。
裴昇用强硬的力度吻她,更准确来说是吮。周颜身体的每个零件,都在他的压制之下。
险些窒息的瞬间,周颜觉得她快成为裴昇身体的某个新部件,被他用力地嵌进去,卡在恰好的位置动弹不得。
她被吻成热锅上的黄油,滋啦啦化开,眼睁睁看着自己散成一滩,贪婪地获取裴昇的气味。
如果他是二十出头的男孩,也许周颜早就成功了。她以为裴昇的手往下,是要脱下他们的衣服,可裴昇只脱下她的,半透明蕾丝,在他手中像蜻蜓断掉的翅膀。
裴昇重新吻她,缓慢缠绵的,他维持冷淡的眼神,语调却很怜悯,“需要我帮你?”
周颜在这种冷热混合的氛围里乖巧点头,双眼红透。
“嗯……需要。”
不只是双眼,在裴昇眼里,她是一朵闭合的花苞,正被他强硬地揉开。
裴昇差点想说脏话,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嗅她身上混合了他睡袍的气味,
周颜几乎失声,空洞地喘息,每个毛孔过电般激起。
洗衣机叮的一声,裙子被烘干。
“去换衣服,我送你回家。”裴昇帮她擦拭,再帮她把内裤重新穿上,他好像没有欲|念。
若不是西裤撑起一块,硬成铁棍般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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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颜决定放弃她的计划,她总能说服自己。
无论出于哪种原因,周颜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裴昇可能对她兴致不高。
接受的过程比较反复。
每次约会都能收到礼物,首饰或者手包,总有个地方刻着她的名字,标明这是一件在生产时即有所属,只为了给她,而非在店铺里随手买下的当季主打。
当周颜的手抚摸过她的名字,她不动声色,心里却为她姓名的纹路而起伏。
沟壑中大约还是有真感情,他至少投注了几分喜欢,否则不必大费周章地去定制。
周颜知道这是她人性的缺点,欲望就像爬楼梯,千辛万苦上了一个台阶,就想着再上一层,不断攀高的感觉会让人上瘾。
刚确诊慢性肾衰竭时,周颜想,要是能顺利治愈就好了。肾移植后,她又幻想能拥有平凡人的一生,完成人生要走的每一个环节,包括结婚、和伴侣白头偕老。
思想新潮的女孩也许会嗤之以鼻,周颜曾经也如此,生命重大变故后,她发现自己思想变得老土。
抱着玩票的想法结识富家公子,周颜见得多了开始挑剔,高矮胖瘦相貌谈吐,恍惚差点忘了,其实她没有挑剔的资格。
如今和裴昇缔约恋爱关系,周颜分明打探过他的红尘旧事,想好了当他手边的摆设,桌案的花瓶,但忍不住想更进一步,拥有一点爱。
其实没有爱,有很多钱也足够。周颜在裴昇一次次不为所动的柳下惠做派里,逐渐放弃向上攀爬的冲动,她说服了自己。
以往总想办法留一下,等夜晚更安静些,拖拖拉拉像块牛皮糖,找机会再去裴昇家里。
周颜想通后便很容易放下,今夜她的心思在桂花树上。
十月中旬的江城,南来北往桂花香,周颜和陈懿约好采桂花,至于采下来做什么,晒干做点缀或发酵成酒精,又或者只留下香气馥郁,怎样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