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颜感到愕然,手按在餐盘边缘,轻声问,“是关于章悦然吗?”
夫妻俩沉默数秒,彼此对望一眼,露出释然的笑。
“果然是该来的,周小姐知道我们的女儿。还记得你得奖的日子吗?第二天裴昇来找我们,怕他口头去说,你不会相信,希望我们出面亲口向你说清楚,关于他和我们的女儿的事情。”
周颜回忆起那天,一个不美好的夜晚,她拿起瓷盘敲破了一个陌生女人的额头,而周颜至今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们答应了,却一直没等到他来接我们去见你。前几天一打听,才知道你似乎和裴昇……吵架了?”章伯母细声细气地说。
“是的,我和他有一些矛盾。”周颜垂下头,面对着外人,有些尴尬。
“我们想着,应该帮帮他,毕竟他也帮了我们很久。不知道你听到的传闻,具体是什么样,但那都是假的。”
周颜的身子震了震,缓缓抬起头来,不理解她口中的“假”究竟是什么。
在这对失去独女的中年夫妇口中,周颜听到了故事最真实的版本。
章悦然出生时,裴昇已经六岁,两家的老房子紧挨着,裴昇的卧室离她很近,能听见新生儿半夜的啼哭。
起初,他们的人生没有交叉的时候,裴昇只是章悦然记忆里的邻家哥哥,在家长的转述里,这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文职军官。
章悦然有她自己的生活,她长得好看,毫不费力就能获得异性的青睐,不怀好意的人藏在其中,十几岁的女孩并不能分辨。
人生顺遂会让人放松警惕,章悦然的人生里充满善意,她没领略过一个男人恼羞成怒的样子。
18岁生日当晚,四下无人的院落里,章悦然拒绝了一位追求者,他们曾经关系要好,因此章悦然还有些愧疚。
那个男孩懵了,他以为这是胜券在握的夜晚,在别人口中,他早已是章悦然男友的不二人选,今夜只是一个仪式——把章悦然正式打上他的标签的仪式。
然而章悦然清晰的拒绝声,像一个耳光落在他脸上。男孩强撑着面子,再次向章悦然确认,得到坚定无比的答复。
“我以为我们只是朋友,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这是一个小插曲,起码对章悦然而言是的,她的别墅里有更多朋友,短暂的愧疚从她心头滑过,随着指针走向零点,她逐渐忘记了这件尴尬的事情。
后来事情才变得奇怪,章悦然陆续接到莫名的电话,询问她价格多少。
她不明白“价格”背后隐晦的侮辱和诽谤,只当做是打错的电话。直到有一天,父母回家晚了一些,格外严肃地问她,有没有接到奇怪的电话。
那时才知道,一个她完全不知情的故事,一个无中生有的流言自由生长,添油加醋地到了父母耳中。
“章悦然,章家独女,叛逆而不知悔改,沉溺于男女之事,甚至为了追求刺激,出卖自己的□□。”
这是谣言的完整版本,从她接到第一个奇怪的电话,至今已经流传月余。
幸运的是,父母无条件相信她,并委托警局朋友,飞快查到了谣言的源头——正是她18岁生日当晚,拒绝的那个男孩。
为了向别人解释,他为何没能和章悦然在一起,他捏造了虚假且令人同情的理由。
“我原先不知道,原来她这么脏,谁敢要啊?”男孩若无其事,一次次说出这句话。
幸运的是,她有足够强大的家庭,将男孩送上法庭,证明她的清白。
没想到却引来一场蓄意纵火,从她露台的窗帘开始,蔓进午夜时分的室内。
休假中的裴昇,难得拥有一个完整的夜晚,却听见火苗发出的滋滋声响,像丛林里的毒蛇吐信。
他猛地睁眼,看见影影绰绰的火光,成为第一个发现这场大火的人。
那晚章家只有章悦然一个人,火挡住了逃生通道,也烧完了整个窗台,章悦然呼救的声音淹在灼烧的动静里,突然看见被踹开的门板。
哔剥的焰火里,裴昇闯进来,罩着一件湿乎乎的外衣,盖住他和章悦然。
他们的人生开始交叉。
第41章 症结
◎他心里一直有个症结◎
“那为什么她20岁会……”周颜猛然停住,发觉自己失言。
“因为人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偶尔还是有人说,她做过不好的勾当。”章伯母低低地说,此时此刻,她是一位落寞的母亲。
“悦然那时候开始喜欢阿昇,变得十分执着,其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但我们怕她再受刺激,只能求阿昇帮忙,尽量不要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裴昇找不到这段关系的平衡,他面对的是一个需要重塑自尊心的小女孩,因此只能选择不断疏远她,让分不清是感激还是爱情的火苗,在日积月累中慢慢熄灭。
火灾发生的第二年,章悦然越来越难见到裴昇,焦躁中的她开始偷偷漏服抑郁症药物,没人知道她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章悦然离去的那个晚上,裴昇收到她的短信,没头没尾地问他,“你其实也相信他们说的吧,所以不愿意见我。”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无法联系上章悦然。
一个绝望的女孩选择离开,这件事不算他的责任,但生命离开的震动波及了他的职业生涯。
部队里没人听他解释,只说“这件事影响不好”,草草安排了转业。裴昇拖着行李回到家里,两幢房子离得很近,他看着章悦然那件空荡荡的卧室,忽然不知道该怪谁。
“我们很感谢他,即使这样,还选择维护悦然最后的尊严。”章伯母握住周颜的手,遏制住悲伤的颤动,“已经足够了,这本不关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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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了,这里的星空很美。”裴昇发来一张机场的夕阳照。
那是熟悉的江城天空,她生活24年的地方,天际线的弧度如她每一次抬头仰望时见到的。
周颜想起梭梭树里的夕阳,她拍下却还未分享出去的那张照片,
她将夕阳照发送过去,“这里的夕阳也很美。”
两块相隔千里的夕阳,偶然地出现在一张屏幕里。
这时章家父母已经离开了,他们送给周颜一对金坠子,看着周颜像看他们的女儿,祝周颜平安健康。
周颜忽然觉得她和裴昇扯平了。他们都拥有对方一个秘密,并选择装作尚不知情,周颜不再计较这段关系里主动与被动的差别。
“今天的拍摄结束了吗?”
“晚饭吃了吗?”
“乌兰布和今晚会降温。”
裴昇发来一些细碎的话。
“其实你可以直说的。”周颜忍不住打断他,“你可以告诉我,你有点想我。”
屏幕那头变得沉寂,安静得周颜险些怀疑自己,裴昇突然打来电话。
听筒滤过的声音陌生又熟悉,裴昇在寂静的环境中低语。
“不是的。不是有点想你,而是非常想你。”他哑声道,似乎在自嘲,“只是我才被你气走,主动说这句话,显得我很没面子。”
“那我说我也想你,会不会让你心里好受点?”周颜轻声问他。
裴昇愣住,半晌后才低笑出声,“确实好受了一些。”
“谢谢你。”周颜突兀地说。
“什么?”裴昇对她的心情一无所知。
“没什么,就是谢谢你。”
周颜抿了抿唇,决定闭口不谈,即将挂断电话时,又忍不住说出口,“其实我……接到了研究所的电话,他们说我是研究项目的资助人。”
电话里很久没传来人声,周颜以为通话已经挂断了,她拿开手机反复确认,通话时常一秒一秒地走,裴昇的声音像迟滞了,缓慢地传递过来。
“你知道了?”他意料之中地惊愕,“本来没打算现在让你知道的。”
“那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告诉我?”
“在你决定愿意和我坦白的时候。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尊重你的隐私,这一切不是我主动发现的,我可以向你详细解释,但我想说出来你也不会信。”
他的声音逐渐低落。
也许想到了6年前,无论他如何向上级解释,留给他的结局早已写好,他只能接受被迫转业的事实。
“我会相信的。”周颜坚定地说,“只要你告诉我,我会相信你。”
裴昇完全失去声音,连呼吸也变得静悄悄。
江城的晚风牵着他的衣角,裴昇为周颜的话震动,握着手机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心里一直有个症结,成年后的世界没人会在意他的理由,只看事情的结果。在部队里是这样,接手公司后更是这样,将过程的细节一页页摊开展示,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怜。
早已习惯世界法则的十几年后,周颜在遥远的沙漠里,轻轻一句话,将他心里这个疙瘩扯下来。
第42章 最好的时刻
◎“我愿意”◎
裴昇决定迈出他最应当迈出的一步。
刚从军校毕业时,他意气风发,世界在他眼前展开,闪着太阳耀过的金黄色。
他自认为他是个足够善良的人,没做过伤害他人的事情,反而帮了不少萍水相逢的人。
以道德去评判,裴昇应当得到嘉奖,他冒着熊熊燃烧的烈火,解救了邻居家的小女孩,裴昇从未想过这桩能被称为英勇的义举,会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如果一切顺利,他应该已经随组织进了藏区,应该已经看腻高原的蓝天。但睁开眼时,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文件和报表,他已经没有重返旷野的机会。
被迫退役后,裴昇消沉了很长时间,他丧失了意志。
裴妤观察到他的消沉,担心他走向章悦然那样的结局,强硬地将裴昇拽进公司,分给他一些事情去做。
起初是简单的文职,裴妤循序渐进地培养他,一点点将重要事务交付给他。等到秦可歆一岁时,会摇摇晃晃往户外跑了,裴妤第一次提出让裴昇代替她出差,并交给他一盒名片。
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第二行是职务,总裁。
“秦可歆正是可爱的时候,我想好好陪伴她,你就当帮姐姐一个忙好了。”裴妤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话虽如此,但裴昇心里清楚,这是姐姐对他伸出的援手,她害怕裴昇闲下来胡思乱想,赶在厌世的情绪淹没他之前,用一项项具体的事情,用无法推脱的责任,稳住他的心智。
这可以视作对裴昇的一场漫长的治疗,如今该到结束的时候。
返回江城的第一个夜晚,裴昇来到裴妤家里,开门见山道:“我已经安排了,后天召开股东大会,推选你为我的接任者。”
裴妤立刻愁眉紧锁,“你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
“姐,你已经帮我很久了。”裴昇为此感到惭愧,握住裴妤的手,“这本身就是属于你的位置,我早就应该还给你。”
“那你以后去做什么?”裴妤关切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我具体会去哪里。”裴昇忽然笑了笑,想到了周颜,“但我起码有了大致的方向。”
未来的方向不是突然之间出现的,起码在他抵达乌兰布和之前,裴昇仍未想好,他在周颜身边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他不了解周颜的专业,无法成为她亲密无间的战友,又无法理所应当把她绑在身边,他知道这样会加速周颜枯萎。
因为不知道如何示好,他只能花点钱,希望周颜的队长能关照她,却从徐队长絮絮不停的介绍里,顿悟了他能做的事情。
“如果我要弄一个类似的纪录片团队,需要哪些准备?”裴昇问徐队长。
他站在沙漠橡树的边缘,周颜在橡树成排的影子里,没有回头看他。
树冠接连着像一片墙,不屈不折地立在风里。
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后,裴昇立即联系上胡柯,委托他以最快时间办妥工作室注册的手续,并发布团队招聘信息。等他返回江城时,工作室注册已进入申报流程。
“裴总,审核部门说要先审核名字,请问工作室叫什么?”胡柯在电话里问他。
听到这句话时,裴昇的飞机落地不久,他刚结束与周颜的通话,周颜坚定地向他重复道,“我会相信你”。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崭新的夜晚,充满希望的时刻,裴昇迫切地想寻找最佳名词,作为这一刻的注脚。
裴昇思忖片刻,开口道,“叫‘立春之夜’吧。”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周颜的日子,值得他永远回味的春季夜晚。
股东大会推行得十分顺利,几乎没有任何波折,但裴昇仍觉得时间漫长难熬。
留在公司的最后一个夜晚,裴昇熄了灯,从办公室走出来,木门在身后重重的合上,碰出一声闷响。
裴昇拿起他摆在桌上的铭牌,扔进杂物收纳间的纸盒,长舒一口气。
此后,他开始更焦急地等待天亮。
上次一别,他与周颜已经一周多没有见面。股东大会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他亲自到场,裴昇抽身不得。
如今终于卸下了所有事情,他没有别的身份,坐在候机室费心琢磨,应该送给周颜什么花。
从江城到乌兰布和沙漠,可以称之为远在天边。
消息没来得及传过去,周颜尚不知道,即将抵达沙漠的裴昇,已经卸下所有身份。
她背起相机包,照例结束一天的拍摄工作,队伍集结在沙漠橡树林前。
团队的大巴车缓缓停下,周颜摘下遮阳帽扇风,找写了她名字的座位。
车内冷气扑干她脸颊的汗珠,车厢通道狭长往前,她的脚步略有迟疑,然后猛地停下。
座位上摆着一束盛放紫色鸢尾花,几乎挤满整个座椅。
陆续有起哄声响起,周颜顿时红了脸,将花捧进怀里,才发现里面藏着一张卡片。
她压抑不住狂跳的心脏,将卡片小心翼翼地从花瓣中抽出,展开后看见裴昇的笔迹。
“致橡树、致周颜: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不仅爱你坚韧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电话像算准了一样,在她读完卡片时响起。
“周小姐,我这里有一家纪录片工作室,想聘请你做负责人,请问你是否愿意?”裴昇的声音含着笑意。
“啊?什么?”周颜听清了每一个字,大脑却宕机,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没看到那束紫色鸢尾花吗?”裴昇温声问。
周颜的手臂收紧,鸢尾花正团在她怀里。
“我看到了。”周颜低下头,视野中填满浓郁的紫色。
“紫色鸢尾花,象征着光明和自由。我以为它们已经替我说清楚了。”裴昇站在酒店门口,面向大巴车即将驶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