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宛若画一般的美好画面,被祁珩这一开口就毁得差不多了。钟菱瞪了他一眼,却也还是快步走到了他身边。
等到钟菱和他面对面站着,她才发觉祁珩眼底的青黑竟如此的明显,眉眼之间的疲倦,再柔和的光都盖不住。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累吗?”
祁珩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几声,点头应了。
他这几日真的是忙昏了头,差点忘了自己在钟菱这里立的是要参加春闱的书生这个人设。
“这几日太忙了。我算着日子呢,赶早给你把招牌送来了。”
顺着他目光的方向,钟菱缓缓抬头。已经装裱完毕的招牌赫然高悬其上。“小食肆”三个大字遒劲有力,笔墨张扬。
钟菱眯着眼睛,盯着这招牌反复来回的看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不喜欢吗?这还是我上门去求来的字呢。”
“这字当然是好看的,只是……” 钟菱仰头看向祁珩,杏目中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只是我们的小食肆就真的叫小食肆?”
空气中短暂的沉默了一瞬,街上路过一对赶早摆摊的中年夫妇,好奇打量了一眼这两个并肩而立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钟菱抿着嘴,扭头看了一眼街道那头,隐约可见的揽月楼的方向,又仰头看看面前的招牌。
“罢了,这个名字也挺好的。”
在一众“揽月楼”“瀚海居”的大酒楼,和“曹记面馆”“李婆婆烧酒”之间,倒是走出了自己的风格。
只是祁珩刚刚说,求来的字……
钟菱将目光挪到招牌的角落,那上面落款的名字是“柳怀温”。
她惊呼出声:“柳恩?你让柳太傅来给这一间食肆提招牌?”
毕竟小食肆是要在京城扎根发展的,钟菱也自然去了解了一下朝政情况,若是碰到达官贵人,也不至于两眼摸黑。
而柳恩这个人……就是在十年前辅助当今圣上即位的关键人物之一。
太傅虽是虚衔,可柳恩当年任的是中书令一职,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以一种温和却强硬的手段,稳定了社会秩序。
其手段可谓是挑不出错的教科书范本。
抛开他在政坛上的成就,柳恩的这手字也是当朝数一数二的。
在看见祁珩点点头后,钟菱再看向那招牌的目光都有些变了。
这么挂着……不会被偷走吧。
祁珩打了个哈欠,解释道:“家中有些人脉,那日你给我的糕饼,恰好入了他老人家的眼。”
这话轻描淡写,却又叫人觉得“人脉”二字,细思极恐。
祁珩深知这个话题不能继续聊下去了,不然他书生人设要立不住了。他伸手揽过钟菱的肩膀,仗着自己比她高上一截,便拖带着她往店里走去。
“忙活了一早上还没用膳呢……快给我弄点吃的来,要饿死了。”
这人平时一派老成多谋的样子,也只有在饿的时候,才现出几分少年气来。
恰好小笼包也蒸好了,玲珑剔透,冒着腾腾的热气。
“蘸着醋吃。”
钟菱将醋碟推到祁珩面前。
祁珩夹起一个,在醋碟里滚了一圈,吹凉了些后,送进嘴里。
入口是香醋的味道,不似陈醋的醇香,是清爽甘甜的酸味。咬破外皮后,那内陷滚烫汤汁的鲜甜一下子在口中翻涌开来。
香醋解了猪肉馅的那一点腻,只留满口的鲜香甘甜。
祁珩一口气吃了一屉,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他这一宿基本没怎么睡,就和几个同僚一起,在翰林院修改圣上今日早朝要宣的策要。
也是趁这会儿有空,才忙来找钟菱。除了送招牌,他还有一件事要找钟菱谈谈。
“你还在找厨子?”
“?”钟菱略有些警惕地抬眼:“是啊。”
“你想找的那个川蜀之地来的师傅,走的水路,但是在半程下了船。应该也就是这几日到的京城。”
钟菱腾得坐直了身子:“你怎么……”
她本能地皱眉,祁珩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看祝子琛这几日在找厨子,打听了一下。我猜,你不来找我,是因为怕我多问吧。”祁珩托着下巴,眨了眨眼:“其实你从一开始展现的那手厨艺,就一点也不大小姐。”
钟菱的脑子轰得一下炸开了。
而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听见祁珩接着说道:“我能注意到,钟叔也一定注意到了。可是我们都没说。”
他摊了摊手,满眼真诚:“谁都有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我有,钟叔也有。所以你不用这样敏感小心。”
钟菱完全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愣愣地坐在原地,脑子里使劲的复盘自己露馅的地方。
祁珩站起身来,抬手就摁在了钟菱的头顶,然后用力地揉搓了两下。
“我先走了,那个师傅我会叫人继续留意的。”
钟菱关机的脑子被祁珩温热掌心的这一通搓揉,勉强重启上了。
她拨了两下被揉乱的头发,收敛思绪,站起身来准备送一送祁珩。
恰巧这时,一辆马车从小食肆门口驶过,风吹开帘子,轻纱扬起,一双吊梢的凤眼慵懒地抬起目光,视线在扫过小食肆时,陡然凌厉了起来。
马车随即便刹停在了小食肆的门口。
祁珩的脚步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在了原地。
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他身材壮硕,衣着不凡,那一身绛紫色的圆领袍上的虎纹,在阳光之下泛着阴冷的莹白光泽。他抬手一把推开候在马车外的小厮,脚步傲然地踏进了小食肆里。
那吊梢的凤眼扫了一圈小食肆,随后轻佻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抬起步子,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他眼中的阴仄和算计,一点也没有掩饰。嘴角的冷笑扯动着眼尾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更加的狰狞可怖。
靴子踏过青石地砖,一声一声砸在了钟菱心上。
在看见那男人的瞬间,她的瞳孔猛地一缩,紧随而来的是脊背泛起的凉意。
随着那身影的逼近,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不受控制的扑面而来。那日刑场上的刀,仿佛又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为什么……
陈王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29章
前世是名义上的夫妻, 最后又被他送上断头台。钟菱对陈王,可谓是恨的咬牙切齿。
陈王今天就是化成灰从小食肆门口飘过去,钟菱都能把他认出来。
只是她明明已经推开了关于唐家的一切, 也就断了能和陈王扯上关系的机会。
为何陈王依旧出现在了这里?
甚至比上一世俩人打照面的时间还提早了一些。
难道她这般的努力, 还是逃不开这个结局吗?
钟菱沉着一颗心, 尽可能的往祁珩身后躲去,努力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不是因为她自作多情, 而是因为前世, 陈王这自恃高贵的人,愿意娶他眼中“低贱”的商户养女,只是因为钟菱的五官很对陈王的胃口。
钟菱是知道自己长大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杏目温润的美人, 若是不笑的时候, 微微上挑的眼尾, 和英气的骨相, 让她看起来有一丝冷意。算不上什么大美人,只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氛围感。
而不巧的是, 陈王就喜欢有氛围感的“冷美人”。他后院里清一色都是这种类型的漂亮姑娘。
众人皆知陈王贪恋美色, 他能将王妃这个位置给钟菱,是展现和唐家合作的诚意。也是真情实感的喜欢钟菱的这张脸。
而这些……都是陈王的原话。
他这种完全将女人当作物件交易的态度, 叫钟菱恶心了好久。
但幸运的是,他确实是将钟菱当作花瓶一样放在府中,虽一点也不上心,平日里也常常克扣钟菱的吃喝, 但好歹也没有真的去碰过她。
如果一切事情的发展终究要沿着那条轨迹发展……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牵扯上钟大柱和祁珩……
短暂的呼吸之间, 钟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陈王完全没有分出一丝目光给钟菱,他撇了一眼桌上的蒸屉, 冷笑了一声,森冷的目光落在祁珩身上。
“祁大人真是闲情逸致啊。我说怎么一散朝就不见人影呢,原来是急着来用膳了。”
祁大人?散朝?
钟菱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对峙的局面。
祁珩和陈王身高相仿,只是对比起来祁珩消瘦许多。俩人一个清冷一个阴狠,眼神交锋之间,是无数看不见的冰碴子在四处横飞,在气势上谁也没输谁。
钟菱这才意识到,陈王是冲着祁珩来的,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真是她自作多情了。
“承蒙王爷挂心,下官惶恐。”
他说着“惶恐”,可语气平淡,话里话外都是不肯让步的坚决。
陈王还是钟菱印象里的那个陈王,会因为一句忤逆的话而黑了脸,恨不得把“本王现在就弄死你”直接写在脸上。
但是这是钟菱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祁珩,他虽未穿着官袍,却仿佛立于朝堂之上,衣袖带风,意气张扬,却又清冷稳重。
钟菱站在他的身后,只觉得这消瘦的背影前所未有的伟岸了起来。
“有些事情,不该你碰的,本王劝你三思,早日收手。”陈王铁青着一张脸,眼眸之中阵阵寒光闪过。
祁珩不卑不亢,朗声开口:“下官只是依照陛下旨意办事。”
以钟菱对陈王的了解,他定是在暗骂祁珩油盐不进了。
果不其然,陈王并没有多和祁珩拉扯的心思。他只是一甩袖子,冷冰冰地留下一句:“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掺和进这件事的代价是什么。”
祁珩没有吭声,陈王颇有深意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时,余光扫过一直低着头的钟菱。
他轻嗤一声,阴阳怪气的撂下一句:“上不得台面。”
也不知道到底骂的是谁……
目送那华贵且熟悉的马车从小食肆门口消失后,钟菱才真的缓了下来。
她随意地拉过一把椅子,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那样,瘫在了椅子上。
陈王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或许是现在的钟菱尚且还带着些少年的稚气,没能入了陈王的眼。又或是她衣着朴素,让陈王觉得这个是一种更下等的“低贱”。
总之,陈王对她没有展现出一丝的兴趣。
这可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钟菱给自己顺气的时候,祁珩还站在原地,他背着手,望着门外,目光有几分的凝重。
但是那份沉重转瞬而逝,祁珩轻叹了口气,转过头的时候,猝不及防对上了钟菱圆亮的眼眸。
俩人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我…”
“你…”
音节交叠,气氛陡然舒缓了下来,钟菱微松了口气,她看着面前舒缓了几分脸色的祁珩,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慢条斯理喊道:“祁大人?”
祁珩脊背一僵。
钟菱追问道:“这就是你的不愿说的事?你的祖父真的是祁国老?”
钟菱猜过祁珩的真实身份。但她也没有想到,祁珩居然还真的是个天子近臣。
随手从山上捡了个朝廷命官回来,这事和她被砍头后重活一回的离谱程度不相上下。
但是一旦接受祁珩的真实身份,很多事情倒是解释的通了,比如果这间地理位置极好的铺子,还有他的人脉关系和视野眼界。
祁珩失笑,他微微摇摇头,坦诚道“抱歉,是我骗你了。”
“你不是说了吗,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钟菱摆摆手,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你这个身份,有自己的顾虑很正常啦。”
谁还没个自己的特殊身份了。祁珩虽有隐瞒,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帮了她许多,若是因为这个耿耿于怀,倒是有些不大气了。
但是钟菱有更加好奇的事情:“那你究竟为何对赤北军如此感兴趣?”
“陛下想要光复赤北军,其中有很多赤北军内部才流传的机密,随着赤北军的消散,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你是赤备军家眷,这些事告诉你也不算泄密。”
事到如今,倒也不用隐瞒什么了,祁珩挑着能说的,掰碎了给钟菱解释。
“其实这些年调查下来,活下来的赤北军将士还是不少的,比起樊城那些手无寸铁的眷属们,他们身强体壮,又有装备在身。只要有一口气,能够撑到救援,就可以活下来的。”
钟菱想起了隔壁村寺院里的怀舒师父,他似乎就是被老住持救下来的。
“哎。”祁珩叹了口气,有些苦恼的揉了揉眉心,“可惜那些将士们不愿再相信朝廷了。眼下的精力还是要先放在削藩上,暂时顾不上这边。我将宋昭昭托付给你,也是希望能尽一份心意。”
削藩?
钟菱思考了一下,似乎朝中的藩王,就只有陈王一个人吧……
难怪陈王在路边看见祁珩,都要停下马车来阴阳怪气几句。这哪是削藩啊,这就是明晃晃针对陈王一人的政策。
朝中的事情,钟菱不想多问,免得知道些不该知道的,平生祸端。
“我烤了一些蛋黄酥,你带回去吧,柳大人题的字是在珍贵,我也不知道怎么答谢才好。”
祁珩拦住钟菱要进后厨的动作,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不用了,柳大人喜欢你的手艺。我今日没空,他估计到开门的点,就要拉着我祖父一块过来了。他好这一口吃,你若想感谢,不如做一桌江南菜。”
祁珩是得了空才来的,他要赶着回翰林院去。
走之前,祁珩还不忘嘱咐钟菱:“陈王是冲着我来的,你不用担心影响生意。”
钟菱的当然不担心了,她上辈子和陈王斗智斗勇,怎么说也是稳坐了王妃的位置。她很清楚,如今她一个小掌柜的身份,陈王更是看不上。而且有祁珩这层身份,加上当今圣上重视赤北军,比起前世她可安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