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舒招呼着钟大柱,便朝着马的方向走去:“先走!跟我去寺庙里避避风头!”
“不用。”
钟大柱沉声道:“直接回店里。”
怀舒猛地皱眉,他疑惑道:“回去不是等着陈王来抓人?”
“得快点找大夫来给她看看。”
钟大柱拉过自己的马匹,将缰绳递给怀舒:“你先带她回去。”
尽管十年不见,但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自然的像是从未分别过一样。
怀舒接过缰绳,护着钟菱翻身上马。
他垂下眼眸和钟大柱对视:“那你呢?”
“我一会就来。”
……
怀舒带着钟菱回到小食肆的时候,惊得店里还在摆摊的众人不管不顾地扔下了摊子,一窝蜂的挤到了后院去。
“我去请大夫!”
阿旭忙往外跑去。
而宋昭昭和韩姨,替钟菱换下了她身上这一件劣质的嫁衣,将她脸上的脂粉擦去。
怀舒坐在钟菱房间的角落里,小白猫细声细语地叫着,似是不明白为什么主人昏迷不醒。
因为这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卸去妆容后,钟菱的脸色很差,脸颊明显的有内陷的弧度。
这是他的女儿……
他的小菱都这么大了。
在面对劈过来的刀刃都能面不改色的怀舒,此时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一般,蜷缩在角落里。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医馆离着小食肆很近,阿旭很快就带了梁神医的大弟子进来了。
怀舒将那瓶药和手帕交给大夫,就在他简单的和大夫讲述着事情经过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
“钟叔!”
怀舒抬眼看了过去,恰好和钟大柱对上目光。
他的身上晕染开大块的殷红色,刺目得叫怀舒直皱眉。
“这不是我的血。刚刚甩开他们的追兵,花了点力气。”钟大柱扯了扯衣摆,沉声道:“钟菱就交给你了,我出去一趟。”
说罢,也不等怀舒回应,转头就走。
“等等!”
怀舒忙抬腿追出去,在院子里拦下了钟大柱。
“这个节骨眼,你要去哪?”
“进宫。”
怀舒一愣,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围满了人的房间。
“她不知道你是钟远山?”
钟大柱轻啧了一声,没有回答。
但是凭着怀舒对他的了解,他这就是默认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店里需要有人镇场子,若是陈王追过来,锦绣那个小姑娘压不住的。”
钟大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怀舒,轻笑了一声,眼中有泪水翻涌。
他喊了一声:“川泽。”
“嗯?”
“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聊!”
第98章
钟大柱就是赤北军主将钟远山的这件事情, 到现在也只有赤北军的将士们才知道。
他早已放弃这一个身份了。
为自己没能在樊城一役中将弟兄们活着带出来,为自己不能救下妻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去而感到忏悔愧疚。
他没有做到一个主将应该做到的,因而愧对于“将军”这个称呼。
这十年的平淡生活, 让曾经叱诧风云的少年将军逐渐的适应了钟大柱这个身份。
钟菱的到来, 是个意外。
虽然将钟大柱的人生轨迹, 拉向了他之前未曾设想的方向。
但总归来说,一切都是平静舒缓的。
钟大柱一直以来, 都坚信着, 只要自己自己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赤北军主将,便可让喊他爹爹的钟菱,远离争斗和伤害。
不用和她女儿一样, 因为主将女儿的身份, 而惨遭毒手。
哪怕如今重建赤北军, 他也依旧没有说出自己身份的意思。
钟大柱似乎只是幸存下来的赤北军中, 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兵。
他将所有露面的机会让了出来, 默默的在背后做事。
但是他的自掩锋芒,并没有让钟菱逃脱被人盯上的命运。
反而是叫陈王觉得钟菱的家境一般, 可以随意拿捏。
钟大柱纵马飞驰在长安街上, 呼啸的风迎面扑来,带着肃杀的窒息感。
他憋着一口气, 双目通红。
钟大柱不敢想象,如果他没能从樊城赶回来,如果纪川泽没有选在今天下山。
那一切会怎么样?
他是不是要再面对一次十年前那撕心裂肺的悲痛?
如果钟菱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又要如何去面对纪川泽?
那些覆盖在昔日的锋芒上的厚重枷锁, 被风一层一层地掀起, 洋洋洒洒地飞舞在京城的街道上。
他的肩上,隐约可见昔日那个少年将军的锋芒和璀璨。
钟大柱死咬着牙, 直奔宫门而去。
藏拙又如何,张扬又如何。
他实在是活得太不坦荡了,连自己在意的人都保护不好。
宫门外的侍卫早在看见飞奔来的马匹时,便已经开始警戒。
长枪拦住了前进的路。
马儿受了惊吓,双蹄腾空,鬃毛在空中抖耸飞扬。
“来者何人!”
钟大柱勒紧缰绳,马蹄蹬地时的沉闷声响荡开悠长回音。
他垂眸看向举着长枪的侍卫,风扬起他空荡的半边衣袖。
他沉声道。
“赤北军主将,钟远山。”
……
“为什么姐姐还不醒。”
宋昭昭抱着小白猫,一圈一圈,颇为焦虑的在房间里兜着圈子。
苏锦绣揽过她的肩膀,紧急叫停了她毫无意义地兜转。
“大夫不是都说了,是因为吸食了太多的迷药,一时半会很难醒过来。”
虽然梁神医的大弟子再三保证了,钟菱除了一时半会醒不来,没有任何的问题。
苏锦绣也上手检查过了,她的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痕。
但是她还没有醒过来,众人的一颗心就依旧悬在嗓子眼里。
这几日在牢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陈王达成了什么协议,都只能等钟菱醒后,才能知晓。
店前的小摊简单的收了个尾,将全部的厨具搬回来后,便打了烊。
韩师傅和周芸在后厨里商量着,接下来要给钟菱准备些什么补品。
苏锦绣去看了一眼,菜单已经列到七日后了。
而在知道温谨言的身份后,怀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劝他去温书,顺便把那两个坐立不安的孩子也带走了。
“昭昭。”
苏锦绣揽过宋昭昭的肩膀,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去带怀舒师父换身衣裳吧。”
那极其耐脏的灰色僧袍,早就在打斗之中被扯开了两个大洞。
但是怀舒却浑然不觉,自钟大柱走后,他就坐在钟菱房间的角落,目光支愣地盯着床上昏迷的钟菱。
与在场所有人都渴望钟菱醒来不同,怀舒的情绪要更加的复杂。
他一方面想要让钟菱快点醒过来,快点恢复到先前活奔乱跳的状态。
但是他又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钟菱。
他要怎么告诉钟菱他们俩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
他又要怎么向钟菱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认出她来?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为什么……没能来找她?
铺天盖地的愧疚翻涌而上,将怀舒淹没其中。
他那一颗潜心修道近十年的心,在钟菱面前终究是堕入了凡尘之中。
在他剃度出家的那日,老住持曾经叹息着告诉他“尘缘未了”。
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是明白了老住持的意思。
怀舒低下头,双手摁着脖颈上,心中一阵的酸楚。
等钟菱醒来后……会原谅他吗?
宋昭昭在一旁张望了好一会,这才鼓起勇气的走上前去,小声唤道:“怀舒师父……”
怀舒缓缓抬头,看向宋昭昭。
“我带您去换件衣裳吧。”
小食肆里总共也就没几个成年男人。
和怀舒身材相仿的,只有钟大柱。
宋昭昭想了想,还是将怀舒带进了钟大柱的屋里。
钟大柱在穿衣吃饭这些事情上,向来表现的无欲无求。
但是钟菱却执着于给小食肆的众人添置衣裳。
宋昭昭记得,钟大柱的衣橱里,应当有好几件他还没有穿过的新衣。
在宋昭昭翻找衣裳的时候,怀舒站在钟大柱的房间里,环顾了一圈四周。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甚至一眼便可以清清楚楚地数清楚家具的数量。
但是宋昭昭打开衣柜后,那满满当当的柜子却叫怀舒惊讶了一瞬。
“钟叔其实在穿衣上,是没有一点要求的。”宋昭昭见怀舒看过来,她解释道:“是姐姐很喜欢给他添置。”
“她……”
似是知道怀舒想要问什么,宋昭昭头也没回,轻声答道。
“姐姐她把钟叔照顾的很好……听祁大哥说,姐姐来京城开食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要治钟叔的伤。”
怀舒心下一震。
“所以……您不用担心。”
宋昭昭翻找出一件天青色的长衫来,举到怀舒面前,扬起嘴角朝着怀舒笑了笑。
“您试试这件。”
一直到宋昭昭走出去,合上门后,怀舒的目光才缓缓的收了回来。
他很肯定,宋昭昭已经猜到真相了。
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甚至有些胆怯的小姑娘,竟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
她刚刚说的那两句话,向怀舒传达了一个意思。
钟菱并不介意钟大柱十年的消失,她是全心全意的对钟大柱的,并且未表现过一丝的埋怨。
所以,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对怀舒有怨言的。
这明明是叫人释然的消息,却叫怀舒的心,酸胀的难受。
他迅速地换上了崭新的长衫,一把捞过地上破烂的僧袍,推门出去。
等在院子里宋昭昭接过他手中的僧袍,点了点头。
“真合适啊。”
当年的纪川泽和钟远山,身高虽相似,但钟远山精瘦,纪川泽壮硕,俩人的衣裳虽然出自一家裁缝铺,尺寸却大不相同。
怀舒闻言,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衣襟。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一天,能穿上钟远山的衣裳。
还是他姑娘买给钟远山的衣裳。
……
钟大柱进宫一趟,既要表明身份,还要向皇上亮出筹码,方才好求得圣上出手相助。
虽然钟菱和他说过,陛下想要光复赤北军将士,但是圣心毕竟难以揣测,怀舒已经做好了钟大柱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准备。
钟大柱之所以这么急,就是为了防止陈王上门来作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毕竟,是他们先张扬地在府狱门口劫走了人。
光是针对这一点,就足够支撑陈王借此,名正言顺的来讨个说法了。
“没关系的。”
怀舒揣着手,靠着钟菱房间门口,看着来回奔波的阿旭。
在这些人里,除了怀舒,最具有军事素养的,就是阿旭了。
阿旭在冷静了一会后,迅速地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能够做武器的东西来。企图增强我方的武装能力。
“我们这几个人,不可能和他们抗衡的。”
“难道坐以待毙?”
“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顺从他们。”怀舒扭头看了一眼屋内的钟菱,“远……大柱已经进宫了,就算是进了天牢,也不过是去喝杯茶,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他的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叫阿旭满脸疑惑。
“为什么……师父要进宫啊?”
怀舒一愣。
他忘了,不仅是钟菱不知道钟大柱的身份,连他这个小徒弟,都还不知道。
“这个,还是你自己一会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