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攥着胸前的衣服艰难喘息着,眼见施暴者突然失了声,他才颤抖着缓慢扭过了头。
眼前的一幕却令他瞳孔皱缩。
只见方才还对他拳脚交加的权贵此刻瞪着双眼,心口处被一把鲜血淋漓的剑贯穿,竟是就这么不瞑目地死了!
在老伯惊恐的视线中,阿里乌寸寸跪倒在地,眼神中仍带着极度的不可置信,嘴角还凝着尚未退去的张狂笑意。
随着他软倒后,握着剑的黑衣人踩着阿里乌的尸体,干脆利落地拔出了剑。
黑衣人蒙面巾上,露出紧皱的眉,和一双带着鱼尾纹的眼睛。
黑衣人似是嫌弃血液过于肮脏,还在阿里乌锦缎华服上揩干净了剑。
老伯看着黑衣人这一系列的动作,浑浊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到了一双熟悉的、属于奴仆的硬底鞋。
就在这时,剑尖拖拽在地,划过石面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伯眼睁睁看着黑衣人如索命无常,拖着剑步步走近,却因浑身力竭而无法躲避。
他认命地闭上了眼,泪水在这一刻涌出,滑过他满是皱纹沟壑的脸。
老伯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耳边却传来黑衣人的说话声。
黑衣人声音略哑,似是刻意掩盖着自己的声线:“还起得来吗?”
听着这意料之外的说话声,老伯微怔,颤颤巍巍地睁眼,入眼的却是黑衣人伸来搀扶他的手。
手掌粗粝,布满薄茧。
就在阿里乌倒下的那一刻,杜沁然收到了来自系统的播报音。
「检测到刺杀目标已死亡――
宿主任务失败,惩罚已开启。」
杜沁然简直都快疯了,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里乌死了?
是谁杀了阿里乌?
这破系统又要搞什么惩罚?!
杜沁然:「系统你给我说清楚啊!我又没杀阿里乌,是玉修罗动的手吗?」
系统渺无回音。
杜沁然:「惩罚是什么?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吗?」
系统这一次给出了答案:「惩罚已开启,无法撤回,具体措施保留未知,还请宿主多加留意。」
杜沁然:...... 这个废物系统!
她情绪过于激烈,抬袖时不小心碰掉了矮案上的象牙筷箸,还是翡翠提醒时杜沁然才发现的。
翡翠拿来一副新筷子替换上,悄悄瞅她脸色:“小姐,你可是心里烦躁?可有什么能让奴婢为你分忧的?”
杜沁然有些悲哀地握住翡翠的手:“我总感觉自己快嘎了。”
翡翠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小姐近些日子顺风顺水,为何会生出如此不吉利的念头?”
莫不是发现了她的举动?
杜沁然叹了口气,自然也没法说自己可能要被系统搞死了,避而不答:“我在床底下放了一个包裹,里面有我攒下来的银钱。我回太尉府后把卖身契给你,等我嘎后,你就拿着那个包裹走吧,买块地种种田,也算是能维持生计。”
翡翠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小姐......”
杜沁然也不愿多想这些事,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悖这些当然都是最坏打算。只要你的小姐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放心吧。”
翡翠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被理智摁住了,半晌什么都没说话。
杜沁然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翡翠是被自己的暖心举动感动到了,在心里给自己敲了两下木鱼。
今天功德+1。
等杜沁然觉得自己已经通身佛气后,她转过头才发现身侧空了。
“诶,夫君他哪儿去了?”
不会是丢下她独自跑路了吧?这也忒不意气了!
翡翠回道:“姑爷去面圣了,想必是为了德圣翁主之事。”
皇帝也是少年心性,看完热闹后见没什么瓜了,吃饱喝足后就以“勤政批阅奏折”为由,先行溜了。
一提到德圣翁主,杜沁然又是一副牙疼的模样。
翡翠看进眼里,略有些不忍心地安慰道:“小姐放心,姑爷那么爱你,绝不会做出三妻四妾这种事惹你伤心的。”
杜沁然闻言,没说话,又叹了口气。
她担心的是谢景澄娶老婆吗?
她担心的是自己未来的日子里,睡觉都得留个眼睛放哨啊!
生怕一觉醒来,就看到他未来的二夫人叼着玫瑰侧撑着身子躺在自己床边,眼神拉丝地邪魅一笑:“都怪我魅力无限,在你身边一躺,你连觉都不睡了。”
杜沁然从未在谢景澄身上寄过如此多的希望。
老天保佑,求求他发挥点作用吧,千万别让德圣翁主嫁进来。
她吃不消,真的吃不消。
养心殿。
皇帝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瘫在龙椅上发呆,谁知刚歇了一会儿就被通传声打断。
“皇上,谢家公子在殿外求见。”
皇帝不情不愿地爬起身,哼哼唧唧道:“我就知道他还得来烦朕。宣吧宣吧。”
公公通传之时,隐晦地向谢景澄表达了下圣上的烦闷。
谢景澄动作自然地从袖中抽出一枚金叶子塞进公公手中,温和一笑:“有劳王公公。”
王公公笑容满面,边说“哎哟,这如何使得”,边收下了金叶子。
敛完财后,王公公笑眯眯地跟谢景澄道:“您无需太过担心。大长公主是封城的恩人,你却也是圣上的恩人,想必圣上不会......”
“公公,”谢景澄出声打断,话语间隐含警告,“此话不可乱说。我等既为圣上子民,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又谈何恩不恩情?”
王公公自知失言,掌掴了自己一巴掌:“哎哟您瞧我这嘴!”
谢景澄依旧是那副温温和和样子,微笑着道:“这话你知我知,仅此而已,公公言重了。”
王公公弯腰连连应“是”,不再多言,领着谢景澄往养心殿内走去。
在两人对话的当儿,皇帝也已重新做回了那个颇有威严的天子。
黄金雕刻的九爪金龙攀附在龙椅之上,皇帝抚着龙须懒懒开口:“谢爱卿,何事?”
面对皇帝的明知故问,谢景澄也随他心意打哑谜:“圣上英明神武,想必定能知晓臣心中所想。”
要论起语言的艺术,谢景澄就是那个能文邹邹噎死人的,温文尔雅地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皇帝也不再自讨没趣,干脆开门见山:“德圣翁主之事朕也无可奈何,先前是朕亲口允诺她的自己挑选夫婿,她又在众目睽睽下挑中了你,朕身为天子总不能食言。”
谢景澄浅笑:“皇上一言九鼎,自然不会食言,但倘若翁主改变了主意呢?”
“可今日她在宴会上的模样你也瞧见了,分明是非你不嫁啊。”
谢景澄对此不以为意,笑意温良却暗含算计:“臣此次前来,正是想求皇上的恩典,宽限些时日。德圣翁主过些日子清醒后,想必会回心转意也不一定呢。”
皇帝略有犹豫,微微拧眉:“这不好吧?朕有何借口能拖住她?”
谢景澄听出了皇帝话语间的不情愿,心知这些都不足以说服他,沉吟片刻含着浓浓的忧虑再次开口:“娶一位佳人对臣而言倒并非难事,但臣出身手握兵权的太尉府,如果再娶了德圣翁主......”
他微微抬眸,看向皇帝隐晦道:“恐会惹天下人闲话。”
皇帝越听面色越凝重,谢景澄这番话蓦得让他忆起昔日的事情,缓缓开口道:“是啊,谢爱卿你当真是可惜了。朕仍是太子时,你就是朕的伴读,不论是老师或是太傅都夸你天赋异禀,将来必成气候......”
事实上,他话语间已经过于轻描淡写了。
十几年前,有两位公子被并称为封城双杰,一位是六岁便出口成章的谢景澄,一位便是尚书府的极擅音律的言凌。
二人一文一乐,又都样貌英俊,尚不足十岁就已双双名满封城,人人皆道他们必有建树。
尤其是入宫伴读的谢景澄,更是被誉为文曲星下凡,甚至连最严厉的太傅对他都赞不绝口,称他为真正的温润君子,小小年纪便有心怀天下的格局。
传言太傅某次吃多了陈年酿,还对别人感慨道:“谢家儿郎多智近妖,有他实乃封城之大幸!”
谁曾想,两位双杰皆下场凄惨。
谢景澄陪同尚为太子的皇帝出宫狩猎时,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只吊睛白额虎,张着血盆大口便要将天子拆之入腹!
而就在那电光火石间,谢景澄以身相护,扑上前将少年天子护在身下,自己却险些葬身虎口,在阎王殿门口走上了一回。
最后虽捡回了一条命,但谢景澄双腿却残了,往后余生都得与轮椅相伴,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从此与殿试仕途绝缘,天下人都为之叹息。
而那言家公子却更是命苦,意气风发之时却为家族所累。言府因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一代音律鬼才也就此陨落。
如今再想起这些陈年往事,皇帝都仍然能清晰记得太傅骂完自己后,扭头看向谢景澄时瞬间笑容可掬的那一幕。
他目光在谢景澄残废的双腿上打了个转,惋惜道:“若不是你为了救朕,你也不会半身不遂,如今都无法获得一官半职。”
谢景澄顺着他的话垂眸,细长的指尖拉着毛毯往膝上提了下,淡淡笑着道:“皇上如此说便是折煞臣了。如能换得皇上平安无虞,纵然是上天要收了臣的这条命又如何?”
他话音一转,盈盈笑着给皇帝下套:“况且,皇上向来对臣多有照拂,臣都记在心里。细细想来,臣这一双腿也值了。”
面对天子,挟恩图报是下下之策。
谢景澄做的却只是友善地提醒他:嘿,还记得我这双腿怎么废的吗?嗯你说的对,是为了你。但我丝毫不怨,因为你向来对我很优厚。
彬彬有礼地给皇帝扣了顶高帽子。
果不其然,皇帝听了,还是松了口:“德圣翁主与你素未蒙面,如此仓促地大婚恐怕会唐突翁主。不若这样,以一月为期,让德圣翁主先去太尉府住上些时日。若她仍觉得好,那这必然是段金玉良缘。”
皇帝寻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将大婚日子推迟了一个月,美曰其名让德圣翁主先同居试婚。
谢景澄温文尔雅地作揖,广袖如天边缱绻的绵云:“圣下英明。”
宫宴行至一半,杜沁然便以不胜酒力为借口,携着翡翠偷偷溜走了。
这一次,没有讨人厌的陛下抓人,她很顺畅地提着裙角一路走到了宫门外。
谢景澄尚未出来,杜沁然站在马车边,轻踢了几下地上的小石子,然后又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天边的明月。
明月小亏但清晖不减,月光斜照,显得缀着星辰的夜空分外高远辽阔。
杜沁然估摸着如果按照现代的日历来算,今日应当是14号。
7月14日,她同父异母弟弟的生日。
此时此刻,他们又在干嘛呢?
估计在院子里支了一张小桌,围着她弟弟唱生日歌吧。
杜沁然也有些疑惑,她来古代也有些时日了,那现代的“杜沁然”又在做什么呢?
她是像穿越小说里一样晕倒了吗?
最好还是不要吧,毕竟她闺蜜也穿来了,她估计得等到在外边的出租屋里腐烂才会被人发现。
杜沁然想起这堆有的没的就有些疲倦,转移注意和身旁的翡翠搭话:“翡翠啊,你跟着我多久了?”
翡翠见杜沁然今日先是说了些生啊死啊奇奇怪怪的话,又开始盘问她的经历,心中揣揣不安:“回小姐,奴婢自幼入府,有记忆起便跟在小姐身边了。”
“这么久了啊。”杜沁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那我对你怎么样啊?”
她本意只是想了解下原身是个怎样的人,翡翠听了却更慌了,说话间都有些结巴:“挺好的...... 不对,特别好。小姐待奴婢如姊妹般,从不苛责,逢年过节的还会准许奴婢回家看望弟弟......”
杜沁然“诶”了声:“你也有弟弟啊?他现在怎么样了?”
翡翠顿了顿,看向杜沁然的眼中隐含殷切的期盼:“奴婢与弟弟已许久未见了,他近日里总是给奴婢托梦。”
“他说,‘阿姊,阿姊,我好痛呀,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仿佛一个孤独无依的野鬼,但却被人攥在手里,飞不出去。’”
翡翠的嗓音压得又低又哑,并且带着些紧绷,在夜色中乍一听竟有几分赫人。
杜沁然打了个哆嗦:“看来你弟弟还挺有文化哈。”
连比喻句都会。
她思索片刻,又转而更翡翠打探道:“那你觉得杜氏,就是我娘,她人怎么样?”
杜沁然紧着套出信息,并未留意到翡翠转瞬即逝的遗憾和隐痛。
翡翠不知杜沁然为何话题如此跳脱,但还是本本分分地回应道:“杜嬷嬷自然是个极好的人,她为人朴素但很乐于助人。”
她轻叹了声:“杜嬷嬷也是个命苦的,原本与她夫君鹣鲽情深,谁知杜兄长却得了风湿。杜嬷嬷平日里忙完了府里的事,还得回去种田、农耕,很不容易。”
“种田。”杜沁然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所以,杜氏手上的茧子,难道是犁耕时磨出来的?
但这又如何解释她对袖刀的那些了解?
杜沁然有心再多打探几句,谢景澄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月色下,他推着轮椅缓缓靠近,面容清俊得宛如下凡谪仙:“夫人,我们回府吧。”
杜沁然被他恍了下神,“哦”了声正准备上马车,忽而又蹦了下来,歪头看向谢景澄:“不用等你的二夫人一起吗?”
谢景澄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何来的二夫人?德圣翁主之事,夫人无需忧虑,我自会安排妥善,给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杜沁然目光瞧向他身后的红衣女子,幽幽反问道:“是吗?”
同样逃了宫宴的德圣翁主恰好也走出了宫门,和谢杜夫妇在宫门口偶遇,神情自然地挥了挥手。
“我们几日后见咯。”德圣翁主挥舞着小皮鞭,走到被拴在一旁踢足哈气的暴躁黑马旁,拎着缰绳一个翻身,身轻如燕地上了马背。
她腿部夹.紧,驱着马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杜沁然身畔时侧身弯腰,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不要太思念我哦。”
杜沁然默默捂着耳朵,可怜弱小又无助地连连点头:“嗯嗯嗯。”
德圣翁主满意一笑,走之前还抬起下巴谢景澄一个眼神,杜沁然却丝毫不吃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问题,她居然觉得德圣翁主和谢景澄之间完全没有粉红泡泡,那眼神比起撩拨,更像是“嘿老友”的钢铁兄弟情。
确切点说,还含着几分挑衅。
更像是,嘿老友,我要来撬你墙角了哦。
直到上了马车后,杜沁然脑子里都仍克制不住地循环着德圣翁主魔性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