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林太师就是在这种场景里相遇的。
那时候夕阳正好,她迎着光轻轻睁开眼,鼻尖是少年郎身上的墨香。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了那抹刺目的光,少年郎的面容变得愈发明晰。
目似朗星而面若潘安,一双眼眸微微上挑,斯文又俊朗。
看清他的那一刻,林夫人心跳当即不受控地漏了一拍。
就像是她曾偷看的画本子里那样 ―― 心中犹如小鹿乱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分明贫寒却衣衫干净妥帖,如此清朗又温柔。
当时的林太师仍是个芝麻小官,听到她的呼救声却毫不犹豫地赶了过来。
迎着凶神恶煞的拦路者,林太师面上却丝毫不露怯,轻轻扶着林夫人站稳后,才看向那群土匪,彬彬有礼地道:“不知诸位为何拦在此处?此路为朝廷开辟的,一花一草是我封城子民栽种的,又如何能称之为诸位的功劳呢?”
林太师一袭布衣却斯文俊朗,只差个羽扇纶巾便有舌战群儒之风。
林夫人就这么定定望着他的侧颜,一时间怔住了。
然而,土匪们却并非如画本上那么和善。
拎着斧头的人朝林太师轻哼一声,居高临下地昂着下巴道:“我劝你识相!最讨厌你们这种酸唧唧的穷书生了,一无是处,赶紧给老子让开!”
林太师却仍执拗地挡在林夫人面前:“这位兄台......”
土匪却没耐心再听他文邹邹地扯闲了,挥了挥手一声令下:“来人啊,把他和这个小美人给我一起掳了!”
林夫人当时便觉得眼前的少年郎十分有趣,骨子里的执拗和言谈举止里的斯文是如此令她心动。
尤其是当天晚上,他们在大雪纷飞的冬天被土匪扔在了外头,以天为盖地为庐。
林夫人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时,她迷迷糊糊地往林太师怀里凑,林太师却屡次避开了,羞赧地对她道:“男女大防,还请姑娘自重。”
林夫人哀求了他许久,她感觉自己都快被冻死了,林太师却仍不为所动。
直到后来,林夫人见他那副顽石样儿忍不住被气哭了,眼泪扑籁籁地掉。
她哽咽着对眼前的少年郎道:“我有那么差劲吗?你竟连碰都不愿碰我一下。”
林夫人当时满心以为自己要被冻死在这里了,已经口不择言,却没曾想下一刻,一直不为所动的少年郎却犹豫着靠近了她,将她揽入怀中。
林夫人被另一人的温暖体温包裹着,禁不住地打着颤,而耳边是少年温柔的低语:“...... 你别哭啊。”
他郑重地在寒风中对她许诺:“是在下轻薄了姑娘。若我们能出去,在下必娶姑娘为妻,还请姑娘放心。”
当时林夫人才恍然大悟,他先前那么抗拒自己,原是为了保全她的清誉。
她当晚吹了凉风当即发起了高热,而再次睁开眼时却已被送回了自家府邸。
娘亲守在她的床边拭着泪,见她醒来后又是哭又是笑:“我苦命的女儿啊!”
林夫人含泪与母亲相拥,欣喜之余,心中却仍惦记着那名少年郎,吞吞吐吐地问道:“母亲,不知我昏迷的这段日子,可有人上门来...... 提亲?”
她母亲不以为然道:“是有个芝麻小官。就他那官职,又怎配得上我们府的千金?你放心,娘定然不会让你下嫁给这等穷酸的人的。”
“母亲!”林夫人听罢,当即就急了,她忍不住将在土匪寨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却见母亲的面色越来越差。
听她说完后,母亲却面色阴沉地道:“他如若懂点常理,便该把这个秘密带入土中。”
她紧紧攥着林夫人的手,严肃地嘱咐她道:“你跟他之间,今生今世都绝无可能!把你念头给我碾碎,这辈子都只能烂在心里。”
林夫人微愣,看似温顺地低着头应是,心中却有了些谋算。
次日一早,她唤来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命她找些小乞丐四处散播消息,把她被掳的消息传播出去。
婢女大惊失色:“小姐,这可是会坏了你的清誉的,日后又怎能找好的夫家?”
林夫人却只是板着脸叫她照办。
两人争执间,门外却也传来了动静。
林夫人静默片刻,附耳过去,却听外头有人低声议论着:
“你可听说了?我们小姐消失的那晚并非是在学堂,而是被山贼掳走喽!”
“此话当真?这被山贼掳了,可还能是完璧之身?”
她呆楞片刻,虽不知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心中却莫名有些欢喜。
也因为这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她如愿嫁给了林太师。
林夫人却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日在街角处,林太师却拿着一锭银子交给了恐吓她的“土匪头子”刀疤脸,语气淡漠地对他道:“干得不错。”
刀疤脸掂量了下荷包的分量,嘿嘿一笑:“多谢大人,也恭喜大人抱得美人归。”
林太师微微一笑。
刀疤脸领了赏银后,转身想走,谁知下一刻却感觉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愕然低下头,却见一把匕首自身后狠狠贯穿了他的胸膛,一刀致命。
刀疤脸不可置信地缓慢回过头,胸前却又是一凉,林太师干净利落地拔出了刀,温热的血液溅在他斯文的脸庞,他却眼都不眨地再次狠狠把匕首捅了进去。
刀疤脸就这么瞪着眼,一点点向后倒去,被林太师轻轻侧身避开了,身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林太师平静地弯下腰,抽出被刀疤脸捏得死紧的荷包,而后似喟似叹地合上了他的眼。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思及这些往事,林太师抬眼看向他处心积虑求来的夫人,笑着道:“夫人别多虑了,早些歇息吧。”
林夫人低头应下,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声问道:“夫君,我们母亲的忌日应当就是在这几日吧?不知此次可要我陪你同去,给我们母亲上一炷香?”
林太师听了这句话,那副向来斯文的面具陡然间被撕裂,眸中盛着的浓郁情感竟令林夫人不寒而栗。
好在不过须臾,他又恢复了平日里林夫人熟悉的模样,嗓音却冷淡了很多:“我一个人回去看她即可。”
“夫人,”林太师似笑非笑地又唤了她一声,“她是我的母亲,而非我们的母亲。日后可误要再混淆了。”
他口中“我的”二字咬得分外重,林夫人看着自家夫君这副样子,再联想到他每次提到母亲时面上格外柔情的神色,心中蓦得升起一个荒谬的、畸形的猜想。
她急忙止住念头,不敢再去深思,生怕从中窥见什么可怕的事实,只是诺诺应道:“妾身记住了。”
林太师这才缓和了面色,像付着爱宠似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滑过林夫人的面庞,微微笑道:“我知道,夫人向来聪颖,无须令我多费心。”
就在此刻,房内的烛光忽然全都灭了,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入房内。
夜色中,一枚银针破窗而出,“嗖”得一下扎进了林夫人的睡穴。
林夫人软软倒在了床上,林太师却根本顾不上分神去探自家夫人的生死,而后倏然站起身,紧绷在夜色中呵斥道:“是谁?”
他警惕地四处相看,目光扫过窗棂时却怔住了,嗓子眼顷刻间就被无数团棉花堵住,目眦欲裂然而发不出一点声音。
模糊夜色中,一道身影悬在半空中,宛如吊死的饿鬼寻上了门。
那抹熟悉的绛紫色正二品尚书官府松松垮垮地挂在那人身上,墨发凌乱地掩着那人的面容,竟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是言尚书!是言文乐!他从阴曹地府来找自己索命了!!!
林太师当即吓得腿都在发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想大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紫色的影子在窗外飘来飘去。
而就在此刻,一阵阵阴森的风声恰到好处地将窗棂吹得啪啪作响,林太师被这诡异的风声吓得跌坐在地。
然而下一瞬,在窗棂一开一合间,烛光却蓦得亮起,亮得让他被迫用袖子掩住眼。
林太师的亵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了,被冷风一吹,黏腻冰冷地贴在他的身上,宛如无数条毒蛇缠绕其上,正咝咝在他耳畔亲密地吐着信子。
光亮似乎给了他这个常年身处阴暗之地的小人勇气,林太师从地上慢慢爬起,似是感受不到痛觉,徒手捏灭了燃烧的烛火。
他扔了蜡烛,颤巍巍地双手捏着沉重的玄铁雕花烛台,对着四周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现在出来,我饶你不死!”
静默无声。
林太师神色已经有些疯癫了,他凌空挥舞着烛台,向来斯文的皮相如今却分外狰狞:“出来!给我出来!”
他猛得转过身,却见方才还雪白的墙面上出现了四个血淋淋的大字,还往下落着血。
――还我命来!!!
“砰”得一声,烛台沉重地砸在了地面,林太师猛得后退了好几步,厉声叫道:“言文乐!是不是你!你有胆子就出来啊!”
又是一阵死静。
林太师的心理防线已经快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搞崩溃了,完全没了昔日淡定沉着的模样。
随着凌厉的破空声传来,一根细弱毛发的银针毫不留情地射在林太师的膝弯,剧痛迫得他狼地单膝跪地。
要说林太师先前只是惊恐,这真正能伤到他的暗器却令惜命到骨子里的林太师发自肺腑地恐惧、颤抖。
他迅猛地四望着,大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太师再次转过头时,却见另一堵墙上浮现出几个新的大字。
――为何害我?!
林太师看着这四个大字,目光却逐渐锐利:“害你?谁让你知道得太多呢。”
他想起自己某日深夜从华贵妃的宫殿里整着衣衫出来时,一抹人影闪过。
而第二日,他那位向来爽朗的好友看着他欲言又止,眸光躲闪。
林太师当即便知道,他再也留他不得了。
他话音落下后,最后一堵墙也浮现出了四个大字。
――你在撒谎。
事情远远并非如此简单。
与其说林太师是惧怕自己私通嫔妃的事情被他那位刚正不阿的多年好友捅出来后,倒不如说他终于找到了个借口。
可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除掉言尚书的借口。
退一万步说,林太师心思是如此缜密,他若想让某件事不为人知,自然可以办得很漂亮。
更遑论是言尚书这种心里只有黎民苍生的书呆子。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将华贵妃视为弃子,却在当晚进了她的宫殿?
为什么林太师要刻意把理衣服的行为做得那么明显?
为什么言尚书好巧不巧地在那个时间点,撞见了私通嫔妃的林太师?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言尚书撞破这个秘密。
换言之,早在许久之前,林太师就因一些阴郁的原因对言尚书起了杀心。
但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果要因那件事对言尚书痛下杀手,无疑于逼迫他自己承认心中扭曲的情感。
此时此刻,这鲜红的大字就成了最好的刺激。
林太师被迫回想起这些尘封的陈年往事,额上青筋毕露,眼眸猩红地盯着墙道:“是啊,我在撒谎。”
他似是在心中做了剧烈的挣扎,终于让那块溃烂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若不是你,我的母亲不会死。她不会死!!!”
林太师想起心中的那个人,面上神色似哭似笑:“那时候你高中状元,而她重病缠身,我多么需要银两啊。我跪下来哀求你让我冒名顶替,我日后必然会回报你。你那么聪颖,就算再考一次依旧能高中,你为何不愿帮我这一次呢?”
他语气一点点变得阴狠,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为何不愿帮我这一次呢?”
“她死了。就因一笔医药费。”
直至此刻,整件事已经变得格外清晰。
林太师真正的情结,是他的母亲。
母亲重病,他四处求人,该借的钱都借了,他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科举上。
他并未入选,而他的挚友言文乐高中状元,即将入朝为官。
古代并没有身份证或是其他,旁人只知道这状元郎叫言文乐,而无人知晓言文乐是高是瘦,是矮是胖。
林太师只要拿着言文乐的官碟,便能顺遂地顶替他的身份,以“言文乐”这名讳活下去。
林太师当时确实是去求过言文乐的,而言文乐那么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在听到他的请求后却并未立刻拒绝,反而沉默了许久。
他开口问林太师:“芝麻小官俸禄并不多,我可以尽数将俸禄借与你,你不必急着还。”
林太师却很固执地求他让自己冒名顶替他的官职。
言文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蹙眉问林太师道:“我将俸禄给你也是同样的,为何你一定要这官职?”
林太师目光闪烁:“我母亲她...... 需要一大笔银两,俸禄不够。”
话已至此,言文乐听懂了林太师的言下之意,却被震撼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你可是想搜刮民脂民膏?挪用国库?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林太师闻言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我视你为友,自是不会让你去替我做此等危险之事。你只需将你的官碟给我,随后......”
“你疯了。”言文乐打断了他的话,嘴唇颤抖。
他不再多说,立即起身把林太师往门外推:“我就当今日没见过你这个人,也从未听过这番话。你不必多说了,我是绝不会应允的!”
尽管如此,当言文乐入朝为官时,他却如他所说的,将俸禄尽数寄给了林太师。
可林母的疾病就是个无底洞,那微薄的俸禄又如何足够呢?
根本填不满。
林母最终还是撒手人寰,而林太师却记恨上了言文乐。
他总是觉得,若言文乐当时将官位让与他,他的母亲就不会死!
然而在此刻,杜沁然再一次说出了言尚书曾说过的话:“疯了。”
林太师听到人声,猛得转过身,而后就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推门而入。
他目光滑过谢景澄与杜沁然,神色先是一怔,而后又冷冷笑道:“原来是你们。”
他眼神凌厉地锁定杜沁然:“疯?你凭什么说我疯?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她恰好是我的.......”
“我是说,你这个人真是个疯子。”杜沁然拔高音量打断了他,指着墙上的鲜红大字道:“就因为人家没同意让你冒名顶替,你居然害死了借你钱的挚友。亏我先前还觉得你文质彬彬又斯文,你这个人究竟是心态多扭曲啊!”
就像是那在阴暗爬行的蛐,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