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完,又想起些别的:“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元大王在云仙庵的时候,问我叫什么,被你偷听去了!还做旗官呢,分明是个小贼!”
“怪不得不愿告诉我你叫什么。原来是做贼心虚呀!”观云向着军士作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才终于显现出小女孩的天真烂漫来。
军士看着她,有些怔愣。
但终究没中她的激将法,仍然沉默以对。
“嘁。没意思。”观云见怎么都挑不动,终于放弃了。
真正地推门进了屋。
进屋后,观云看见的是,韶声定定站着的背影。
于是,便一步一跳地走到韶声身前。
“哎呀,姐姐你怎么还看着这些衣服发呆啊?既不试一试,也不收拾。衣服再好看,也没必要这么看吧。”她俏皮地对韶声也做了个鬼脸。
只是当目光移到韶声面上,鬼脸却做不下去了。
饶是她再怎么伶牙俐齿,此时也不敢出声了。
——韶声的脸上布满泪痕,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进鬓角,流过下颌。
她擦也不擦,只是定定地站在箱子边,手上攥着一件茜红的衫子,泪水洇渗在上面,染成一片深酱色。
“姐姐……你怎么哭、哭成这样?”
“我……我被我爹卖给邻村人吃的时候,才……才哭这么惨。”观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好拿出自己的经历,干巴巴地比较着。
韶声应声转头,仿佛是对自己面上的狼狈毫无所觉。
“谢谢……”她轻声对观云说。
观云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立刻又开心了起来:“姐姐现在没事了吧?“
”那你去问门外堵着的那人,问他元大王什么时候来?今晚来不来?我问他不答,你问肯定可以!”
韶声又不说话了。
她好像只愿意将自己的耳朵放出来片刻,现在是该关起来的时候。
“好吧。不想问就不问。”观云觉得自己自讨没趣,怏怏走开了。
她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自觉地收到旁边的下人房里。
一直到夜里,都不往主屋里来了。
观云不来,没人伺候韶声,当然也不会为她准备饭食。
她便饿着肚子过了这晚。
然而,却并不在意。
或许也并没发现,自己饿了肚子。
她一直迷迷糊糊,不怎么知事。
除了不知饥饱,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去的。
一连几日,韶声都是如此。
不过,观云虽然日日惦记着,盼望着,希望那元大王好歹来一次,倒也没再把她忘了,没再让她饿着。
直到韶声居住的西院之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观云心心念念的元大王。
却是韶声曾经的熟人。
——是她当年在故京城资助过的,甚至很有好感的,穷书生何泽生。
她从未想过,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澄阳城中,还能再次与故人相见。
韶声端正地在院子里坐着,目光越过未掩的院门,虚虚地投向外间的园景。
何泽生便是在此时,穿过院门,直直地走入她的视线中。
“是……柳韶声小姐?”
他迟疑地问,话语中有些激动的颤抖。
韶声虽注视着相同的方向,却并没有发现有人来——直到他出声。
“何……公子?”韶声喃喃,聚焦起虚散的目光。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忘记了起身行礼。
“柳小姐怎么在这里?想必柳家诸位大人,也离此不远?”何泽生在韶声对面坐下。他听韶声话里没有纠正的意思,便仍循着故京城的习惯,以柳小姐称呼她。
“……”韶声沉默着低下头。
“抱歉。”何泽生善解人意地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那柳小姐是否想问,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想……“韶声点头。
”我如今是元将军的幕僚。“何泽生说,”今日来此,是应元将军的召。方才经过附近的园子,不经意看见小姐的身影。便鼓起勇气,冒昧打扰,想着若是小姐,还能与京城故人叙一叙旧。没成想,竟当真见着了小姐。“
”那……公子,是这里元家军……的长史?“韶声问,”我……还叫你公子,这样合适吗?“
”无妨的。我尚无职位。“何泽生笑答。说话时,他面上有转瞬即逝的尴尬。不过韶声并没有细致入微的本事,能发现这一点。
”对不起。“韶声又低下了头。
”小姐同家人回乡这几年,过得如何?“何泽生执起身前的茶壶,反客为主地为韶声斟上一杯茶。
”挺好的。还是同从前一样。“韶声说。
她说的并不算假话,在澄阳四年,再没有见过逃离故京那日的战乱,可不是好吗?
对着何泽生说出这番话,她心里有的,只是不想旁人知道她的不幸,再拿去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并不排斥见到他,更不会下意识地逃避他,愿意和他说话。
只不过,她自己是不会发现的,她现在同何泽生说话时,不再同原先一般,总带着羞赧了。
”那我就放心了。想必柳家几位长辈,身子也康健。“何泽生说,”不知我是否能去拜访一二?若是方便,不知可否劳烦小姐引路?若是不便,不知小姐可否在回府的路上,同柳家诸位大人,帮何某提上几句。“
“我想,小姐在柳家应听到了些风声。“
”照如今天下之势,元将军雄据北方,正往南进。至于南方诸地,澄阳已被将军收入囊中,再往前便是江州、临昌。将军此时虽暂未称王,但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也应当是早晚的事情。“
”至于那旧朝廷,不过是退守旧地,苟延残喘。”
“将军此时,正坐镇澄阳部署,暂居于此知县旧邸。柳家几位大人,带小姐来此处,应当是作为城中贤长,相迎义师。”
有趣的是,何泽生话语中,虽对朝廷不太敬重,但与韶声对谈时,称呼柳家诸人,还是他们在故京时的旧衔。
韶声想解释,说:柳家人早已离开澄阳,她也不知道他们去向何方。
毕竟,何泽生这番话中的许多,包括他对元家军的夸赞,对柳家去向的推断,如此等等。
对着韶声说,都是徒劳无用之功。
”何公子,我……“但她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边说边想。
巧的是——
正当韶声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思索,如何委婉地打破何泽生的猜想,告诉他真相之时。
”哗啦啦——“,一阵清脆的碎瓷声打断了她。
为她解决了眼前的难题。
第35章
只是现在的难题解决了。
新难题也随之而来。
碎瓷声是从观云手中传来的。
她正从院前的厨房走出,要穿过院子,将手上用木托端着的膳食,送到韶声房内。
此时,却全打翻在地上了。
她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巴,定定地看着韶声,还有她对面坐着的何泽生。
嗓子里发出短促的一声:”你!“
她顾不得碎了一地,汤汤水水的狼藉。用力伸手指向何泽生:”你们!“
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还有些微的颤抖。
不过观云很快就反应过来。
提起裙子,跑向韶声,钳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拖到自己身后。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元夫人的院子!“
她张开双臂,想把韶声整个人都挡起来。
可惜她年纪小,个子矮,根本遮不住韶声。
虽然观云不知道韶声在这里的元大王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用夫人的名号吓退外男。
这人一副文士打扮,长相虽然斯文白净,清雅俊秀,看上去君子谦谦,温润如玉。
但人不可貌相!
那元大王容色极盛,艳若春花,好看得不似凡人,在云仙庵里杀人,还不是不眨眼!
况且这人还没有元大王好看!
先把人赶走再说!
”元……夫人?“何泽生面色陡变,即刻起身,手里端着的茶,也不慎泼洒了出来。
”就是夫人!怎么?你现在知道怕了?“观云叉着腰大声呛回去。
韶声拍她,小声解释:”观云,这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观云扭头,火气又冲向了韶声,”你还敢替他说话?“
”吹羽!还不快出来!先前装扮成石狮子不理人,现在总该动了吧!“观云呼唤的吹羽,正是带她与韶声来到此地的那位军头。
他一直领着人,时时在院外,护卫着院内的安全。
刚来时,他对观云的打探不屑一顾。观云问他姓名,也一直不愿回答。
不过几日光景,他竟不知何时改了主意,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且观云使唤起来,也十分熟练。
像是习惯了一般。
吹羽应声而来,对着何泽生客气一揖:”何先生,这里是将军内眷居所,使先生不慎闯入,是末将的疏忽。请先生离去。“
语气却毫不客气。
何泽生面色又变,望着观云背后的韶声,只对着她揖以回礼:”是何某不识夫人,冒犯了。“
语毕,便自顾自地转身,抬脚离去了。
看也不看旁边躬身伸臂,比出”请“的姿势的吹羽。
见何泽生走了,观云的脸色,却彻底耷拉了下来。
再不见惯常的活泼。
对着吹羽,她说:“旗官老爷,你防备来防备去,就是这样防备的。我一问,什么都是机密,什么都不说。往院里放人,倒是没有二话。我只是想知道,元大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若是要我们同在云仙庵一般地接客,也该给个准话!若我方才硬拦那位老爷,拦错了,你替我受罚吗?我要真赔了命,你要替我赔吗?”
何泽生走了,观云冷静下来才想到,她与韶声被元大王的军马接来,不一定是大王要独占美色。
也可能作为赏赐,赏给手下。
若当真如此,那她就捅了大篓子。
更令她懊悔的是,这笨蛋吹羽,刚才竟还帮着她火上浇油!
虽然,她原先跟着云仙庵其余姑娘,与澄阳地界的各种贵人都打过交道,无论是县里的老爷,还是山上的大王,得了女人,都要先就着自己,再说分赏给手下的事。
但她总不免想到那天夜里,元大王杀人随心所欲,没什么依据,全凭心情。
故有此怀疑。
观云一顿数落,让吹羽心中颇不好意思:“是金参将命我守于此处。元将军如何想,我实在不知。但我可同观云姑娘保证,上面并无辱没柳……夫人之意。”
“也没有辱没你的意思。”他又补上一句。
观云听了,不再对吹羽发难,反而转向韶声:“好,既然这样,那你呢?亏我还敬你,叫你一声姐姐。呵呵,我还以为你这柳家的大小姐——大家闺秀,有多清白,多顾着贞洁呢!原来都是为了情……!”
吹羽听出了她要说什么,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制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话。
怕隔墙有耳,而她口无遮拦,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观云掰开吹羽的手指:“捂什么捂!我不在这里说就是了!”
她扯住韶声,看也不看吹羽一眼,就气呼呼地将人往屋内带去。
“砰!”观云将韶声扯到了室内,重重关上房门,发出一声巨响。
“我不管你有多少情郎,也不管你想不想伺候元大王,你想死,我可不想!你给我等着!”观云作出恶狠狠的样子,放下话。
得不到韶声的回应,她又好奇地追问:
“你不是见到了住持她们的死状吗?怎么真不怕死?”
韶声仍然沉默。
“爱说不说。你就等着吧。”观云放平了语气,推开门,矮小的身子又冲出去了。
独留韶声一人。
观云出了门,径直往吹羽面前走去。
“喂!我就当你之前说的是真话,你不知道元大王的想法,所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那你总知道他在哪里吧?”
她仰着头,叉腰问。
“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吹羽说。
观云脱口而出:“你别管。”
“算了,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观云又改了主意,向吹羽招手,“凑近点,不要让旁边人听见。”
吹羽点头照做,低下头,声音也压低了:“我不告诉别人,你说。”
“我想把柳居士弄到元大王床上,让她不从也得从。”观云开门见山,不说一句废话。
“什么!”吹羽大骇,不敢置信。
“我说,要让柳居士不从也得从。”观云重新说了一遍。她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了,嘴唇近得就要贴上吹羽的耳朵。“你不是带着手下在这吗?我要你帮忙。帮我把她塞过去。”
吹羽慌张地伸手拂过耳垂,像是拂去身上叮咬的小虫,急忙后退两步,也不知是被观云话中所言吓到,还是因为旁的。
“不可如此!”他劝观云。
“有何不可?”观云皱眉,“再这样下去,先前那个书生,叫什么来着?就要给元大王戴绿帽子了!到时候,你逃得过去吗?我觉得,我反正逃不过去。”
吹羽神色严肃:“我受将命,在此护卫你们的安全。无命之请,恕不能为。”
“到这时候,就直到把上面的命令搬出来糊弄我了?”观云嗤笑,“不帮就不帮。那你既然是来护卫安全,不是看管我们的,我出去院子外面看看,这总行吧?自从来了这里,一连好几日,我都没出去过呢!”
“可以,观云姑娘可自便。”吹羽道。
之后几日。
观云除了对外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出出进进,便没做别的事情。
似乎把对韶声放过的狠话,全部抛在脑后了。
韶声则仍同前些日子一样,躲着不见人。
什么都不愿做,什么都不愿想。
二人竟奇异地相安无事。
但其实,只有韶声的确什么都没做。
观云做的事却不少。
她很快就认识了外院的丫鬟们。
确切地说,是她厚着脸皮奉承,才能巴结上外院的丫鬟。
不过这对观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只需要打探消息,并不在意她们对她的看法。
外院的丫鬟们人不多,只在元将军与金参将的房中侍奉。
金参将便是吹羽的上司,暂时住在将军的院子里。